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唐大碧老早就回去了,可午饭做好的时候依旧已特别晚了,用她的话说就是,屋里这么多事,这儿摸一把那儿捏一把的,太阳就爬进大门了。
杨基春可不笨,他早看出了唐大碧脸上带着傻笑的喜气,也偷偷听了杨国政和她的谈话,他高兴得每走一步都忍不住要喊出来,不过他绝不是沉不住气的人,他若无其事的样子,让唐大碧以为这个傻儿子还不知道他老妈正在谋划他的终身大事。杨基春也是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他这个养母这么可爱。
唐大碧才走到杨蜓玉的门口还没跨上他家的地坝,就听到杨蜓玉在屋里招呼她:“是国政屋里(国政老婆)啊,快来坐。”唐大碧听到拐杖杵在地上和鞋底拍在地上的声音,然后杨蜓玉家的大门就打开了,杨蜓玉的家里没有一片亮瓦,加上阳光正对着她的脸,唐大碧看不清杨蜓玉的样子,也搞不清楚杨蜓玉是怎么知道她来了的。反正村里每个人都清楚,杨蜓玉有个很神奇的本事,无论白天黑夜,尽快他家门都是关的结结实实的,但只要有人走到他屋子附近,他都能发现,如果是熟悉的人,多半能立马叫出他们的名字。
杨蜓玉一直把唐大碧让到屋里,还和她面对面坐着。唐大碧有些欣慰,也带着几分得意,毕竟我是玉哥儿这里不多的可以进屋的人里的一个,还是少有的可以有座位的一个,更是屈指可数的可以和玉哥儿面对面坐的一个。她这才发现原来屋里也不是那么暗,毕竟这间几乎全是由杨蜓玉一个人盖起来的破房子到处都能漏下来几点太阳光。
唐大碧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杨蜓玉,她也记不清楚自己有几个月没来看过他了,杨蜓玉明显老了也瘦了些,他的肩膀以上仿佛只有骨头,可偏偏这只有骨头的脸上还爬满了蚯蚓一样的皱纹。他应该很久没洗过头了,到处露着头皮的头上全是泥垢。别人都是一年一年地老,杨蜓玉仿佛是一天一天地老。唐大碧几乎都吓了一跳,不过她好歹是见过大风浪的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她的心还是一痛,每次见到杨蜓玉,她都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只比她大两岁、曾经俊朗风雅温润如玉的玉哥儿。
她和他拉起了家常,唐大碧的关心是真挚的,她的痛苦也是真挚的,说到动情处,两个白发人还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当然她眼泪也是真挚的,只要不让她拿出来家里的东西送给别人,她对每个人的关怀和祝愿都是真挚的。
他们聊到杨蜓玉的两个孩子,显然这两个孩子尤其是儿子才是杨蜓玉仅有的希望。也许只有和唐大碧聊天时杨蜓玉才能不使用他那惯有的阴阳怪气的语气,只有聊起他的两个孩子时,他的眼睛里才能有一丝光芒闪动。
“雪盈和基春都不小了,你看……”唐大碧终于道明了她的来意,不过她并没有把话一口气说完,她小心翼翼地注视着杨蜓玉的脸,她很清楚他已经赶走了很多前来给他女儿说媒的人,虽然唐大碧认为那些说媒的男方要么是残废要么是登徒子不然就是二傻子,都不能和她的基春比,但她还是有些担心杨蜓玉会变脸。
杨蜓玉的脸又变得严肃起来,他眼眶里木然的眼珠子变得骄傲而倔强,这眼神仿佛一下子就熟悉了起来,那光芒一闪,然后又恢复了本来的苍白,“这……”
“我们两家住的近,雪盈嫁过来可以随时照顾你,我们也会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唐大碧完全把握到了杨蜓玉的想法,“我知道我们基春配不上雪盈,可他老实孝顺,你别看他年轻又没读过书,地里的那套活儿可是老把式了。对了,他还会下棋呢,我都不知道他个没上过学的人怎么把你们文化人的玩意儿玩得这么好。”
“老哥你也别挑了,你的宝贝儿雪盈就是天下的七仙女儿下凡,根本没有哪个男儿配得上她,人活着到底图个啥?她只要能每天笑着过日子,你老哥也就该笑醒了。再说她嫁过来后我们大家还可以帮着张罗晓儿的事啊。”
唐大碧的一番话完全说到了杨蜓玉的心坎儿里,他其实也很喜欢杨基春,但又有些不甘心,也有些无可奈何,“那你说这事儿怎么办?”
“玉哥儿你同意了?”这个意料之中的结局还是让她差点跳起来,“只要亲家公你乐意,这几天我们就可以把这事儿办了,具体怎么办你说了算。”
“还没问两个孩子的意思呢?”杨蜓玉还是有些犹豫,他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可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这样吧,要是两个孩子没意见,等雪盈满了十八岁再说吧。”
“好好好,那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啊?”唐大碧虽然不满意杨蜓玉的不痛快,但好歹这门亲事也算是定下来了,她继续和杨蜓玉东拉西扯聊了些村里的八卦才满意地离开。
杨雪盈十八岁生日,就在明年的正月十五,无巧不巧,她正好与唐大碧的生日同一天。杨雪盈与杨基春基本订婚的消息在村里不胫而走。杨基春一下子成了村子里的名人,所有人都在议论他,有人说他上辈子积了徳,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有人说他和雪盈是天生一对儿;也有人说他娶了地主的后人,肯定会遭报应;还有人说他一个粗汉子娶个水灵灵的人儿,将来要戴帽子。杨基春倒不管别人怎么嚼舌根子,他了解村里的人,你越是理他们,他们越来劲儿,你当他们放屁,他们反而觉得没趣。他们那都是嫉妒,女的嫉妒雪盈长得美,男的嫉妒我杨基春这癞蛤蟆真的吃到了天鹅肉。
“基春啊,娶了这么好的老婆,到时候可要多和我们喝几杯啊。”
“基春啊,结婚后就赶紧造人,让你爹娘早点抱上大胖孙子,将来啊,考个状元,哦不对,现在叫大学生,考个大学生。”
“基春啊,雪盈可是我们村子难得一遇的好姑娘,你们可得请我来给你做媒,我杨快嘴在这十里八乡可是出了名儿的,隔壁村的李顺和王柔就是我撮合的,八村的张明和罗秀也是我张罗的……嗨,远的咱不说,就你们挨房子的杨国科,你科叔,他们两口子就是我说的媒,你看人家现在多幸福,两个儿子五个女儿。你找我当媒人呀,准没错儿。”
“基春啊,你这个婚事,到时得请我帮你们办,我杨麻利经手的大席,便宜丰盛,味道也是一流的,完了你要是不满意,就拿根扁担把我家的灶给翘了。”
“基春哥,我看你每天往雪盈家里跑,看来你倒是有些手段啊,什么时候教兄弟两招啊。”
“老兄,你把咱村子的最美的花儿给摘走了,结婚那天,兄弟们可要好好闹腾一番。”
“哦,鲜花插到牛粪上咯。”
……
村子里每个人遇到杨基春都拉着他说一些五花八门的话。他们当然不会像背后议论时那样口无遮拦,都是捡好听的讲,说得好像杨基春真变成了骑白马的王子,然后和杨雪盈结了婚,又生了一堆的孩子,每个孩子都健康孝顺还前途远大。就连杨基春自己也差点飘起来了,不过他还是觉得三岁的二毛一边跳着拍手一边唱得那句“鲜花插在牛粪上”最中他的意,嘿,我就是牛粪,雪盈这鲜花只有插在我这牛粪上才能开得更久更鲜艳。
杨基春和杨雪盈之间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以前都是杨雪盈逗着杨基春说话,现在她成了一只害羞的百灵鸟,整天咬着嘴唇傻笑,那清澈滋润的双唇都快被咬得滴出了水。杨基春倒开朗了些,他的脸上总是荡漾着太阳的色彩,有时候被杨晓逗得不注意,也会像村里的汉子那样蹦出几句脏话或者荤段子,然后杨晓就扯着嗓子喊,“妹妹你给我找了个什么妹夫啊,你以为他多老实啊,他肚子里的坏水儿,比咱村子里没结婚的男人加起来都多。”杨晓也会故意打趣两人,“本来呢我叫他基春哥,现在却成了我妹夫,那我该叫他哥呢还是叫他弟呢?”然后他就低着头狠狠挠头发,仿佛正在思考一个让他很纠结的难题。杨雪盈手里的泥巴往往就会在这个时候飞过来,杨晓也不躲,像个痞子一样地笑着,“你随便丢,反正脏了我就让你给我洗。”
“妈不是喜欢红色么?”杨雪盈在心里叫的这一声“妈”虽然已“演习”了无数遍,还是有些别捏,就好像初熟的李子,清甜酸脆,也带着几分羞涩,“我就给她做一身红,红衣服,红裤子,再给她绣一双红色的鞋子,就在生日那天送给她。对了,冬天冷,再给她弄一条红围巾。”她一面想一面偷偷地笑出了声音,但马上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从哪里去弄这么多的布料呢?”然后她又发现这个问题也不算难,“交给他们两个去搞定就好了嘛。”
凉风小学的操场,原本只是一大片空地,后来校领导请来当地的农人将空地上的草木清理掉,还将几处凸起的地方挖平,“操场”上本来有一些大石头,石匠将石头捶打成学校扩建教室的材料之后,操场上就留下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坑。这填平操场的工作自然落到了高年级学生的头上,于是初中三个年级的体育课全都变成了“劳动课”,男生两两一组负责将大概二百米外山坡上的泥土碎石挑过来填坑,一般一人挑一人挖,轮班操作。
周宗华放下肩上的空担子,取出扁担,把两个不规则半圆形的铲状空撮箕扔给搭档,担起地上装满泥土的一对撮箕就走。扁担斜跨着压在周宗华的右肩上,他一手扶着扁担一手抓着连接扁担和撮箕的绳子,上身随着担子有节奏地一左一右微微晃着。他走得不快,尽量保持着和大家差不多的速度,轻松地和来来往往的同学打招呼,他稍微低着头,却把腰挺得笔直,步子稳得就像路边那棵结实的老槐树。走到堆泥土的坑边,周宗华也不去看那群在泥巴上跳来跳去玩耍一般的女孩子——她们的任务就是把男生挑过来的泥巴踩结实,更不像一般的男孩子那样和她们说几句玩笑话,他放下担子,一手抓着一个撮箕屁股,往上一提,撮箕里的泥巴就规规矩矩地滚到了坑了,他再把两个撮箕挂在扁担上,转身离开。
周宗华刚转身,就看见杨基禄正挑着担子从那边走过来,两撮箕泥土把杨基禄压成了一颗摇摆起伏的野草,杨基禄用力抓着两边的绳子,可他抓得越紧担子晃得越厉害,他整个人也随着担子晃了起来,一个踉跄还差点跌倒。“也没比别人多挑嘛。”周宗华的嘴角歪出一丝轻蔑的得意。
杨基禄稳住脚步,又走了几步,却已经满头大汗了,他干脆放下担子,一边大口大口喘气,一边用左手在右肩上捶捏。一个力壮如牛的学生挑着一大担子泥土快步从杨基禄旁边经过,头也不回地喊,“狗女儿,你读书倒还可以,干这个还是不行嘛。”
杨基禄也不理会,继续挑起担子,这一次他挑担的左肩被压得歪了下去,那扁担就好像挤进了左肩上的肉里,杨基禄紧紧咬着牙,总算找到了迈步子时跟担子的晃动一致的节奏,还空出一只手来把头上的汗水抹了一把,他走路带起的劲风,把宽松的衣服吹得紧紧贴在身上,看到杨基禄瘦弱身躯的轮廓,周宗华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担子终究还是太重,杨基禄更不适应用左肩挑东西,又走了几十米,在离周宗华不远的地方再次停了下来,周宗华走过去的时候忍不住又往杨基禄的担子里扫了一眼,不比别人的多,但也绝不会比大家挑得少,还混着不少碎石子,周宗华望了望杨基禄温和倔强的眼神,突然升起一种英雄相惜的敬意。
“挑不起的话就稍微少一点啊,老师又看不到,大家也不会在意。”就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周宗华终于开口了,并且放慢步伐,等着杨基禄回答。
“知道。”杨基禄费力地挤出两个字之后再没有开口,他很快放下在左肩按摩的右手,又蹲了下去。
就在杨基禄刚刚把扁担放在右肩的时候,周宗华挡住了他的去路,还把肩上的空担子卸下来,递到了杨基禄面前,周宗华什么也没说,但杨基禄能感觉到他目光里的善意,杨基禄隐隐发觉到上初中以来,尤其是杨二元退学以后,周宗华眼睛里的友好一天天多了起来。不过杨基禄还是不太明白周宗华的意思。周宗华微微点头,又做了一个“你接住”的动作,杨基禄这才从扁担底下钻出来,有些茫然地盯着周宗华。周宗华见杨基禄接过了手里的空担子,挑起杨基禄的担子飞也似的往操场走。
接下来的“劳动课”周宗华加快了步伐,杨基禄有了周宗华的帮助,倒也轻松了不少。放学的时候,周宗华的心情格外愉快了起来,他向来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以往对杨贵权他都是投桃报李,杨基禄前几天给他讲了数学题,他老觉得不安,今天帮杨基禄挑了不少泥巴,周宗华的心里,除了“两不相欠”的安慰,还有一种隐隐的舒畅,被人帮助和帮助人的感觉原来都这么美好。然后他又想起了杨基禄的样子,小时候打架打输了告状的无赖样儿,上课时大气都不敢出的乖孩子样儿,下课时骂人的机智淡定样儿,写作业时成竹在胸的讨厌样儿,还有刚刚挑泥巴咬牙切齿的倔强样儿,哪一个才是他呢?他以前觉得杨基禄虚伪、懦弱还老是投机取巧,现在又突然觉得,杨基禄的每一面都是那么真实单纯然后他自己居然莫名其妙地羞愧了起来。
“宗华,快点啊,一起走呗。”周宗华的思绪被洋溢着笑意的话语打断,他抬起头,看到杨基禄惯有的笑脸,咦,这笑容也没那么刺眼嘛。
“嗯”,周宗华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他三步并做两步地跑上去,陡梯子乱糟糟的石阶在当地野孩子的眼里,实在和平路没什么区别。
“崇荣、贵权”,周宗华跑到三人跟前冲杨基禄和杨贵权打招呼,两人也冲他笑了笑,然后周宗华的目光便落到了杨新民身上。
就在周宗华还有些尴尬的时候,杨新民已经走过来,右手搭在杨宗华额右肩上,咧开嘴露出了他招牌式的笑容,“既然我两个小弟都同意了,我也就给他们面子,以后呢你就跟我混。”杨新民的无赖模样似乎也变得可爱起来了。
“去你的,谁是你小弟。”两个拳头同时捶在了杨新民身上,村里大大小小的人都知道,孩子王杨基福不在的时候,玩的事杨基禄说了算,地里的事杨贵权说了算,写作业的事,杨新民压根儿就不鸟,他这个“大哥”,其实什么都说了不算。
三个人笑着扭成一团,杨新民大喊着“造反了”之类的话,好不容易空出手来,指着周宗华说:“呐,你刚入伙,这次可要站对队伍……”后面的话就被杨基禄和杨贵权挠痒痒弄出来的笑声打断了。周宗华想起杨新民抱着他往深草和石头里滚的狡猾模样,忍不住在杨新民的屁股上狠狠掐了一把。原来这所谓的“阶级划分”就像课桌上的“楚河汉界”一般脆弱,仿佛只要用袖子一擦就能抹得不留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