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去世后,我曾带着两个人去捉鬼

爷爷的葬礼办得很隆重,出殡那天唯独我没哭。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188个故事


那年我十岁,爷爷死后,我总觉得自己能看见鬼。

爷爷有三个孙子,我最小,他也最宠我。宠得我感觉他不像是我爷爷,更像是我哥们。我们之间嬉笑怒骂无话不谈,他半身不遂仍时不时给我当大马骑,我不想吃饭可以随时喊他下馆子,闯下的祸他会悄无声息替我摆平,想要的玩具也基本都能满足,甚至他还力排众议坚持着学习并不比开心重要的教育理念。正是得益于有他的存在,我十岁前的童年才色彩斑斓。

爷爷的葬礼办得很隆重,出殡那天唯独我没哭,反而时不时笑,横遭父亲训诫,要不是亲戚拦着,少不了挨一顿打。我辩解,你们平常窝在乡下上班,鲜少着家,这会儿倒显得殷勤。爷爷只不过是睡个懒觉而已,你们对着睡懒觉的人哭个没完没了实在不人道。如此言论一出,姑姑赶紧将我拉到一旁说,“你还小,还不懂死亡的意义,黄泉路上无小事,话可千万不能乱说。你记住,人死不能复生,你爷爷这一觉再也不会醒来。”我听得似懂非懂,只好也装出悲伤的样子,趁人不备时偷偷往眼角抹口水。

料理完爷爷的后事,父母依旧忙于生计,常日只剩我和奶奶在家。她神经衰弱,夜里需靠安眠药才能入睡。我闲来无事,除了看电视外就是对着爷爷的遗像发呆。久而久之,我就看见了鬼,确切的说是一个黑影。它飘闪不定,在房屋里徘徊不走。

我不太分得清这是梦还是真,但我认定是鬼害死了我爷爷,我要替爷爷报仇。

那年夏天,高温不退,雨水频繁,镇里不断有老人死去,空气中尽是纷飞的炮纸和塞鼻的粉尘。

我跟很多人说过鬼这事,大家的反应基本上都是,你个黄口小儿,鬼片看多了吧,可别再神经了。包括我奶奶的态度也大抵如此。仅有的两个例外来自同村比我大一岁的铁蛋和大两岁的马三。

铁蛋刚没了将他一手带大的姥姥,正沉浸于悲伤之中,说夜里总能隐约看见房梁上有张娃娃脸冲他笑,特可怕,弄得他五迷三道,欲除之而后快。

马三生性叛逆,素来热衷于鬼神之事,他坚信,这世上绝对有鬼,但不一定有神。他最大的梦想是能捉住不同的鬼,去研究它们的构造,好警醒世人。

有了同仇敌忾的朋友,我顺理成章地提出了想要捉鬼的想法——既然没人相信我们,那我们只能自力更生,成立捉鬼敢死队去捉鬼,然后再将其交给警察,以证明他们的愚昧。

哥俩都同意。马三提出条件说,“捉到鬼能不能先让我研究研究再交给警察不迟。”

为了队伍的团结,我当然应允。

定下捉鬼的目标,如何去捉,成了头等大事。我们商量来商量去也没有商量出一个靠谱的主意。马三提议,不如去找西关的神婆,她是咱们县城最灵的大仙,驱鬼避灾转运挺有一套,人们都爱信她,虽然我不信,但没准她能给咱们出个主意。

时不待我,我们每人筹集到十块钱,火速前去。

神婆所居处是一栋平常的宅子,不大的院子里坐落着三间平房,有个面相不太和善的大妈来回操持着琐事。她告知我们,当日名额已满,明日大仙要回娘家走趟亲戚,只能后天再来。

按照时间赶早过去,大妈却以年龄小为由不让我们进。一番交涉,终归还是钱解决了问题。

神婆瘦瘦小小,跟普通人并无两样。听我们说明来意,神婆跟睡着了似的沉默了好一阵儿才开口说,“这事本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但你们既然来了,也不能让你们白跑一趟,我跟师傅求几张灵符给你们,遇见鬼怪贴于它们脑门即可。切记,符的法力有限,贴上之后一定要尽快用捆仙绳捆住。”

铁蛋脱口而出,“捆仙绳能捆住鬼吗?”

马三白了他一眼说,“能不能别问这么弱智的问题,仙都能捆住的绳怎么能捆不住鬼?”

铁蛋辩解,“那不一定,西游记里很多妖魔鬼怪都比神仙厉害。”

马三说,“就知道看西游记,那都是骗人的把戏,我三爷家养了一辈子猴,也没见那个猴成了孙悟空。”

神婆干咳一声,再次呈睡着状。大妈快步进来将我们领进另一间屋子,说,“符两块钱一张,绳十块一根,要多少,快说?”

我们交头接耳算了算钱,要了五张符,一根绳。剩下的钱一人吃了一大碗馄饨作为要干大事的奖励。

第一次行动定在铁蛋家,入夜后我们一人啃着一根玉米窝在他的小床上望着房梁发呆,聚精会神熬了一阵儿,大家渐渐归于沉寂。不知迷糊了多久,马三突然说,“我刚想起来一个被我们忽视掉的很重要的问题,你说我们即便看见了鬼,如何将灵符贴在它头上,难道让它主动投降老老实实等着我们去贴,太不现实了,我们真蠢,这都没提前想到。”

他的话让我们醍醐灌顶清醒过来,开始商讨解决方案。铁蛋首先想到了弹弓,旋即被否,因为弹弓无法将灵符整张射出去。之后马三提议用气枪,显然也不行。我的想法是用玩具弓,箭头用带吸盘的那种,先将灵符粘上,再射,关隘是必须要射得准,能命中鬼的脑门。

商量了一夜后得出的结果是,一人配五张灵符,一根绳子,一套弓箭。如此,既方便个人行动,组队则威力更大,试想,三个人,十五支箭,命中目标的概率大增。

于是,再次凑钱,目标一百。铁蛋私卖了父亲干工程留下的铁具,马三骗家里自己要买几本新书学习,我则是连要带偷拿了父母留下的生活费。总之,钱够了,装备也齐了。我们斗志昂扬的开始了白天练箭,晚上捉鬼的荒唐生活。

在我们三家连续蹲守无果后,我决定转换思路,改守株待兔为主动出击,入夜后如鬼魅般在村里溜达,伺机与鬼来一次正面的较量。

第一场遭遇战是在村西头的麦场,我们途径两个高高的麦秸队时听到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于是悄无声息展开侦查,能隐隐约约看见一张脸。我一阵哆嗦,下达了进攻的命令。三支箭射出,那张脸随之变成了两具人身,火速逃走。我想追出去,但看到马三和铁蛋无动于衷后也没敢造次。

马三说,“那看着不像是鬼,更像是人。”

铁蛋说,“是人不在家睡觉,躲在麦秸队里干啥?”

没人回答得了这个问题。

我们悻悻往家走,每个人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那夜,我又在爷爷的遗像前看见了鬼,遗憾的是,还没等我拿起弓箭,它已经消失不见。

过了差不多一个礼拜,我们才再次鼓起巡逻的勇气。夜还不算深,我真真的看着一个黑影飘到了铁蛋大伯家的隔壁,我们追过去,翻墙而入,屋内亮着微弱的光,一群人正在打麻将。马三问我,“还看得见吗?”我摇摇头,作出撤退的手势。往外翻时,铁蛋不幸在墙上摸着了一条蛇,吓得一声尖叫,摔得不轻。

经此一役,铁蛋决定退出。理由是,这一摔把他彻底摔懵了,一时间再也提不起劲头,感觉什么事都没意思,就想吃饱睡觉,偶尔打打游戏等开学。

他既然这么说,我也不好勉强。我问马三还干吗?马三说,“作业早写完了,闲着也是闲着,不捉鬼能干嘛呢?”

但我们也就再并肩战斗了一次,在那个风高月黑的夜里我们没有并遇见鬼,反倒遇见了贼,以及明晃晃的刀。我们阴差阳错的用灵符之箭破坏了贼的行窃,贼明目张胆地用明晃晃的刀吓破了我们的初心。

马三在事后感叹,人比鬼可怕多了。

我没问他还要不要继续,因为我自己已经想要放弃。

最后一战发生在一个黄昏。我奶让我去五奶家端一碗卤汤做焖面。五奶家是杀猪的,卖生肉也卖卤肉,我们很少买,因为贵。我去的时候五爷和一个生人正在杀猪,大我十多岁的超叔在一边打杂。

我问,“怎么这么晚才杀猪,猪不都是早上杀。”超叔说,“人要猪死,猪不得不死。”我拿了碗给正忙活晚饭的五奶,说来点卤汤。五奶接过碗给我盛汤,说,“猪蹄子还有俩,要不要吃。”我说,“我们家只有我爷才吃猪蹄。”五奶开始叹气,神情悲伤起来,我不想听她哀怨,端了碗往外走。

五爷正在给猪放血,超叔端着盆子接,被溅了一脸,说,“来看啊,你小时候你爷爷天天抱着你站在墙外看我们杀猪。”我没理他,看了一眼垂死挣扎的猪,没在它身上看到鬼。

晚饭时我向我奶求证我小时候是不是爱看杀猪,要真如此,那就意味着我看到过很多亡魂,也就不奇怪我能看见鬼。我奶没理我,只说,现在这老汤是越来越淡,看来生意不好做,下次再去咱得给钱。

草草吃过饭后我坐在家门口的枣树下发呆,不知谁家的一头驴跑了出来,正四处蹓跶着吃草。我团了泥块打它,它回头冲我叫,眼神像极了刚刚死去的那头猪。我捡了树枝哄它走,隐约看见那张阴森的脸出现在它屁股上。

我犹豫再三,还是回屋拿了弓箭。第一箭意料之中偏了,射中了驴的耳朵,虽然力道不大,但驴还是一副受惊的样子撒腿就跑,看来箭起了作用,起码驴有了精神,我乘胜追击撵着驴跑。这一追,几乎绕遍了整个村子,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期间驴屁股上那张脸时有时无变化多端,看得我眼花缭乱。

一路将驴追回家,我的箭已射完,那张脸也终于没了踪迹。我气喘吁吁地看着驴,它家主人以为小孩玩闹,倒不在乎,还问我吃不吃西瓜,我想吃,但克制住了。正要走,它家的狗不干了,一路又将我追回了家。

爷爷还在的时候,我也被狗追过,他总是会拿着一把铁锹帮我解围。即便偶尔他不在,村里的狗也不敢真咬我。现如今,追我的狗和我还在,爷爷没了。我跑回家,狗并不害怕。它咬了我,我无可奈何。

打针的时候我心里空落落的,强忍着没哭。我妈告诉我,明天送你去乡下跟你爸住一段,好好消停消停。我憋了一肚子想要跟她说的话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马三和铁蛋闻讯都来看我。马三说,“我妈去找神婆看了,说咱们是中邪了,已经弄了弄,差不多该好了。”铁蛋随声附和,说,“神婆跟我妈说,夜太脏,小孩子眼尖,总能看见点不该看的,不好。”

我能说什么呢?我没什么可说。

去乡下的路上,田野里有浩浩荡荡的出殡队伍,一个小孩慢吞吞地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时不时停下脚步回头张望。很快,从队伍的最前面冲过来一个披麻戴孝的女人将其抱起,狠狠打了屁股,一路狂奔至最前面。鞭炮随之响起,哭声震天撼地,一切显得有序又无趣。

毫无来由的,我哭了出来。我没能替爷爷报仇,也接受了爷爷去世的事实。我想,大约再下过几场雨,这个夏季就会彻底过去。


作者张一,半自由摄影师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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