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外曾祖母精神受到过刺激,她经常一边干活嘴里一边骂人,性情暴躁,还爱打人。但她是个善良勤劳的人,她操持家务,伺弄园子,每天早起就在大门口临街摆一条长凳,打草鞋卖,过路行人都愿买她编的草鞋,便宜,质量又好,穿着舒服,大脚趾缝都用布条挤上,不磨脚,袋子结实耐用,卖得供不应求。
草鞋挂在杆上,任人挑选,很像博物馆里新四军穿过的草鞋手工艺品,适合在水泥地上行走。
她让父亲跟她住在北屋,晚间总是让父亲帮她揉脚、焐脚,父亲不大喜欢这件事,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但是碍于她对父亲的疼爱和她的辛劳,父亲还是做了。
日本人Q华,世道炎凉,外曾祖父的头发、胡子都白了,还在坚持教这十几个孩子学习。有钱人家的孩子都去洋学堂,穷人交不起学费,年节就拿点粮食或咸鱼咸肉让孩子读点书。
这两个人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就算是大慈善家了,他们对穷人几乎有求必应。
都知道王老先生家有个大米柜子,里面盛着粮食,其实所剩无几。
有一次,父亲跳到那个米柜里,才舀出一瓢米来,年节时会多一点,但外曾祖母很快就给散出去了,他还让父亲往家背点,接济奶奶他们。
那个地方的气候“九旱一涝”,常年干旱,父亲这些学生经常被带着去求雨,求老T爷给下点雨来。十几个人拿着黄伞,敲锣打鼓,一边走,队伍一边扩大,他们唱着求雨歌:
皇天皇天,落雨三天,三天不落,百姓可怜,大雨落在田中间,小雨落在菜园边。
他们走街串巷的求雨,还是难下一点点雨。有那么一次,老天终于开恩下雨了,农人们高兴坏了,大家欢快地手舞足蹈。
可是大概这雨在天上憋的太久了,这倾盆大雨一连下了半个多月,田地涝了,农民们又傻眼了。
还得防涝。大队人马开始兴修江河沟渠大堤,工地上插着红,很多人默默无闻地肩挑抬石,打夯轧地。没办法啊,农民的日子不好过呀,不下雨遭殃,下了雨农民还是遭殃。
每家的日子都过得非常艰难。像父亲这样能寄养在自己母亲的娘家混口饭吃还有书念是很少见的。女孩子嫁出去本就是泼出去的水,就完全是夫家的人了,和娘家很少再联系。他们能收养我的父亲,让我的父亲在那里度过了最快乐的两年时光,对于父亲来说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他在那里学到了不少知识,外曾祖父受儒家思想的影响较多,可能形成了父亲后期顺其自然的无为性格,他小小的年纪也历练了一些生活的艰难。
有一天,父亲正在念书,外曾祖母慌乱地跑过来,让一个亲戚赶紧送他回家。
父亲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就被那个人带着急急地往家赶,还没进家门,老远便听到屋子里一片凄厉的哭声。
父亲跨进门槛,大姐跑过来抱住了他,我的奶奶看见我父亲回来了,一把抱住父亲,拽他跪下,把他按倒在地上磕头:
“儿啊!你的父亲没了!从此以后,你再也没有爹啦!”
我的父亲一下子就被搞得失魂落魄,胆战心惊。他看见堂屋里摆着一个棺材,想必那棺材里装着的就是他的父亲。
他被我的奶奶按着对着那个棺材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父亲已是泪流满面,这时他才开始清醒地意识到他的爹没了,从此以后再也看不到了,他们这个家该怎么活下去呀,我的爷爷在我父亲的心目中一直是这个家的支撑。
他站起来,哆哆嗦嗦地往那个棺材里看。
那哪是他的爹呀?里面的人就像个活脱脱的骷髅,完全没有了爹的样子。
父亲看着那个怪怪的、瘆人的他的“爹”,开始嚎啕大哭。
屋子里所有人又都跟着啜泣和抹眼泪,这一家子没有了男人,没有了顶梁柱,四个孩子还那么弱小,真的该怎么活呀!
“死了好!死了也好!活着遭罪害人呀!”我的奶奶说。
父亲去外曾祖父家之前还不知道我的爷爷抽大烟的事情,只是偶尔听见奶奶和他吵。
父亲走后,我的爷爷大烟抽的更厉害了,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爷爷下决心戒烟,让奶奶把他锁在一间小门房里,每天给点吃的喝的,给他洗涮,十几天的功夫,竟然把大烟戒掉了。
奶奶高兴坏了,原先骨瘦如材面色暗沉的爷爷吃了一些补药,身体恢复正常了,他逐渐又开始联络名医,还想开个小药铺。
可是抽大烟的人没脸啊,药铺刚有点起色,他又抽上了。欠下了很多债,债主们每天上门讨债,他抽不起,又还不起,便一头投进家旁边的湖里,死了。
三天后被人发现打捞了上来。
我的父亲就这样没了“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