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15年里程碑式的《一个国家的诞生》到今天已经过去了一百年,当年那部电影因为把黑人描述成暴徒而引起了巨大争议;从2006年《断背山》痛失奥斯卡最佳影片奖至今过去了十年,有舆论认为正是在当时,学院绝不可能把最佳影片颁给同性恋题材的电影;而从2014年强调尖锐种族矛盾和冲突的《为奴十二年》到沉静自省的《月光男孩》仅仅过去了三年。
《月光男孩》可不只是奥斯卡颁奖典礼上首次遭遇乌龙事件的最佳影片,它已经打破了数项奥斯卡历史纪录:制作预算最少的奥斯卡最佳影片、首部同性恋题材的奥斯卡最佳影片、首部所有角色均是黑人的奥斯卡最佳影片、首部黑人导演自编自导的奥斯卡最佳影片、迪·加纳是首位两次赢得奥斯卡最佳影片的女性制作人,上一部是《为奴十二年》、最佳男配角奖获得者马赫沙拉·阿里是首位获得奥斯卡表演奖的穆斯林。
可是和铺天盖地而来的赞誉和追捧相比,《月光男孩》却不是很多人想象中的又一部抨击种族主义的激烈作品,它出奇的含蓄和内敛,没有控诉、没有呐喊、也没有讥讽,它就像一首缓缓吟诵的抒情诗,充满了浪漫主义情怀和个人化的情感描述。
影片用三个章节讲述了一个黑人男孩的成长经历,每个章节都以男孩的名字或昵称命名。“小不点儿”(Little)、“喀戎”(Chiron)和“黑人”(Black)分别对应男孩的童年、少年和成年阶段。
“小不点儿”是儿时玩伴们给他取的名字,因为那时的他又瘦又小,整日被人欺负;“喀戎”是母亲给他取的名字,也是他的本名,这个名字来自希腊神话中的半人马;“黑人”是他最好的朋友凯文给他取的名字,这是个亲切又私密的称呼。
三个名字如同男孩三个不同的身份,贯穿了他人生中混乱又迷茫的几十年。而人生中不同阶段赋予他不同名字的人们,恰恰是那时最无法释怀的羁绊。
因为身材弱小、性格内向,小伙伴们讥笑他是个“Faggot”(对同性恋的蔑称),他甚至都弄不懂这个词的含义。在球场上远远站着试图能和其他孩子一起踢球,好不容易混进队伍中又很快被挤了出来。这时已经感受到被群体排斥的落寞,唯一向他示好的是凯文。
少年时期他似乎已经接纳了孤独,他那个有严重毒瘾的母亲给了他生命却无法给予他母爱。小时候无意中碰到的毒贩胡安反而承担了他所缺失的父亲角色,尽管胡安只在第一章出现,但似乎在之后的每一章都留下了影子。
希腊神话中的喀戎是海洋女神斐莱拉的儿子,众神之王克罗诺斯幻化成一匹马追求斐莱拉,所以喀戎生下来就是半人半马的怪物,他的母亲憎恶他的模样便抛弃了他。喀戎被养父太阳神阿波罗抚养成人,并学会不少养父的技能:医学、音乐、箭术、打猎等。而阿波罗的情人正是保护幼小儿童和少女的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
喀戎的母亲恰恰是从胡安那里购买毒品,她在胡安面前一脸嫌弃地讥笑儿子走路的姿势,挑衅般地质问:你敢告诉他为什么总被其他男孩欺负吗?而胡安却告诉喀戎,你可以是同性恋,但不能允许其他人侮辱地称呼你。胡安第一个接受了喀戎可能会成为的样子。胡安的女朋友特蕾莎则在喀戎被母亲赶出去时为他准备温暖的饭菜和干净的床单。
成年后的喀戎将“Black”醒目地显示在车牌上,给他这个名字的人是唯一接受他性取向的同龄人,也是出现在他梦中的那个魅惑地吐着烟圈的迷人男子。而此时的喀戎和当年的胡安几乎一模一样的装束:黑色的头巾、金色的耳钉和手表,喀戎身上还多了耀眼的金牙和金链子;开着和胡安差不多的古董车,车里放着相似的王冠摆设,只不过胡安开的是雪佛兰,喀戎开的是早已绝版的奥兹莫比尔。多年之后喀戎和凯文再次相见,才发现两人已经行走在相反的方向上。
喀戎身份的变化伴随着他童年时的困惑、少年时的无助和成年后的迷惘,在一次次被最亲近的人伤害和背叛,被周围人报以偏见和排挤,以及被陌生人同情和关爱的混乱中挣扎着长大。
他也渐渐接受了其他人对于所谓种族、社会阶级、性取向以及男子气概的定义。成年后的喀戎仿佛是一个混合体,他学着胡安虚张声势的样子训斥手下,随时准备着上膛的手枪,把自己练得像公牛一样健壮,极力想要成为一个外表强悍且脾气暴虐的男人,正如儿时凯文对他说的,你只有表现得强硬,其他人才不敢欺负你。可他独处时的表情却是“小不点儿”的无辜和委屈,他和凯文再次相遇后眼神中闪烁着少年“喀戎”的不安全感。
这个成年后的男人看似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大,实际上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迷茫。他告诉凯文自己之后从未再有过同性恋人,一直孑然一身,也许并不是因为他对爱没有渴求,只是他对于获得尊严的需求、对于贫穷和欺辱的恐惧远远超过了对爱的诉求,爱对他来说好似奢侈品,无论来自亲人,还是来自恋人。
从前一章向下一章过渡的剪接画面中,出现了不停闪烁的圆形光点,第一次是蓝色,第二次是红色。仿佛映射了时光的流逝,也像是前方不远处的信号灯。在喀戎看似糟烂的人生中,胡安和凯文就是这样两盏引路的信号灯。
喀戎在胡安的教导下学会了游泳,胡安告诉他:你必须自己决定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不要让其他人替你做决定。凯文问成年后的喀戎,你带着金牙,开着豪车,可是你到底是谁?
从这些被伤害、被保护、被拯救、被治愈的一连串经历中,喀戎在跌跌撞撞地成长着,而成长的真正意义,正是在于清晰地明白你是谁,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成长的过程夹杂了苦涩、甜蜜、痛楚、幸福,它在你心上反复刻下深深的伤痕,有可能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但结疤后的伤口却更加坚硬。那些伤害你最深的人,也可能恰恰是最爱你的人,无论是那个不负责任的母亲,还是曾经背叛你的初恋。
成长也许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事,但也可能是最美好的事。只有克服恐惧,并且不停地呛了好几口水,才能学会游泳。一旦可以手脚和谐、控制呼吸,便能享受在大海中畅游的乐趣。和喀戎有着类似经历的导演巴里·杰金斯这样形容自己的童年,那是一场“美好的挣扎”。
只有认清了自己真正的身份,并且敢于实现真实的自我,才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力量和平静。正如那个靠在凯文肩头的男人,终于肯褪下他外强中干的盔甲,获得了长久以来难以企及的勇敢和安宁。
导演巴里·杰金斯和原著作者塔瑞尔·麦卡尼之前互不相识,却都在迈阿密的贫困街区中长大,就和影片中的喀戎一样,而电影中不少情节都来自两位主创的亲身经历。作为年轻一代的非裔美国人,他们都表达了不同于父母那一代人的观点,也不想再重复上一代人的人生,这可以从电影在很多方面的颠覆性得以印证。
当我们提到黑人电影,脑海中浮现出的往往是震耳欲聋的嘻哈乐、在街区捣乱的坏小子、老练地讲着脏话的彪形大汉和颓废的底层生活;抑或是种族间的血腥斗争和对人格的辗轧。
在《月光男孩》中,你能看到的却是黑人壮汉刻意掩藏起来的敏感和忧郁,从事着毒贩这样罪恶职业的人却不吝献出同情和关心。更多的时候,电影中的情节也只是关于久别重逢的人为挚友做一顿晚餐,或是一场伴随着点唱机中的温柔歌声进行的诚挚交谈。
平权运动争取来的只是冰冷的条文规定,白纸黑字写下黑人应该拥有的权利。然而却极少有人在意对黑人群体发自内心的关怀和尊重。种族问题极其复杂,正如在贫困社区打击不尽的毒品交易一样,它们都好像挥之不散的阴霾。而当你自出生起就被定义成一个少数族裔或者一个边缘人,是否任由被阴霾笼罩,还是寻求属于自己的晴空?
我曾经听过一个黑人作家的访谈,他的名字我已经不记得,但他说过的话我却记忆犹新。他说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告诉他,如果你出生时是“白人”、“男性”、“富有”,那么你就是幸运的;如果是“黑人”、“女性”、“贫穷”,那么你就是不幸的。
这样的亲子教育恐怕没人能够认同,可它就像是一道咒语,将年幼的黑人孩子牢牢锁定在布满荆棘的路径上。电影中的胡安和喀戎的母亲宝拉正是上一代误入歧途的黑人的缩影,心甘情愿地步上被社会和文化助推的人生道路。
黑人男孩奉行以暴制暴,打架斗殴最终关进监狱,出狱后缺少谋生技能便成为毒贩或者抢劫犯,继续犯罪;黑人女孩未婚先孕成为单亲妈妈,年幼无知却要承担做母亲的责任,身边徘徊的都是些继续把她们拉入深渊的男人。喀戎也渐渐地陷入这样的人生怪圈中,却被不肯就范的凯文一把拉了出来。
故事的最后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胡安曾经意味深长地对喀戎说,你是一个黑人,但你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
导演并没有把喀戎塑造成一个坚毅的强者,也没有刻意讲一个悲哀的故事,而是在自我疗愈和自我觉醒中,诉说了个体在与之格格不入的群体中获得心灵自由和释放的契机。敏锐的洞察、细腻的表达和深刻的自省让这个故事对世界上任何角落、任何种族和身份的人而言,都蕴藏了无限的力量。
凯文问喀戎,你到底是谁,影片最后一个镜头也许给出了答案。还是孩子的喀戎面朝暮色中的大海,突然转过头,倔强地仰着脑袋,眼中充满对于未知将来的期待,他的人生才刚刚铺开。这才是他最真实的自我——那个皮肤被映照成蓝色的月光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