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现代诗歌的关注源于这学期在公众号中发起的“周末读诗”栏目。而之所以想到开办这样一个栏目,又源于北岛《给孩子的诗》一书。北岛在“代序”《给年轻朋友的信》一文中写到:
雪花和花瓣,早春和微风,细沙和风暴,每个孩子的感受都是独特的,就像指纹那样不可重复——这一切都是诗意,但还不是诗歌……
令我惊喜的是,无论任何时候随手翻开一页,读到的诗都令人心情舒畅,如清风拂来。于是,面对我们那死气沉沉的公众号,我就想着,何不每到周末精选一首诗歌,这样既不乏内容,又省去了长文复杂的编辑程序。于是,以北岛《给孩子的诗》一书为准,每到周末随手一翻,“任性”地推送给读者。大概坚持了一两个月之后,就有读者反馈,每到周末都会期待“周末读诗”,连连地点赞。有人鼓舞,我自然干劲也大了。
好吧,其实以上都是废话,还未进入正题。
某个周末,我推送了顾城的《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其实这首诗歌并不陌生,但以前读到时,都是我对“诗歌”很木讷的时期,并未真正用心去读。但那一次,第一段就深深地打动了我,“也许/我是被妈妈宠坏的孩子/我任性/我希望/每一个时刻/都像彩色蜡笔那样美丽……”一字一句间,我甚至能够看到一个调皮的少年,仗着父母的溺爱,任性奔跑,恣意打闹,他爽朗无暇的笑声,好似就在我耳边。是的,我想到了年少时的自己。想起了自己无忧无虑却让父母担惊受怕的童年。
顾城,这个耳熟能详的名字,第一次跳进我的视野,我想好好去研究他。他的人生很短,37岁便离开人世。他的人生是一个谜,在火车上遇到自己的一生所爱——谢烨,为追求她,从北京到上海,最终结成人生伴侣,却以悲剧收场。
我始终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到底是什么因素促使他走向了这样毁灭的一条路,引得世人唏嘘不已。
于是,我又遇到了北岛编的另外一本书《鱼乐:忆顾城》,大概用了三个睡前时间,读完了。哪怕没有诗歌细胞的我,不能进入顾城的诗,可这本书却让我认识了一个在诗歌之外的顾城,一个任性的孩子。北岛在“序”中写到:
为纪念顾城和谢烨逝世二十周年,特别邀请各位朋友、诗人、作家、学者和译者写下九篇纪念文字。词语与空白之间,要说记忆并不怎么可靠,但又是真实的:碎片的拼凑或影像的重叠,构成我们共同的往事与梦想。
书中有大量顾城生前的生活照,在这些照片中,可以看到顾城各种各样的帽子,他酷爱方形的帽子。有豹纹花色的,有毛线帽,还有一顶他自己用废旧的牛仔裤做的帽子……似乎,帽子已经成为了顾城的一个标志。本书中的多位作者都有提到,舒婷《灯光转暗,你在何方》一文中写到:
关于帽子,版本很多。如果顾城高兴,他会说,方方正正像故国的北京城。不耐烦了,它就淡淡的:我怕冷。有时候,他会顺题玄妙发挥:安全感啦避雷针啦保护伞啦等等。顾城个子小,头发稀疏了,高帽对他其实很合适。
陈山川在《“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一文中给出的答案似乎是顾城的本意:
其实顾城不肯摘帽子有更深一层的原因,后来他在德国说:“当我完全不在意这个世界对我的看法时,我就戴着这顶帽子,也就是说,我做我想做的事情。不过这顶帽子确实是我和外界的一个边界。戴着它给我一种安全感。它像我的家。戴着帽子,我就可以在家里走遍天下。”
帽子是他个性化的装饰,是他向这个世界示威的大旗。他就是这样,根本不会在意别人怎么看待自己,任性地做着自己心中认为对的。在国外生活的那些年,顾城始终不愿意学习外文,完全靠着谢烨与外界沟通。他要坚守母语的语感。就单凭语言这一点,可想而知他对谢烨的依赖。当英子离开后,继而得知谢烨也要离开时,那悲剧性的一刻也许在他心中酝酿已久。可是,在外人看来,这无非是你我之间的一段情事,最多是一段稍微复杂的三角或四角关系而已,人生的道路千百种,何必选择那样惨烈的方式呢?可是,顾城就是那样任性。
王安忆在《蝉蜕》一文中对于顾城的“任性”,有这样一段说法:
……那小身子早已经灰飞烟灭不知何乡何野,他的父亲亦一径颓然下去,度着几近闭关的日子。原来是个何等兴致盎然的人啊!做儿女的令人齿寒,全不顾生你养你的血亲之情,一味任性。再有天赋异秉,即投生人间就当遵从人情之常。
贾宝玉去做和尚,还在完成功业之后,并且向父亲三叩谢恩。哪吒如此负气,也要最后喊一声:爹爹,你的身子我还给你!而顾城说走即走,没有一点回顾,天才其实是可怕的。
王安忆的这一番痛诉,说得真好!做儿女的任性妄为,全然不顾爱你的亲人父母,实在令人齿寒。哪怕你是再伟大的人,哪怕你再有天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来到这个世界,你就不能总游走于自己梦幻中的“美丽新世界”。“天才其实是可怕的”,这一点都没错。
书中,所配的插图均是顾城所画。那些画抽象、简洁,线条曲折,像未谙世事的小孩子信笔涂鸦所得。很多都是无厘头的,所配文字有时也莫名得很,如“太阳落山,有时我们准备吃棵大树”。当然,这是作为诗人的顾城,他天马行空的想像,他完全有这个权利。
还有几幅顾城写的字,让人看过一眼便难以忘记。一幅是“鱼乐”两个大字,挂在北岛香港的家中。王安忆说,
想不到那软软的小身子,永远不愿长大的小身子,能写下力透纸背、金石般的笔画,一点不像他,可就是他。人们都将他想得过于纤细,近乎孱弱,事实却未必。他蜕下的那个蝉衣,也许还是一重甲,透明的表面底下,质地是坚硬的,坚硬到可以粉碎肉身。
还有一幅字“人可生如蚁美如神”,八个字分两排,不像一般书法家那样会提前想好每个字的布局,有一种涂鸦式的任性,而下笔似乎无力一般,横竖都有些曲折,墨水像随时都会继续往下溢。可就是这样,最后整体的感觉,却透着一股子苍凉。陈立川说: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人蚁”两字写得难看,“美神”两字写得漂亮。竖着读,人蚁与美神相对;横着看,美人与神蚁相对;斜着看,美蚁与人神相对。这三种不同的读法和看法或许正可以解释整句话的矛盾和真实。
诗歌也好,书画也好,甚至穿着也罢,顾城都不按常理出牌,任性地发挥着。
他和谢烨有着一段神奇的相遇,他们的结合也经历了一段曲折的故事。很难想象他们二人心中还会出现其他人的身影,更难想象他们相爱相杀到最后。这个宣扬爱情至上,鼓励忠贞不渝的时代,他们的生活“荒唐”得令人咋舌。对顾城来说,“像空气和大地一样”的谢烨,还是不能抓住他“任性”的心。
顾城竟然企图过一种贾宝玉似的生活,“喜欢女儿国那种”。在顾阳《最后的日子》中写到:
谢烨无意离开顾城,打算过一种“谢烨-顾城-大渝”三人组式的生活,就像以前的“顾城-谢烨-英儿”三人组那样。
而与顾城、谢烨和英儿关系都甚好的文昕,在这件事上,似乎看到了一些旁人并未看到的东西:
谢烨把顾城带到许多国家,靠顾城演讲、朗诵、写作及字画尽量多挣钱,她有极强的适应能力,她性情开朗、善于交际,于是她在德国和许多地方都拥有一些自己的朋友。当他们在一起时,他们用那种顾城听不懂的语言畅谈得又快乐又开心,顾城的内心充满了孤独……顾城在他人生的道路上,始终像依赖母亲一样依赖他的妻子……现在看来,谢烨到国外不久,便改变了主意,她不想继续呵护孩子般的顾城……她不想一辈子和精神上的“神”一起度过自己所有的日子……
可怜的是,那个时候,顾城是处在他人生最快乐和幸福的时刻。如他所说,他一直认为他修成了他理想中的天国花园。他拥有世上最好的妻子、家、地位和一点儿钱,还拥有了不远万里来到他的孤岛的纯洁的女孩儿,他们和睦相处,写诗、作画、谈梦……他们生活在纯粹的神话之中。
然而,那时的咪(李英)与谢烨之间,有个等价的交换。谢烨为了使咪相信她出让顾城的诚意,当然会说出自己离弃顾城的打算由来已久……
所以,那场悲剧的真相到底是什么,随着顾城和谢烨的离去,始终是一个谜。这样一个任性的孩子,用一辈子书写着“任性”二字。
2016年1月18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