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的秋天,父亲在福建漳浦呱呱落地。
8岁那年,父亲随同爷爷、奶奶举家搬迁到潮汕平原一隅的达濠古城。因生于福建,籍贯潮州,因此爷爷奶奶为父亲取名“建洲”(“洲”与“州”同音)。当年,爷爷在我们小镇上颇具名气,被称为“华大佬”。据说爷爷的拳脚功夫颇为了得,为人豪迈仗义。他早年间行走于福建、潮汕沿海一带做些买卖,后来在我们小镇上开了家药铺,日常帮乡亲们抓抓药,有时也处理些简单的跌打骨伤。据说在爷爷80岁高龄时,有人慕名来访,以武相会,爷爷在院子里扎一个马步,几条大汉上前推搡他,他都纹丝不动,让众人赞叹不已。奶奶出生于“书香世家”,太爷爷是位私塾先生,自小便教奶奶读书识字。因此奶奶不仅长得温婉纤细,而且知书达理,酷爱四大名著和潮剧,有些小家碧玉的风范。
父亲在家中排行第三,上有大伯(二伯早卒),下有小叔,另有三个姐姐。父亲自幼聪颖过人,深得奶奶宠爱。他8岁那年插班到母亲班上。听母亲说,父亲初来时满口闽南语,看上去内向腼腆。谁知不久之后,父亲便展现出了截然不同的一面:在课堂上公然挑战老师,怼得老师哑口无言;经常逃课外出偷番薯、钓鱼、掏鸟窝、养鸭子,被周遭的农户屡屡上门投诉。每每此时,奶奶便少不了给人家赔礼道歉一番,却也从不舍得让父亲挨一顿板子,只是默默垂泪。父亲心软,见不得奶奶流泪,便也会自此收敛,停歇一阵子。据说有次父亲又逃课多天,等到考试了才回学校。班主任见到他时气得浑身发抖,大声质问:“你是谁?是不是走错教室了?!”父亲嬉皮笑脸,最后老师还是让他参加了考试。他出人意料,还考了4分(那时是5分制,5分最高)。班主任对他是又爱又恨,自此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长大以后听父亲提起这段过往,不禁莞尔。这段往事,第一次颠覆了父亲在我心目中“温文尔雅”的形象。我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聪慧顽皮的少年,在课堂上、在山林里、在田野间嬉戏玩乐的一幕幕。记忆里的那个父亲,多添了几分生动的印记。
虽说生于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但因家境尚可,在多数同龄人食不果腹之际,父亲却过着不愁吃穿的生活。加上家风阔绰,又有双亲、兄姐垂爱,许是这种种原因,使得父亲成年之后,颇有几分“十指不沾阳春水、不识天下愁滋味”的公子哥做派。父亲年轻时,身高1米8,身材颀长,文质彬彬,书生气十足,没有继承爷爷的拳脚功夫,但骨子里却遗传了爷爷的豪迈大方,还有几分狂放不羁。即便在与母亲成婚之后,父亲身上依然保留着这种作风:情义最重,财、物皆可舍。在他眼里,“千金散尽还复来”。因此,外婆对这个女婿以“三舍”称之,意指父亲为人非常舍得,同时也有几分揶揄他双手不沾家务活的“姑爷”作风。
父亲思想开明,不拘泥于传统。在素来以“重男轻女”著称的潮汕家庭里,我从未感觉到父亲对我和哥哥有丝毫的分别心。从小父亲便视我为掌上明珠。听母亲说,生了哥哥之后,父亲一直盼着生个女儿。我刚出生时,一边的脚背紧紧贴着小腿前胫部,掰都掰不下来。家里人都担忧是不是生了个腿部有“残疾”的女儿。唯独父亲对此毫不以为意,反而逢人就说:“我生了个“瘸腿”女儿!我生了个“瘸腿”女儿!”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可能因为是女孩的缘故,打从我记事起,父亲对我便不曾有过打骂。我打小就特别爱亲近父亲。小时候每次犯错,母亲要责骂我时,我总是躲到父亲背后求救。父亲常常变着法子护我,或佯装自己要打我的样子,做出一番声势忽悠母亲;或干脆直接抱起我哈哈大笑四下逃窜,让气恼的母亲哭笑不得。我因此总能化险为夷,免受一顿责骂或皮肉之苦。那是我童年时光里,关于父亲最美好的一段记忆。
纵使如此,内敛的父亲也从未对我说过一句诸如“爸爸爱你”之类的话语。随着我日渐长大,加上父亲忙于创业,我们父女的关系渐渐不如儿时亲密。在我小学4、5年级的时候,有段时间突然头痛难耐,休学在家。父、母亲带着我四处看病检查,最终总算是虚惊一场。我记得在汕头复诊回来的路上,父亲跟身边的亲戚说起我生病之事,无意间说了一句:“当时我想,如果阿妹(指我,这是父亲从小对我的昵称)这次检查出个什么事来的话,我就从楼顶上直接一头下来。”听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当时却在我年幼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父亲对我的爱,是置于性命之上的。
上初中的时候,因镇上学习风气日下,我提出要转学到外地。父亲向来面子薄,不愿意开口求人。但为了我,他却到处托人找关系,辗转找到他多年前的老师,并给学校赞助了一笔不少的钱,让我如愿进入市里的重点中学。我寄宿在市区三姨家中,周末才回一趟小镇的家。而父亲那时正经营着服装厂,生意蒸蒸日上,各种应酬应接不暇,回家也越来越难见着他的身影。市区和小镇之间还隔着海,每次从家中去三姨家,我都得坐车,再换轮渡。父亲那时已无暇顾我,更多时候是让司机把我送到渡口。我们父女相处的时间渐短,交流也常常是三言起、两语止。我听得最多的,反而是母亲细细碎碎的抱怨,例如:父亲不着家、做生意太讲哥们义气、常常吃亏让别人占便宜之类的话。那段时间我跟父亲的关系,竟也因这种种,多多少少受到些影响,变得有些疏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