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上我起床,发现她并不在身边,走出房间去找她,看见她坐在院子里,歪着脑袋靠在藤椅上一动不动,身上还穿着昨日的婚礼礼服。
“我走到她的身边,看见满地的鲜血,裙摆几乎被完全染红。伤口非常深,她的左手手腕几乎快要被割断,她一定是用了最大的力气来割腕,以确保自己能够死亡。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她死了。”
都安在电话里缓慢地向我描述这件事,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讲述一件与他毫不相关的事情,仿佛这个在新婚之夜自杀的人不是他的新婚妻子。
之后他在电话里有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而我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之后他开始痛哭,发出困兽般的哀嚎。
哭了很久,他断断续续地说:“她现在还靠在藤椅上,血早就流干了,流到地上的血都凝固起来,暗红色的凝固的血泊反射太阳的光,刺得眼睛生疼,我就这样一直站在她的旁边,不敢动她。”
他再次开始哭,等到情绪渐渐平复,他说:“她这个人,从来都胆大妄为,并且睚眦必报、偏执狂妄、尖酸刻薄,过分自以为是,做事情从不考虑后果……”
2
知子在和都安的新婚之夜割腕自杀,是我没有想到的事。就在一个月前,她兴高采烈地对我说,她即将与都安结婚,要一起在家乡生活,不会再东奔西走四处流浪。
十六岁的时候我就与知子相识相知,是彼此最了解的朋友,我喜欢她身上带着的自由的气质,她曾经对我说过,我对她的迷恋,同时也是对我自己的迷恋,因为我们如此相似。她说她在注视我的时候,仿佛在注视自己。
只是后来我生病休学,没能再跟上她的步调,她一个人背井离乡去求学,之后就很少回家,一直在四处流浪。寄给我的信和书籍,总是来自不同的地方。
都安是她初中就爱慕着的男孩子,后来高中没能在一个学校,大学更是相隔千里,但都安一直在她心中占据着特别的位置,常常提起他,说想念他。在我看来,她就是一直爱慕着他。尽管后来她也和不同的男生恋爱。
3
大学时她给我写信,她说:“我又恋爱了,和一名飞机上邂逅的男子。登记之后他一直偷偷观察我,飞机降落时,我们才开始说话,彼此留了联系方式。很快他就要求与我确定恋爱关系,我知道他并未认真,我觉得我也是。但是我充分尊重这段恋爱关系,与他聊天,打很久的电话,扮演合格的女友。或许你不会认同我的做法,可是我实在是太无聊了,并且我如今不知道一段正确的情感关系应该是怎样的,我觉得现在世界上存在着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多是依靠利益维系着。”
过了一段时间她又说:“我与他分手了,这个人实在无趣,仿佛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的生活习惯和喜好完全不一样,没有共同话题,总是聊不到一起去。”
4
有时候她说:“我又梦见了都安,他这样好看。我高考前有一天,母亲到学校给我送水果,站在校门口与母亲说话的时候,我突然就看见了都安,他对我笑了笑,就走开了。那一刻好像心中有一场海啸,虽然我知道这样描述非常俗气,但是我想你能够明白。”
“我梦见我和他手牵手在街上散步,周围全是认识的人,都在向我们表示祝福。然后闹钟突然醒了,那一刻在梦里我知道是梦了,但是我迟迟不愿意醒过来,导致那天上课迟到了半个小时。”
“昨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去看望他,可是路途特别远,没有任何交通工具,我只能一直步行,一直步行。遇到一条大河,上面横跨一座大桥,桥上每隔一会儿就有一列车经过,在行驶到桥中央的时候,大桥轰然断裂,连同列车一起粉碎,之后大桥又迅速复原,又有列车行驶过,又断裂、粉碎,如此周而复始,每一次都发出巨大的声响,仿佛天崩地裂。这个梦很长,可是直到梦境的最后,我都没有抵达都安所在的地方,没有见到他的面。”
“我尝试联系他,但是他从未回应过,我保存的他的电话号码,仿佛只是一串失效的数字。”
5
有一天她给我打电话,她说:“我打算放假就去北京,我要去见他。”
知子去两千公里外上大学的同一时间,都安去了北京。
电话里知子的声音都在颤抖,她说:“北京这个城市怎么这么冷,偏偏大家都还喜欢北京。我现在走在路上,雪花落得我全身都是,路上行人很少,像我这样漫无目的的更少。
“我没有见到都安。来北京之前我就没有联系到他,来北京之后也没有,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总是躲着不肯见我。”
后来她一直到她离开北京,也没有见到都安。
后来她又谈过几段恋爱,最后都草草了之。
6
毕业之后她不断地变换居住地,在不同的城市打工、生活。表面上看,她是自由的。
她一直阅读带有颓废色彩的书籍,看文艺电影,喜欢一个日本的无赖派作家,那个作家只活了39岁,却自杀了五次,是一个为死而生的人。
她曾多次与我讨论自杀这件事,她说,自杀比活着更需要勇气,服用安眠药需要忍受一段很长时间的痛苦,割腕怕割得不够深,跳楼怕楼层不够高、怕脑浆四溅。
但是如果一个人有了强烈想要结束生命的欲望,那么无论他使用哪种方式,都会死去。
她说:“对于我来说,死亡是我的底牌。”
在一次同学聚会中,她与都安重逢。年少时他对她的躲避,是因为她的不可控。都安是个恪守本分的人,习惯了循规蹈矩,像知子这样随心所欲肆无忌惮的女孩子,不由少年的他所能够掌控。
但此时彼此都已长大成人,清楚各自内心对对方的迷恋,思念多年未减,反而愈演愈烈。于是他们决定结婚。
7
我仿佛被封印一般张不开口,任凭都安在电话中絮絮叨叨、哀嚎哭泣,我始终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说。
挂断电话之后我打开邮箱,看见知子发的邮件。
“我看见他穿着西装向我走来,依旧这么好看,只是这种好看与年少时已然不同,身上多了成熟和坚定。可是就在在他牵上我手的一瞬间,我觉得眼前笑着的好看的男人非常陌生,那一刻我确信自己不再爱他。我突然明白过来,这么多年我所追逐的,是年少时的不甘,是一部分最重要的我,永远停在了十六岁。这么些年,每每想要亮出底牌之时就会想起他,总觉得有些事情还没有结束。但如今一切真相都已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