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林堕胎后、准备工作的前一天,同居男友就把她甩了。
1
小林是我的邻居,我住在城中村里,小林的房间比我小。小成什么样呢?两个人挤一个房间,势必要有一个人占用床的位置,否则另一个人就没办法随意走动。
我搬来已有三个月,第一天门就被打扰了好几次。一个长发直立的女人,穿着松垮垮的睡衣,站在门口。城中村的房子光线差,这个女人拎着两个大红色水桶笔直站着,我心里念着好几遍阿弥陀佛,确定这是个活人,才问她有何贵干?
小林说她想借水。手指戳戳天花板,表示她就住在上面。
我犹疑一会,小林觉察我的犹疑并不友善,赶紧补充道:我可以给钱你的,就打两桶热水。
别看她长得阴气重重,她的手臂可充满朝气。两桶热水一齐挑着,气也不用喘一口,就上楼了。
她下楼时手里轻松多了,就把五块钱塞给我,还说了声谢谢。
我当时只顾着研究这个“身上总哪里不太对劲”的女人,忘了问她,为什么要来我这打热水?是热水器坏了?还是她那里水管爆破?
2
两天后,我半夜惊醒,是楼上的吵闹声把我惊醒的。
一个粗犷而沙哑的男人嗓音。还有金属碰撞地板的吵杂声。
我用被子紧紧捂住脑袋,以为成年人总不至于那般无理取闹。但吵闹声还在继续,我的睡眠此刻已彻底交出,换来的是无能的愤怒。
在打开门、欲要上楼讲理的刹那,小林下来了。
依旧是那遮住半张脸的浓密长发,和松垮垮的睡衣。
她走下来的时候估计没料到会被我碰见,因为大半夜的,家家户户都在梦里度过。
她发现我的存在时,整张脸抬起了刹那。我也终于有机会看清这个奇奇怪怪的邻居。
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啊,眼睛半睁半闭,鼻头挂着鼻涕,嘴角渗着血丝。那眼神似乎曾经饱满过,但如今流了过多的泪水,而变得空洞。
她说了声抱歉。大概是抱歉半夜吵醒了我。但我丝毫没有上去搭话的意思。作为一个在外流浪勉强生存的艺术瘪三,我实在没有勇气再去管别人的破事。
我关门后,门重新响了响,那是小林的声音,“可以借点水吗?”
这次她借水是想洗把脸,把鼻涕眼泪和血渍统统化为乌有,化成相安无事的样子。
她的动作极轻,一只老鼠偷粮那样,生怕从自己身上漏出一点声音。
她用袖子擦脸,走过我时,还不忘轻轻留下“谢谢”。
我想,她唯一正常的就是这几声“谢谢”或抱歉。也正是她还有这一点正常的表现,才使得我主动问道,“你还要上去吗?”
她回过头看我,彷徨的样子。我问她需不需要我替她报警?
她这下摇头晃脑,晃得我眼花。
“那是你老公吗?”
“是吗?”我微风般试探地问,也许此刻诡异而戏剧的气氛已经激发了我体内艺术家的因子。艺术家就是要听故事,各种悲惨的离奇的故事。因为悲惨比欢乐更能打动人。
但她没说话,只是上楼了。
3
小林真正对我说话是在那个月圆之夜。
家家户户都在看中秋晚会,小林抱着两个柚子下楼说要请我吃。她那天很高兴,长发整齐挽在脑后,十分精神。
“我怀孕了。”
我掰开柚子,惊诧地看着这个女人,好奇她怀孕不怀孕,与我有什么相干?
“我怀孕了。”她又一次说道。
“噢。恭喜。”我尽量表现得像个见过世面的男子。
“我和他也快要结婚了。”
“是吗?”我看着面前这个有夫之妇,心想万一被她未婚夫看到此刻孤男寡女的场面,我可能要含冤吃上盛大的一拳。
“他现在工作也稳定了,等我生了孩子,做了月子后也马上去找工作。”
“噢。”
“他说今年新年他会带我回家,让他爸妈看看。我们在一起五年,这是第一次他这么说。”
“噢。”
“你见过他吧?”她凝神望着窗外的月亮,似乎完全不需我作答。
“他有个很宽阔的肩膀,很浑厚的嗓音,很温暖的手掌。你要是见过他,准会这么夸他。我小学还没毕业,我爸妈就把我卖到那里,那里又把我卖到这里。最后是他把我给救了。”
听到这样惨的经历,我一下子精神了,问道,“那你这几年肯定很不好过吧?”
从第一眼,我就知道这是个充满故事的女子,她身上的重重阴气就是她身世悲惨的最好诠释。
此刻我已来不及同情,极想知道她这几年都发生了什么事,而什么事最令她放不下?还有,都遇见了哪些人,而什么人最令她痛恨?
她挠挠耳朵,像孩子在思考一个难题,“啊?我不记得了,都挺好的吧。只有在我犯错的时候才会对我拳打脚踢。”
4
她身上的“拳打脚踢”我现在才细细观察到。
那灰白的脖子上、手臂上、脚踝上都有疤,凡是裸露的身体局部都看得出:这不是完好无损的肌肤,这肌肤里含着战争过的痕迹,同时看得出战争后她都仅仅把它们潦草处理。
但她此刻却在月光下,笑得单纯、美好。
那嘴唇边的血痂像美丽的点缀。
“谢谢你,第一次有人愿意认真地听我说话。”
“他从不听你说这些的吗?”
“他哦?他比较忙,忙赚钱。他很早之前就说过,他想赚够钱了就买个好点的房间。”
她此刻已然是个幸福无比的女人,还用淤青的指甲剥了片红肉柚子分享给我。
小林上楼之后,我心里满是疑问。
这些疑问都与小林的那个“他”有关。她说他救了她,怎么救?花钱买来?这不就等于是掉进另一个陷阱;不花钱买?那就是白抢!他也许看中了小林身上的几分姿色,同时抓住了她性格里的缺陷:懵懂无知,于是将其勾引俘获,夹带私逃。
年轻的小林在众多买主里第一次尝到了爱情,就像原始社会的亚当第一次尝到苹果的滋味。她浑身都为之颤栗,恨不得把自己全部掏出来,奉献出去。而他“无私”地接纳她,偶尔给点甜头她吃,尽管时不时来顿变本加厉的暴打。
可是对她而言,这已经是她牢笼生活里的突破,一种精神上的救赎。
5
我不知道这样分析对不对,但小林浸满沧桑的脸上,也会有纯粹幸福的笑容时,我这样去猜测,未免过于残忍。
我用半年积蓄在北京开了艺术展,收获为零,回来赶紧找了份工作。
每天朝九晚五,这天下班回去,突然想起,好久都没听到楼上的吵闹声,也没碰见小林下楼了。
于是摸索着黑暗,独自上楼看看究竟。
我看见门缝漏出一大块光亮,知道门没锁。还在挣扎要不要去偷窥时,小林开了门。
她见了我,毫不意外,请我进去坐。我做贼心虚地摸摸后脑勺,说不用了。
小林摸摸自己的腹部。原来的微微凸起此刻已是平坦得有凹进去的迹象。
“他走了。”她抽泣道,“你说他还会回来吗?”
我怔在原地,心想:就知道是这种结局。一个男人面对一个怀孕的女人,而且是面对小林这样的女人,不走就是在往自己身上叠包袱,不走就是在刁难自己的未来,不走似乎很对不起自己。
“我是不是不该怀孕?”
“其实他走了,对你是件好事。”我似乎只能这么安慰她。
“可是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啊,以后不需要浪费他的钱了,我可以养活自己了啊。”
当我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用语言解释清楚或劝服别人时,我会选择离开,让那人自己想明白。她到底懂不懂:他走了,而她也有了个养活自己的工作,这才是真正的拯救。
我叹息着离开,心想再也别招惹这样蠢的人了。
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说声“谢谢”。
不知道怎么了,想到她说过我是第一个愿意认真听她说话的人,想到她那偌大的泪珠,我的心也跟着那泪珠往下坠……
——在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