圣 河 汉 江
兰善清
夫天下称名山者无逾岳,而成名江者无逾汉。
—— 明王世贞《祈雨文》
凭虚凌风,自莽莽昆仑,自终南之太白滔滔而下,遂有华夏版图之几何中心汉中盆地,遂有华夏文明高地郧阳河谷,遂有边际无垠的天下粮仓江汉鱼米之乡......
得昆仑之神威吞云吐雾,挟万里长风,揽南北灵秀于怀,神性,巫性,灵性,更兼及恩育苍生之母性。
我的汉水啊,东方多瑙河!
维天有汉
文字学的先祖许慎研究长江之江、黄河之河的读音及其构词缘起,从造字学的角度做了如此推想,他说古人聆听长江发出的声音是一种“工工”声,于是就命了长江“工”的名字,由声而形加以表意的三点水即是“江”字,又因其长而有了“长江”之名;听黄河发出“可可”之音,就依其声命了“可”的名字,因声而形加以三点水表意就是黄河之名“河”字,又因其黄色而有了黄河之名。那么,他对汉江有何解释?他说汉者“漾”也,“漾”谓其水势之小,刚形成的样子。“汉”的读音是形声造字而得,从水難省声,其读音以“难”为音。“汉”的表意功能,别无他意,只指这条河流。仅这样解释显然他也还不太满意,随之,他又引了汉代丞相萧何的说法:汉者天汉,即天上银河,璀璨浩渺。当年刘邦被项羽封为汉中王,心情异常不爽,萧何随即给他安慰,封汉王好事啊,可别不快,汉就是天汉,天汉即天下,封汉王即封天下,于是,刘邦心安理得。天汉由此而来,这便对汉水之所以名“汉”有了一个故事性的诠释。
的确,汉水酷似天汉,一水璨璨晶晶,垂天而落,西入嘉陵,东走秦巴,万里云天下一汪碧翠水域将秦巴划开,东衔西接,开启了江河夹持中的一段穿越华夏心脏的黄金水域;而在夤夜里仰望苍茫星空,自东北向南横跨太宇的那条盈盈的银河星带,和眼前的江河形成了优雅的对应重合,站在这片澄碧的河畔,俯仰心宽,好一个天地照应的福地啊!
维天有汉!唯汉则天!
许慎还不经意的提到汉水一个别名叫沔水,沔的基本义也是指河流刚成形的状态,但它还有一义,那就是乳的含义。“沔”可以通用为“嬭”,嬭即奶。
母乳之江!
这一含义不其然的吻合了西方神话里曾把银河视为乳浆的说法。
古希腊神话说,天后赫拉一天正在给孩子喂奶,不料看到一位男子走过来专注的盯着她美丽的乳房,顿时害羞慌乱,乳头便从孩子嘴里滑出,唰——饱满的乳汁越过孩子脸庞,射向无际的太空,立马一条白色的乳带浩浩汤汤在宇宙铺开,寂寂的夜空从此有了波光粼粼的动感风景,银河由此产生了,母亲的美德从此彰显在我们的头顶。这就是西方关于银河的类比,很美丽,很动人,很故事,这样的认知要比中国故事里的王母娘娘那狠心的一簪子划出的阻断两情相悦的河流温馨得多。这一比喻也附合了我们把汉江比作“银河”,以揭橥其乳江的本质意义提供了注脚。
正由于“汉”字的神圣,韩国的那条由东向西、由北向南,在首尔呈“w”型的河流不惜抄袭之嫌亦称汉江,连渊源处的山脉亦叠合我们的源头太白山,一袭到底的是沿江地名如汉城(今天“首尔”曾经的命名,亦曾名汉阳)、丹阳、江陵等,都是原封不动袭用我们汉江各处名称,在韩国走着走着,恍似走在中国。
中国汉水、韩国汉水,头顶银河,身边飘带,天上地下不同的文化认知居然因为天汉的一种潜质重合到了一起。哦,诗意和事理是不期而遇的。
天生地育
波澜不惊,涟漪不兴,碧如蓝天,美似乳浆,无数的美可以披戴给汉江。
哦,我们母亲河啊!
比喻联想是人的本能,有其童话意义,但它也很好的昭示着客观真实。一系列重大考古证明,汉江的深刻内涵一如人们的丰富猜想,她确是中华民族当之无愧的母亲河,悠久得地老天荒。
有史料证明,汉江肇始于震旦纪,七亿年的高龄了。那时它由北向南,飞流直下,与地球的经线垂直。此乃第一次造型。
久远通天,地质史上最为古老,全球尚无河流的时候她已早先一步,娓娓然出现。
地质研究进一步证实,一亿八千万年前印度洋版块开始向欧亚板块漂移,在过去的四千五百万年的悠悠移动中与欧亚版块相逢,将我们的喜马拉雅山从海底推到云霄,同时将我们的陆地西边高高抬起,形成一个大大的西高东低的斜坡。“地不满东南,水潦尘埃归焉。”就因此,汉水多年的南北走向被打断,一支向西变身为嘉陵江,成为了东去的长江上游支流,而另一源自嶓冢山的汉水源头穿山越岭,千里奔袭,独自完成了它自西而东、一往无前的水路造化和创始以来的第二次造型。
这就是迄今的汉江!
地质年代里,她送走了秦岭古海沿岸庞大而兴隆的恐龙家族,随之在不久的新生代第三纪又迎来郧阳弥陀寺“郧县人”的诞生。古人类专家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先后发现一百万年前的“郧县人”、七十五万年前的郧县“梅铺人”、五十万年前的郧西“白龙洞人”、二十万年前的郧西“黄龙洞人”......猿们就是完全凭藉畅饮汉江水,机灵了,智商高了,脑子好使了,从树上下来,抬头望天,颤巍巍的站立起来,破天荒的将爪子变为手,不期然的实现了猿到人的历史性转身。
人类的变身游戏率先在汉江上演。
能人、直立人、智人......一个完整的进化进程在此缓慢而有序的完成,燧火冉冉,石斧锵锵,一具具稍稍改造了一下的石块,今人称它为砍砸器,就是这很不起眼的略显才气的最初工具,致山丘一样的剑齿象于死地,一路腥风血雨,打败了周围的庞然大物,从混沌走向黎明世纪;他们开拓了专属于他们的伊甸园,尽情享用满庭的果子,男欢女爱,世界有了至高无上的情字。
所有的动物都退到一边,出神的看着人们的新生活,新做派,多少有些想不通:都是喝汉江水过日子的,人家猿们怎么就喝成了万物之灵?
汉江孕育了生命,孕育了人,这就是它伟大得不可比的德性!
汉江有了儿女,日出的东方有了儿女。感谢天生地育,感谢这生生不息的一江奶酪。
流进人类生命中的奶酪啊!
汉江经历了严酷的大小冰河时代,在晚更新世,也就是十二万年前,她方才再一次规范途径,那时冰雪大面积的消融,丰沛的藏水漾漾泱泱,将水域廓开再廓开,最初的不喧不哗,在不断发育中有了滔滔不息的景象。漫步秦巴山谷,汤汤乎一望无垠,森森然茂密青葱,沛沛兮沃野温润,从乳娘强壮为女汉子;密如蛛网的支流,织就了一幅莺歌燕舞的田园图景。
和汉江同处于北纬三十度左右黄金生存地带和神秘地带的埃及的尼罗河、古巴比伦的幼发拉底河、美国的密西西比河等,他们也都是创世的园地,不过,比起汉江来它们还缺少盘活自然的大造化。
水曾成为一切生灵的灾患!
全球人类共同记忆的大洪水劫难,是人类有了记忆后,被大自然劫掠最为惨烈的一次毁灭性摧残,诺亚的方舟没能救助几个人,活下来的屈指可数。这是造物主的重新洗牌,看谁的造化大谁就浴水重生。仍处在继续发育期的汉江对人及其生物也并不那么善待,泛滥,肆虐,咆哮,汹涌,《淮南子·览冥训》记载的"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天下灾患如此,汉水能不被裹挟么,免不了失去乐园。多亏了大禹这个天赐的治水健儿,他披九山、通九泽、决九河、定九州,走遍江河,踏勘灾情,化堵为疏,在他艰苦卓绝的劳作下,水土既平,万民乐业。因而,当怀念起帝尧、帝舜的选拨任用能人之德时,人们无不念禹之功以颂尧舜。
江淮河汉
《尚书》里有篇百把字的文章叫《禹贡》,具体记录了大禹奔赴各大山河考察、治理水患的情形。
“贡”者“功”也,口碑和史碑如日在天。
汉江是他重点治理的河流之一。
《禹贡》记道:
“桑土既蚕,是降丘宅土。”这是说汉江中上游这一带经大禹治理后,人们可以走下山丘居住到平地上。“桑”即汉江郧阳段古时的农桑风物,《诗经》里那些从苍苍桑间、幽幽濮上飘扬的“桑间濮上”淳朴情歌就滋育于这里。尽管十五国风里没有“楚风”,其实“周南、召南”就是“楚风”,《关雎》里那对“雎鸠”就是大楚山河上风情万钟的精灵,汉水在它的声声求偶中常常被感染得神魂颠倒。有人说这雎鸠应是黄河的情物,诗中的“河”特指黄河,殊不知楚人在他们发现汉江、定鼎汉江后即指汉为河,这是楚人的创世之河、情侣之河、精神之河。《芣苢》《螽斯》《桃夭》《汉广》《野有死麇》等爱的炙热传唱,都曾是这里人们尚未被礼教束缚的纵情表现。
“三江既入,震泽氐定。”岷江、汉水、彭蠡古称“三江”,岷水居西,彭蠡位南,汉江处北,三条河流被打通,分别流入长江;震泽太湖,也不再泛滥,同时安定。
“江汉朝宗于海。”疏理后的长江、汉江顺顺当当奔向大海,像大臣们朝拜王室宗庙一般自然而然。
“浮于江、沱、潜、汉,逾于洛,至于南河。”禹帝十分享受他的政绩,他亲驾扁舟,试航其上,为疏通的水路剪彩:从长江到它的支流沱水,从汉水到它的支流潜水、洛水、南河,一帆高展,万里顺风。
“浮于潜,逾于沔,入于渭,乱于河”。再乘筏越过潜水,步行穿越汉水源头沔水,过终南,抵达渭河,横渡黄河,华夏的两条巨龙以及连接两条巨龙的南北纤绳汉水在一代江河伟人的手下彻底搞定。
“导嶓冢至于荆山。”至关重要的天汉之水他依然不是很放心,再一次从嶓冢山悉心的疏导,一直疏浚到下游的荆山,由源到流,最主要的一段水域没了问题。
“嶓冢导漾,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过三澨,至于大别,南入于江。东,汇泽为彭蠡。”嶓冢山到大别山,两千七百里,秦岭山系几乎伴陪汉水自始至终;规范后的汉江都装在禹帝心里,从哪到哪,如数家珍,一代治水功臣啊,汉江该怎样感激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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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弯取直,除淤清塞,大禹为汉江进行了第三次造型!
这是汉江有史以来施加了人类智慧的一次更生。
重新梳理的汉江美丽而妖娆,不再是峥石危危,激浪奔肆,而是前面描述的那番景象,恬静如银河,甘醇似奶酪,飘逸如哈达,乳母之温良。大禹留给我们的是一个通透的汉江,一个能挑起长江黄河、架起南来北往之桥的汉江,它远不是一条大河的支流的身价了。
定州披山,凄苦累累,大禹也留给了我们很多迄今仍尚可感受到的劳其筋骨的汗水和苦役般的足迹,诸如沿途诸多关于大禹开山凿石的印迹、清礁破岩的遗痕和驭蛟驱龙的神话记录。
江淮河汉,汉水当然的被列入四大河流之中。
百二秦关
大禹为秦巴人留下万古的政治和物质遗产——汉江黄金水道。
随着两岸人思想的开化和汉江文明对四海强力的渗透,南北东西皆对汉江特别的青睐,进行无藩篱的交流。人文开化,文明成风,农耕繁荣,物产丰沛,那曾留在史册里的十里一铺、十铺一埠、十埠一城、十城一国的汉江鼎新时代,曾招致华北、西北文明之地的艳羡,羌、氐人来加入汉江的队伍,西岐的周太史尹吉甫来此采风,姜子牙的部落翻山越岭从东海岸边来此建国......汉江沿岸在黎明时刻蹭蹭的蹿出庸、蜀、羌、髳、微、卢、彭、濮等西土八国,武王牧誓的劲旅中就站着这些来自汉江的训练有素的八支队伍,在改天换日的历史关头汉江的赳赳武夫成为不可小觑的政治力量,大周将其纳入王道政权体系中。
矢镞盈江,战船如梭,桅帆凌空,响遏行云。
千年争驰,大多部族在优胜劣汰中出局。百濮之地、麇庸之地、荆楚之地、巴蜀之地.....开疆、拓土、兴市,国家不断做大,稳稳领有一方疆域,成为汉江政治纪元初始的几大阵营。“城下之盟”、“蒲骚之战”、“抛砖引玉”等历史名典便是那时汉江人彼此征战留下的往古记忆,已被镌刻进沿江的摩崖。
继而,大楚雄雄,大秦汹汹,汉江自此进入两大巨鳄的撕扯时期,在山峦如聚的汉江中游,“百二秦关”一度推进到楚国的后院、汉江中下游。楚盲目于东边夺土,首尾难顾,筚路蓝缕七百年,辛苦聚积万里天。一个暮春的早晨,秦兵顺汉江直下,将那座代表楚国气脉的都城楸郢围住,战神白起把滚滚的南河水灌入城内,瓮中呛鳖,顿时尸横百里,万劫不复,楚人自此一蹶不振。幸而逃离者,逃到陈郢,逃到寿春,他们走一处,留下一批郢爰,直至公元前223年衔恨退出历史舞台。预言家们预言的横成则秦帝,纵成则楚王,大秦成就了预言,而大楚成就了破灭梦。收拾了楚,秦王也就把天下基本收入了囊中,汉江的战国时代也基本收官。
值得注意的是战争并未影响山河万家正常的日子,络绎不绝的商船与战船参差,厮杀声和叫卖声成为汉江那年月的恢宏交响,贸易、生产、战争并行不悖。怀王的那个发战争财、国难财的儿子鄂君启,乃父为其颁发的商船通行证“鄂君启节”记载了战国末期这一带的穿行于剑戟刀戈中的舟车贸易情形。汉江的经济时代自早期部族的兴盛而兴盛,密如蛛网的支流成为山人与河人贸易的便宜通道,蜀河、金钱河、天河、泥河、滔河、兆河、丹江、资水、澧水、沅水......达于泾渭而至黄河;堵河、南河、扬水、神定河、泗水、罗河......抵于江而越南夷,吴越的剑戟巴蜀的竹器,陕甘的金银黔贵的珍木,荆梁货殖,参柳尽宝。
纤夫脚板在汉江两岸结绳记事,浑如金刚的岩石被柔韧的步子凿出深深的凹痕,纤绳日擦月磨,一道道、一道道深入到刚硬如铁的石崖肌肤里啮出孔洞,身影穿透了时空,九曲十八弯那是纤夫拉弯的哦。
船工号子、坡上的薅草锣鼓、灵堂上悼念逝者的待尸歌、戏台上的山二黄戏、《黑暗传》里的创世歌......和纤痕一样代代积攒,苍凉复苍凉,最解风情的草木之声是汉江河魂的心灵伴唱,粗粝的河风和弦了其中的华章。
汉江人信巫,巫咸的舞姿是祭奠亡者的礼拜,歌声不眠,放声唱,唱古唱今,长歌当哭,洋溢着生者的凄苦心情,中国第一位诗人屈原就曾在这巫风中采撷到抒发故国沦丧最深隐痛的悲音。
生与死是人成为人之后的一个最高哲学命题,万物有灵,唯人之灵在生存的庄严里变得神圣。
汉江边富有通史地域之称的辽瓦店子,曾出土大型陶瓮,那是远古汉江人给早逝孩童制造的瓮棺,对孩子就这么尊重,可想对成人又是何等肃敬?汉江峡壁岩石上那些一锤一锤凿出的自死窑,是弃老的不孝罪证,还是敬老的一片心衷?应该说那是早先的汉江人在生活水平及其低下时敬老的一种反常方式,老之将死,缠绵病榻何以堪?为其选择个远离亲人的孤绝之处送终吧!尊严,达观,向世界辞行。
尊严之极是残忍,残忍是残忍了点,自绝他绝,双方都摆脱了生死别离的负累和苦撑。
终南挡不住,秦风横江汉,寰宇耀新星,晨昏一宵间。
百二秦关终属楚,属于那个高唱大风歌的楚人,属于将“汉”字带入大历史的那个楚人。
大汉纪元
也许汉江有许多许多的梦想,但它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会在遭逢一个历史机缘时,空前的爆名,成为一族群、一朝代、一文化、一版图的商标,著名商标,无穷期商标,所指且能指,达之于无与伦比的指代意义。
公元前206年,大秦一统天下15年后,轰然崩塌,各路大军重新切割天下,拥有绝对分配权的项羽,把与他有过兄弟盟约的刘邦封到汉中为王,都城南郑,号之曰汉王。这是个不可接受的分封,刘邦当场几乎要蹦起来了,先入关本可王天下,不履行诺言也罢了,何至于如此待我?在听了谋士萧何的劝告后,这个悟性并不低的刘家老三,顺从的抵达南郑履行汉王的使命,不与势头正盛的霸王项羽争好歹。得到汉中及其左右封地,得到“汉王”这么个称号,十八路诸侯莫不嘲弄。然而,不公平触发的是无穷爆发力,刘邦、张良、萧何、陈平这班龙兴之辈,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三载光影,楚汉的位置就彻底倒置。
从汉中走出的汉王,成为始皇之后第二个一统天下的皇帝,坐镇长安。由汉王而汉朝,天地顿然大了几百号。他没有鄙视而是十分珍视那个一度让他屈辱的“汉王”称谓,兹立朝为汉,立此存照,以记住那难以忘怀的曾经。
一个朝代一个标签,天下所有皆全新的被“汉”标注。
一批从三皇五帝而来的人们由华人而汉人,华人、汉人同时都代表那个从炎黄走来的优秀人群,自此华夏儿女头顶这两个响当当的名号走天下,身份独具,响亮震耳。
炎汉,太阳一般火辣!
经大汉王朝照耀的文字即汉字。汉江流域的仓颉老头,当年不管鬼哭狼嚎,智慧的把日月星辰、人间万物纳入刀下,从龟甲到石刻、竹简,一撇一捺,创制了文字,从而得以把岁月春秋刻入其中;从刻刀到一支毛笔的诞生,都在汉江完成。而今又从文字升华为汉字,一字之差,彰显了一个朝代的不息之功,一条水的浩荡雄风。
经大汉王朝浸润的语言叫汉语,无论南腔无论北调,无论方言无论雅言,从华夏先祖那里承继来的话语都不约而同的厘定为汉家之语,包容九州四方,沟通乡间庙堂;汉藏语系、印欧语系、阿尔泰语系......杂言横陈,汉语代表这片国土的基本语体名称,拿到世界去流通,去解析。
经大汉王朝淬火的民族谓之汉族,写汉字、说汉语、行汉俗,服章华之衮,怀礼仪之操守,敦厚阳刚,血性十足,诗书气度,文质彬彬;汉人、斯拉夫人、日耳曼人、英格兰人、法兰西人......人群纷纭,而文化定位于汉的这个种族,肤色之下自有一种汉天子的个性。
汉制、汉纲、汉典,“汉”字深入到汉家典章吏治,成为一朝帝制的皇家专利,汉从此与数千年而来的文化历史绑定,被崇奉,被考据。
汉风吹向日出的东边,韩国人、日本人望风而拜,生活起居,倾情奉行。
汉水,你一亿万年的流淌,不就是一条水么?
是啊,最伟大的三皇五帝、夏禹商汤、周武秦皇也不曾提升你的人文价值,他们对拥有的天下没能使用绝版的词语进行充分的界定,是刘邦,是那个并未受过多少良好教育的亭长,宿命式的使用了你标识自己的朝代、国民、世俗民风,这一使用,是那么的切合天下规范,从此我们都在“汉”的称谓中名垂于世,一“汉”而不可更改。
文化之“汉”以空前的高度和广度驰入社会疆场。
大中华在演进,“汉”在深入,江山争来争去,一朝代一个名堂,晋也好、唐也好、宋也好、元也好、明也好、清也好,它们就仅仅是那一时期,且都在大汉文化诸多名头下规范运行。
“汉”始终冠在中国人的头上,光芒万丈。
自然身价之外的无量社会价值!
刘邦在汉江上游开启了一个民族的纪元,他的第九世孙刘秀在汉江的下游续写了大汉的宏篇。
大汉经历426年后,群雄纷争,汉江上下成为大汉遗民们征战的重地,围绕“兴复汉室”和割据汉家天下的不同政治企图,进行了长达60年的你争我夺,诸葛亮、刘备、赵云、张飞、曹操、孙权、周瑜、鲁肃、孟达等鲜活的面影,都曾是江汉的贵客或主人,那争鸣的鼓角从辽阔的北方响到江汉大地,从隆中响到定军山,从三分天下响到万斛归一。
汉水的波涛进一步演义了汉人的政治诉求。
当五丈原的星落那一刻,大汉王朝也就在汉水源头落幕。
兴亡谁人定,盛衰岂无凭,一夜风云散,变幻了时空。
作为朝代的“汉”远去了,缅怀它的朝代时有,五胡十六国时期的汉国政权、五代十国时期的后汉和陈友谅的短命汉朝,虽不能重返汉时明月,却也代表了一种惦念。
诗意画境
汉江是画面的,诗意的——
“溶溶漾漾白鸥飞,绿净春深好染衣。南去北来人自老,夕阳长送钓船归。”这是诗人杜牧写给汉江的清辞丽句,显然又是汉江的画面成就了小杜的诗。白鸥翔舞,水波摇动,春深绿漫,衣彩画卷,夕阳斜照,渔舟归去。这景这色真够醉人的,把当年老杜的“两个黄鹂鸣翠柳”画境都比下去了。汉水,我们从诗人的审美中体悟到它至感至性的妩媚之美。
刚刚过去的水上经济时代,欸乃浆声是汉江人最为开怀的劳动旋律,千帆远去,是千家万户踏上征途搞活生活的离乡背影;嘎嘎的鱼鹰是河畔人向天所雇的诚实劳工,一嘴就是一条活奔乱跳的翘嘴白,被主人夺下后,它悻悻然又潜入水中;岸边的渔夫挥着网兜,一下又一下,在激流的石滩前,半天劳而无功,眨眼间一条圆滚滚的肥硕大鲤鱼上手,弥补了此前无数次的光阴亏空。
打渔是汉江人练就的耐心活!是古河上最为古老的风景!
汉江有太多的财富,太富庶。
第四季冰川手下留情,为她保全了一批孑遗子民:太白深处的憨态可掬的猫猫熊、洋县俏如新娘的朱鹮、神农架翩翩欲飞的珙桐、商洛山中儿声幽咽的大鲵......她们自有一种逃生后的恬然,对汉江有着娘亲般的依恋。
当黄河断流、长江溃堤,自然温床飞灰,汉江始终荡漾着绿色和涛声,始终原生态的葆有蓬勃的青春。两岸的龙须草蓬松如龙须,一垂数尺,让苍山变成了垂须老人;金银花迎春盛开,香凝碧空,不敢深嗅,一嗅就彻底腻醉;葛藤、山药、香花刺、天冬、麦冬、蝶兰、桐花、玉簪花......花与藤、叶与根、果与粉,万般的春色秋色从河上弥漫到夹岸的丛山峻岭。
造化诱人,大自然把最馥丽最豪华的生产力发挥到这里,年年岁岁,四季永续。
汉江哺育的生灵都有它几分的殊异和灵性,蝎子就比他处多长两个爪儿,药性强了几倍;芝麻质地最好、出油率极高,其醇其香,天下独一,凉拌或炸食,特别宜人;天麻在穹窿的绿藤蔓草下悄然的吐着红信子,转眼间它就隐身于草丛,仲春三月,唯恐路人获知,神出鬼没,陌生人根本寻不着它的踪影。伟大药物学家李时珍在汉南山谷里发现时,高兴,高兴得忘乎所以,称与圣物交集了,“无风自动,神不知其所至。”医圣若活至今,会感慨汉江人比神物更神。上世纪七十年代汉江人捕捉住这“鬼督邮”,化野生为家生,从此这灵物不再飘忽不定,彻底现了原身。
猕猴桃挂满刺架葛藤,流火七月,它和一种名曰八月炸的野生果子媲美成熟,甜腻沁脾;金丝鸟忘我享用,放牛娃一采一篮子,人吃猪吃,彼此共食,其乐融融。野板栗、野核桃、野葡萄、野山菌......“七月杨桃(猕猴桃)八月炸,九月栗子笑哈哈。”
谁也不会看起眼的地耳子,土名地曲莲,也是菌类,在衰草浅浅的黑魆魆的地皮上,一朵一朵,一堆一堆,其形态和木耳没有二致。雨水浸润后,蓬松开来,朵朵肥胖,俯拾皆是,一捡就是一筐子,炒着吃,包包子,十分美味,此乃山水恩泽。
古老的蕨类植物恣肆纵情,长得树木一般高大茂盛。拳菜和薇菜一露面的那情形,简直叫你疼爱得不行:肉红的姿色以及骄人的姿态像豆蔻年华的女孩儿,水灵,精神,娇羞,多情,尤其那一低头一搔首的样子像姑娘见了心仪之人,让你涌起拥抱的冲动。“采薇采薇,薇已柔之,曰归曰归,岁亦莫止。”诗经时代的人们就关注到这一爱物啊,他们将其入诗入歌,唱着,采着,托无尽的怀乡之情于羞涩的薇菜。采春采夏,采时光变换,聊寄年复一年的期待和苦役之叹。
面对圣河,笔者曾作《感恩汉江》——
怎么感恩也不过分啊,汉江。
让我代表一路走来的汉江儿女及受惠的北方大地向您致敬!
您是只付出而不索取的纯粹纳税者,您是不断乳养儿女却不图报孝的慈母。春秋代序,岁月无疆,您的付出一如既往。
当我们行走在房前屋后的花香绿荫,望不尽青山绿水田园春风,早早晚晚富裕地拥有那一江玉液、一河甘醇,一点也不愁水干水枯、水苦水涩时,我们便身在福中而知福,知道是您的无尚恩德、无量赐与,才有了这旷世的福分。
世人称您是东方圣河,这是对的。从西北回来,从华北回来,从荒漠、戈壁、黄土高原回来,看到那里天生不育,水涩如药,炽热的沙土熊熊烤人,一根青草百里难寻,就感到您的深情哺育是多么珍贵。有您的萦绕,吃喝无忧,祖祖辈辈。
世界博大的海域流金淌银,可全是泪水和汗水,掬一捧心醉的蔚蓝,苦咸苦咸,让你不敢相信多么可爱的水景原来如此让人难堪。拿万里海涛换您一寸清流,我们都不愿啊。
多少血脉江水“壶浆半成土”,水在一滴一滴蒸发,从我们嘴边溢出;而汉江,您背负苍茫秦岭,逡巡富饶的巴山,穿行于四季分明的生机中,安安静静的修行,始终是与生俱来的清纯,与您仙风道骨的儿女们共存。甘露不竭,当茶,当酒,当奶吮,养生养育,长命百岁,福祉无尽。
我们的炎帝祖先在神农顶搭起最早居住的木屋,从此汉江人纷纷走出山洞,开始了地上造屋的行动,位于荆梁分野的青龙泉,一院一院夯土屋,一灶一灶灰烬,记录了六千年前汉江人的文明清晨;他们把蒿子养成了黍子,把秕子养成了稻子,把野狗养成了家犬,把满嘴獠牙的野猪养成了家彘,六畜五谷,都为我所用,然后烧出了与黄河儿女媲美的仰韶式彩陶,还制作出纺织绩麻的纺轮……这些推动华夏文明的大作为,都是您的儿女在向您的齐天大恩回敬!文明的汉江,源远流长,绵绵荣昌。
一方水土一方人。
俞白牙汉江口遇知音,七仙女孝感爱董永,莫愁女钟祥吟佳音,楚卞和荆山泣玉情,龙亭镇蔡侯造纸功,竟陵子天门称茶圣,孟夫子重阳菊花梦,米元章一字值千金,张君宝武当山修真,杨献珍红笔写人生.....
您的儿女总是您的禀性,不事张扬,脚踏实地,德高人惠,千秋无伦。
汉江之滨尽风流,代代英贤唱不朽。
汉江,母亲,您北上京津,世纪工程南水北调以您的远哺北方而成就一桩旷古梦。
您注定了母亲的命运,滋养了这方,还要分身北方,就因您是“乳江”啊,就因您是华夏儿女的母亲。
北上北上
这是您第四次造型!
有术分身,自丹江口始,一厝向北,一厝向东南。
这一变身便成为一个巨大的“人”字,当然更是一个至高无上的“仁”字。
这是一个壮阔的梦啊,是汉江有生以来不曾经历的一个创世纪。
2014年12月12日,哗哗的甘甜的玉液琼浆出现在京津冀人的锅里、牙缸里、咖啡杯里,他们幸遇了传说中的醴泉,吸吮到了天后赫拉的乳汁,滋润到七亿万年潺湲至今的天泽。
南方与北方从此血缘姻缘!
春秋时期的人们曾把万里之隔的余杭和涿郡水路沟通,沉沉一线穿南北,乌篷船摇着摇着就摇到了燕赵,但那只是一种毗连,是一种彼此的互通,安能比这南水一路北上,钻地穿山,过黄河进燕赵,生生的劈出一条河来,再造一条河来,把一江滚滚滔滔的救命水引向如饥似渴的土地上的人们?
《山海经》需要重写,《禹贡》《水经注》《括地志》都需要增补全新的内容。
大楚的发祥地丹阳,以尧子丹朱的分封而得名,现在是汉水北上的首站。丹朱为他的丹水随同汉江北去应该感到兴奋,他毕生守候的一水孕育了八百年楚天,曾有历史贡献,今天丹水这溪甘泉也向北上,父王尧帝的都城平阳也该得到滋润,这难道不是不世之功?
愚公曾以大无畏的精神感动上帝,挪动家门口太行王屋二山,为“冀之南汉之阴”开出万世“无垄断”的通途,今天他的子孙更为大气,把一江活生生的水牵过太行山区,成就水利文化史上的奇迹。
一个开山一个引水,大中华有的是英雄儿女。
幽幽的楚风吹拂着清清一碧的汉江湖面,涟漪层层,浪花阵阵;一旁的洞庭山风景秀丽,林木苍翠,橘櫾茂密,葌草(兰草)嫩绿,蘼芜繁茂,芍药绚烂,芎藤葳蕤......迷人,迷人,绝世的风物。大楚的始祖季连,始降于危山,氐于穴穷,迁于乔山,宅凥爰波,初步的经营,有了丹阳的居处;随之有鬻熊这样的后尘,破衣烂衫,披荆斩棘,打开了丹阳向南的大门。千年而下,汉水途经这一片古老的文明厚土,以更卓绝的救世思维把丹阳——大楚发祥地提升。
武当,汉水的伟男子,看护着风生,看护着水起,看护着太一生水的这爿道家天地;龟蛇盘桓的玄武神志在汉水,化百炼钢为千指柔,以太极的至柔至刚,向天呼风唤雨,为源头水的丰沛倾情出力。
“旅客三秋至,层城四望开。楚山横地出,汉水接天回。冠盖非新里,章华即旧台。习池风景异,归路满尘埃。”这是汉水哺育的才子杜审言千年前面对他的母亲河给出的诗情与画意,游客,层城,习池,尘埃,壮阔大气,山河表里。沿着这视野看今天,江天画廊,青锋如帐,曾经的旧貌一律换新;南水北调后的汉江被珍惜,被充分护理,优质的水得到充分的蓄积。
山河是自然的作品,也是人的作品,自天而来的汉水您成就了您的儿女,您的儿女也以敬畏之心守护着您的永续。
不朽的圣水啊!
初作于2015年
修改于2016.8.31;2018.6.28
作者简介:
兰善清,十堰市郧阳区人,改革开放后首批大学生,郧阳师专(现汉江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湖北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笔照心海》《我写故我在》《万古一地》散文著作,编著纪实文学《浴水重生》《郧阳雄风起长岭》,合著纪实文学《创业之路》,与当代作家梅洁合著长篇纪实文学《大郧阳,归去来兮》(全文发表于十堰日报2009年7月8日,收录于《梅洁作品全集》)《屈原魂兮归来》(发表于《中国作家》2016年第四期),在《人明日报》《经济日报》《湖北日报》《十堰日报》《十堰晚报》等报副刊发表文学作品,曾为《十堰日报》《十堰晚报》《十堰周刊》专栏作家,在《中国作家》《散文百家》《长江文艺》《芳草》《长江丛刊》《芳草潮》等刊发表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