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人间温柔色,难描别样离恨天
“人生最遗憾的,莫过于,轻易地放弃了不该放弃的;错误地坚持了不该坚持的。”来访者以柏拉图的名言结束了他冗长的故事,声音哽咽。
庄知蝶和秦归日望着眼前这个满面沧桑的中年男子,不知说什么才能安慰他,连他们自己,都无法否认这句话的沉重。这个名叫“丁寒”的男人,是个小有成就的设计公司老板,稀奇的是:他并非是为殓梦、猎梦而来,而是希望他们帮他完成一个心愿。更稀奇的是:他也不是通过知梦堂网站后门经系统筛选而来,而是经别人介绍直接登门拜访。
庄知蝶一般是不接待这种人的,一是因为他们多半抱着猎奇的心态,他没功夫跟他们纠缠;二则不知底细的人,总蕴含着难以预料的风险。况且,秦归日近日状态不佳,他不愿她又耗损元灵心力,他自己也有些力不从心。
但这个男人例外,他是几个月前“林仙”一案中,当事人林仙的父亲介绍来的。别看知梦堂在公开世界里籍籍无名,(虽然在上回“祈光”事件后,知梦堂的名号也大大轰动了一番,但现今的人们对任何新鲜事物的胃口出奇地大,猎奇时刻一过,就又把它们抛之脑后了。)在古老的“口碑界”可是赫赫有名的,这种半地下方式的好处之一是无须做广告,就会有与之相关的陌生人自己找上门来。这位丁先生就是如此。
仔细看,丁寒虽然面容憔悴,但轮廓分明,五官线条精致,加上穿着得体大方,本来也算是个优雅的大叔。他的目光诚恳坦率,上来便直言:“我的时间不多了,这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愿望,你们能帮我实现吗?”
庄知蝶为难地看看秦归日,对这种没有十足把握的事,他不能马上答应。“您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可是,这样的委托,我们还真没接手过,不知能不能——”
“没关系,我知道这是不情之请。只是……”
“既然如此,您为何不亲自去与她见一面呢?”秦归日忍不住问道。
丁寒沉默了,他盯着杯中咖啡被银匙搅动起来的波纹,轻轻长叹了一口气,才说:“虽然在生病之前,我也无数次幻想与她再见面时的情景,包括什么契机,怎样问候,会聊些什么……但时间越长,我越害怕真的面对她。想见面的欲望越强烈,拖延的借口就越多。我甚至不敢去打听她的近况。我不能打破她已经平静下来的生活啊!”他的双手抱住了头,手指陷入头发里,翻出了深藏在内的根根银丝。他言辞彬彬有礼,措辞讲究,是那种有着“老式作派”的男子,秦归日觉得他太为他人着想,以至于忽视了自己的内心诉求,宁愿自己痛苦,虽然颇有所谓的“骑士风度”,但从另一角度看,未尝不是别样的残忍。若不是不治之症的摧逼,他会用一生的时光埋葬自身的情感。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敢面对现实,可叹可怜。
“虽然我们更擅长‘杀戮’,而不是救赎,”庄知蝶看穿了秦归日的心思,开玩笑道,“姑且一试也无妨。不过,”他也传染到了对方说话的腔调,“不能保证一定成功哦!”
丁寒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抹光,随即双手合十,十分郑重地低下头道谢,又从怀里摸出一只紫罗兰色丝绒首饰盒,小心地放在茶几上,轻轻推向他们,“三天后,我将接受一个危险的基因置换手术,这是个试验性手术,死马作活马医,很可能……除了本次施术费2万R币,这个,我希望你们能暂时替我保管。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不幸离开了,就请——”
秦归日按住首饰盒,轻轻推回,微笑道:“这个应该由您亲手交给那位女士。您会活下来的。请先把她的基本信息告诉我们吧?”
贾云玩弄着手里的指环,瞟了一眼桌上的请柬,勾起嘴角甜甜一笑。指环是开口式的,无论什么手寸,都可以调整成合适的号码,金色的戒托衬托着镶嵌在上面的欧珀宝石,即使在微弱的灯光下也闪烁着彩虹般的光芒,熠熠生辉。请柬由石墨烯电子纸制成,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立刻充电,显现表面的光电信息——一面用漂亮的金文书写的文字:夜宴,下面一排小篆书写的宴会地址;反面则是哥特式英文花体字:Bridge(宴会主人的名字),在黑暗中流光溢彩。戒指和请柬都隐藏着被邀请者身份识别电子信息,彼此印证,它们与被邀者本身的身份信息在宴会入口处上传“潜蛟”系统,并获得事先特许的“Loop”系统交互比对、确认后,来宾才被准许进入。这么来之不易的机会,当然不能浪费。
既然给了她们姐妹两一人一份,让她们代表“再创”公司出席“极光”制药的总裁公子陆桥的欢迎酒会,怎能不去?尽管姐姐再三警告,贾云还是决定要去,姐姐肯定不前往,那就换个人吧!“谁比较有趣呢?”贾云摇头晃脑地沉吟道,突然,她眼睛一亮,拍着手轻笑道:“对了,就选他!”怎么绕过身份核实呢?把姐姐的备用身份识别芯片借来用用吧?在宴会过去之后还回来就是了,再用全息影像覆盖他全身,反正这些系统只管读取表面的信息,不会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真正的区别。这就是它们的Bug。贾云得意洋洋地哼着小调离开了。明明人生只要有趣就行了,姐姐为何那么较真?多无聊!
秦归日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已经年近五十了,她穿着一件莫兰迪画中常出现的颜色——灰蓝色无袖连衣裙,披着一件豆沙红苎麻长袖披肩,脖子上戴了根细细的长金链,上面挂着一只镶嵌着小珍珠的铃兰样坠子;洁白细腻的皮肤保养得当,氤氲着柔和的光泽;披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沉静的神情尤其令人印象深刻,她的五官并不出众,但组合在一起,却十分和谐,很舒服的感觉,真是位气质高雅的夫人。虽说这年头,女人们为了拥有更符合大众审美的容貌,为了更长久地留住青春,整容换肤成了家常便饭,连沈度都抱怨公安局的工作量因为这些莫测变换的面貌而剧增;纯天然,甚至只单纯借助化妆品的女人犹如珍稀动物般罕见。这个名为“凌兰”的中年女子,却顺应岁月,只淡淡地薄施脂粉,任由细细的皱纹爬上她的眼角、唇边,双眸仍然清澈明亮。她为他们奉上香茶,露出了左手腕上佩戴的一只圆条白玉镯。
“如今做这些手工活的人不多了,像你们这样喜欢泥塑的年轻人也很少了。真不知道你们怎么找到我这里的。我做这些也只是自娱自乐罢了,并不交易。虽然也有个朋友帮忙建立的网站,但只是展示。”她摆出几个泥人雕塑,请他们欣赏。
这些泥塑并不像传统的那样色彩浓烈、热闹,而是如创造它们的主人般简素。都是清一色的窈窕女子,身材比例略显抽象,有点莫蒂格里阿尼和林风眠笔下女子的影子,眉眼简略,却神情端宁、清冷,静静地或坐或立,长发或披肩、或简单束挽;穿着亦古亦今,均为裙装,色彩柔和单纯,没有扎眼乖张的搭配,都跟她一样风格,只是有些裙子上略施纹理或点缀精致的碎花;手里或捧书、或拈花、或攒珠、或抚琴,还有一个半跪半坐,束起秀发,互握着双手,什么也没做,似乎在眺望远方……总之,不知怎么,好像都带着淡淡的忧伤,秦归日思忖着。
“真是太美了!”秦归日由衷赞叹,庄知蝶也啧啧称赞。
“不知夫人肯否割爱?”庄知蝶问道。
凌兰打量了他们一会儿,微笑道:“我这些孩子是不卖的,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夫人。”她的语气虽然温和,但神色清傲。
秦归日连忙道歉,懊悔没有请陈半秋连入Loop系统摸清她的底细,本以为有了丁寒的介绍足够了,没想到这个看似和善的女人竟也有艺术家的通病——高傲,这是他们应该预计到的。不过,反正提出购买作品本就是个幌子,否则贸然登门就太可疑了。
“算了,不知者无罪。”她挥挥手,似乎并不在意,“我一向只送不卖。但是,”她淡然一笑,“只送投缘之人。”
真是个有个性而倔强的女人呢,看来艺术家都是些难对付的家伙!庄知蝶心里想。“不敢希求您的垂青呢!能一饱眼福足矣!”秦归日觉得目的已达到,使眼色给庄知蝶,准备告辞。
不料凌兰却说:“秦小姐,你也算与我有缘了。”她起身示意她跟随,“这位小哥,对不住了,请你先在此等候。我借你朋友一会儿。”庄知蝶目瞪口呆,只得点头应允。凌兰不再看他,径直转身离开,并不在乎他的回答。
“真是个古怪的女人!难怪——”庄知蝶十分不满,轻声向秦归日抱怨道。秦则连忙做了个“噤声”手势,“嘘——你别担心,我去去就来,没事的。”
“小心点儿!”他叮嘱道。
秦归日点点头,跟着凌兰的身影转进回廊。先前只想着快点见个面,好在以后施梦术时准确定位,并没仔细观看这个宅子。现在边走边看,越发觉得这地处市郊的翻新老宅韵味十足。粉墙黛瓦,黑褐色原木条修筑的栏杆,青石条铺就路面,一侧有方荷花池,池中粉荷正盛,摇曳生姿。木架石墙上爬着青绿繁茂的紫藤花,想必在春天一定是一番华丽的美景吧!虽然乍一看古朴传统,细节却并不繁琐,柔中带刚,干脆利落,正如它的女主人一般。
到了一间别室,凌兰引她入内。明明是间方正的大屋子,却顶着四角连着天花板,放置了一个巨大的、拼接起来的圆形青褐色木条架子,密密层层的架子上满是泥塑人偶!
这些人偶显然比刚才看到的更精致,色彩也更丰富,有大有小,千姿百态,神情也更生动,戴着各式各样的首饰,有些衣饰精细华丽,连镂空的编织花纹都纤豪毕现。秦归日叹为观止,深深震撼,甚至有些头晕目眩。
“这些都是早年的作品了。那时候,专注于提高技术,修饰雕琢,越复杂越有挑战性的,越喜欢做。不过现在,倒反而删繁就简。”凌兰看着秦归日,若有所思地说。
秦归日点头表示同意,熟悉艺术史的她,知道很多艺术家也走过同样的道路。大道至简,繁复喧哗后复归平静,绝非一无所有,而是包罗万象后的透彻。每个艺术家毕生都在探索自己的路,都在追求至高的境界。只是这样或癫狂或沉寂的境界,不是普通人能理解和进入的。疯子和天才一线之隔,艺术品和垃圾也在一念之间。
“你自己选一个吧!”凌兰突然说。秦归日吓了一跳,“什么?我选?”
“我说过,我的作品只送不卖。你和我投缘,我送你一个。”她微微皱眉,似乎不太满意秦归日一时的愚钝。
秦归日诚恳道歉,“您这么眷顾我,我很感激!只是,我们才见面,您就送我这么贵重之礼,实在惶恐!”秦归日之前稍微在网上了解过凌兰作品的价格,知道价值不菲,只得推辞。她不卖作品,不代表受赠人不会卖。由于她早年参加过影响力颇广的“飞天展”,并得过金奖,她又不愿出售作品,为人神秘低调,近十年干脆不再参加任何比赛,大隐隐于市,所以少数流传于世的作品被炒出了高价。也不知她本人知晓与否。
“哼,我只要看一眼,不必你开口,就知道你与我投缘与否。”她的自信令秦归日也瞠目结舌,只好佯装挑选,实则好暂时躲避她的目光。
“不过,也有条件。”她见秦归日似乎挑花了眼,趋身向前,“每个受赠人,都要做我下一个模特儿。这也算公平交易,不是吗?”她目光灼灼,一副着了魔一样的渴望。尽管知道艺术家都有某方面所谓的执念,绝对和沙龙里被包装起来的不同。但亲眼所见还是有点吓到了,踉跄后退,一只手撑到中间一栏里的人偶一下,幸亏每个架子上,每个作品之间都用数根蚕丝编织了一道稀疏的围栏,人偶倒向一边,靠在了底下柔软的硅胶垫上,没有摔坏,正好露出了藏在后侧的一个泥塑人偶,秦归日看清了,吃了一惊,因为只有这个,是个男子的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