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满吞了吞口水,看着正狼吞虎咽的人:“黑风,你慢点吃,小心噎到。”
黑风不理她。
已经三天了,他仍旧不理她。不过没关系,她理他就好,毕竟对她来说,有个人可以理,就已经很幸福了。
她眉开眼笑:“你喜欢吃这个?那我明天再煮。”
还是不理她。
她也不气,两手托着脸,就这样盯着他吃。被人这样看,按说该吃不下去的,可他居然不在乎,好像旁边根本没人。
眨眼一碗就空了,他又去够另一碗。
那是她面前的碗,可她没阻拦,反而笑眯眯把碗推过去,继续看他吃。因为她知道,他一定饿坏了。
他三天没吃饭了。
第一天的时候,他一直昏昏沉沉,睡了醒,醒了睡,当时她守在一旁,真怕他再也不醒了。
到了第二天,他不再昏睡,但却抗拒一切,不让她碰触,也不吃不喝,只是固守一隅,用那双夜空般的黑眸,一直警戒地瞪她。
那眼神很吓人,好像能吃了她,可她并不怕。因为这种情况,她以前经历过,白风开始也是这样。不过慢慢的,白风也就习惯了,相信他也会一样。
于是,她远远站着,不住跟他说话。
他一概不理。
她也不懊丧,耐心地喋喋不休,就这样从早到晚。她说话,他冷冷瞪她;她吃饭,他冷冷瞪她。而她毫不在乎,依旧笑颜如花。
心意可以传达,她一直这样坚信。
只要真心实意,自己的心意就能被对方感知,不管鸟兽也好,花草树木也好,还是人也好。
在深山生长近二十年,这是她与所有生物的相处之道。
她喜欢这样。
上一次对白风,确实管用了,这一次对黑风,事实证明也管用了。经过整整一天,他的敌意不再强烈,开始允许她靠近。
尽管他仍不说话。
不过,看着他吃饭的样子,她就已很满足了。
第二碗很快也空掉。
他放下碗,扫了一眼桌上,确定再也没有饭,才又看了她一眼。她对他笑笑,轻轻问:“饱了么?”
他不回答,但看那样子,似乎还没饱。她挠挠头,抱歉地说:“今天没有饭了,要不,明天多煮一碗?”
也不知听没听懂,他站起身,又坐回一隅,又开始发呆,好像认定了那一隅,就是他的地盘,闲人免进,是最安全的。
真是和白风一样。
她笑了,看看两只空碗,上面还沾了不少饭渣。她捏起筷子,一点一点拨起,也有一大口呢。
残饭扒进嘴,她慢慢嚼着。
自己今天的口粮,已经让给黑风吃了,只好将就一下。反正已近夜,又不用出去活动,饿一点也没关系。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一个人住在深山,她囤下的口粮,每天都是有数的,现在多出一个人,食量还这么大,未来三个月的口粮,大概这个月就会见底。
要想办法解决。
她收拾完碗筷,黑风却不见了,奔出去发现,他正坐在屋外,望着月牙发呆。
她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他扭头看看,她对他笑,他就又别开头,照旧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两个就这样坐着,一样仰着脸,看那弯月牙。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他,应该也不知道她。
其实,她什么都没想。
这样真好。
她从小就喜欢发呆,呆呆地什么都不想,整个人就好静,心中安宁一片,像深秋的湖水一样。
特别是有人陪她一起发呆。
那种感觉好奇妙,仿佛有另一个人,融入了她的世界。以前是阿爹陪她,后来是白风,自从阿爹走了,白风也走了,她一直好孤单。现在黑风来了,她真的太开心。
无论黑风多奇怪,她都很珍惜他。
风静静。
夜气在山中沉淀,苍穹幽暗深邃,就像黑风的眼睛。她忽然扭头,看着他的侧脸,认真地说:“你放心,我会养你的。”
-2-
多养一个人,不是说说这么简单,是需要粮食的。而换取粮食的唯一途径,就是采更多药草。
她是采药人。
从小跟阿爹翻山越岭,认识了不少草药。自从阿爹去后,她都不采多,够养自己就行,现在不同了,她要更努力。
让她惊喜的是,黑风能帮她。
她本没想带他。
那些珍贵的药草,大都生长在绝壁,下去很危险的。可是,她前脚才出门,黑风后脚就跟来了。
开始她都没发觉,偶然一次回头,才看见那个身影,远远跟在她后面,一直注视着她,像白风那时一样。
这说明,他接受了她。
她顿时好开心,奔过去拉他:“你来啦!不想一个人在家?那就跟着我吧!不过千万别乱跑,深山没路,会走丢的。”
他躲开了,看着她。
她笑逐颜开,又伸手去拉:“你不用怕,有我陪你呢。这里山很美,你跟我来。”
这一次,他没有躲。
她这才惊讶地发觉,黑风的手很大,温暖又有力,好像阿爹的手。分明是她牵着他,但两人的手一握,反倒像他在牵她。
好怀念。
阿爹不在之后,再没人牵过她。白风虽然很好,但却不会牵她。
她抬头看着黑风,忽然觉得好暖。一种久违的温暖,从手上传到心底,在心底打个转,又传遍了全身。
好开心!
她不由执着他的手,往脸上蹭了蹭,对他傻笑:“除了阿爹和白风,你是第三个陪着我的。”
他看看她,没反应。
那也没关系,这就很好了,她开心地说:“等我们采到药,能拿来换吃的,你就能吃饱了!”
药草在峭壁上。
从山顶望下去,简直刀削斧砍,让人心头发毛。
她取出绳索,一头系在树上,一头系在腰上,认真叮咛他:“我下去采药了,你要待在这里,千万别乱跑,更不能爬下去,记住了吗?”
他不搭腔。
她挠挠头,又说一遍。
他还是不做声,连眼皮也不眨,只是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不会有问题吧?
她很不放心,但又不能不下去,只好郑重其事地再三叮咛,直到下去那一刻,还又探头看看上面。
还好,他很老实。
山风很大,峭壁间的风更大,她挂在绳索上,整个人晃晃悠悠。但她并不怕,从小就习惯了这些,没必要紧张,只需要谨慎。
她全神贯注。
采着采着,忽然头顶一暗。阴天了?她抬起头,登时吓一跳。
黑风下来了!
他学着她的样子,手攀绳索,正停在她上面,脸朝下看着她,也不知几时下来的。
她吓坏了。
峭壁这么险,山风这么大,绳索这么细,怎么承得住两个人!她急得大喊:“快上去!上去!”
他不理会。
这样下去不行!她得想个办法,先确保他的安全。
绳索承住黑风,重量已经很大,不能再承受她了。她毅然放开绳索,手脚并用,攀住突出的石尖,艰难地往上爬。
幸好他没动,只是看着她。
终于爬到他身边,指尖都擦破了,十根手指酸疼。她咬咬牙,腾出一只手,解开腰上的绳索,缠到他的腰上。
她一手抓着岩石,单手没法系扣,只好探过头去,手口并用,给他打了个结。
这样就行了。
即使他脱手,有绳索系腰,也不会掉下去。她总算松口气,正想再往上爬,可抓住岩石的那只手,由于用力时间太久,手指忽一阵痉挛。
“啊!”
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已掉下去,只觉山风刮面,耳畔呼呼作响。
要死了。
她心中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道了,眼前恍恍惚惚,好像又看到黑风。
黑风……
她一个激灵,猛然醒神。
真是黑风!
他的脸很近,就在她脸前!怎么会?!他不是系在绳索上么?不是挂在山壁上么?怎么会在她脸前?难道也掉下来了?!
她一下瞪大眼。
风还在吹,吹得她衣袂翻飞。周围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没有山壁,没有绳索,只有他和她。而他抱着她,正在御风行。
她彻底呆了。
直到两脚沾地,她仍呆呆愣愣,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回过神来,伴随一声惊喜的叫:“你会飞!你会飞!”
-3-
黑风居然会飞,现在想想,仍觉不可思议。
她傻笑。
三天前的那件事,简直就像在做梦,然而她清楚,那并不是梦。她开始觉得,黑风是她的守护神。
好喜欢!
跟黑风待在一起,让她觉得好安全。那种安全感很奇妙,又温暖又开心,比跟白风一起开心,甚至,比跟阿爹一起还开心。她想着想着,又傻笑起来。
“小满,你在吗?”屋外传来个声音。
会来这儿找她的,绝没第二个人。她奔出去,开心道:“阮阮,你来啦!”
外面阳光灿烂。一个少女负手独立,歪头瞅着她:“看你一脸傻笑,捡了钱么?开心成这样。”
捡钱有什么好开心的?她摇摇头,上前拉住少女,眉开眼笑道:“我是看见你开心啊!阮阮你来了,我就有吃的了!”
“别这么激动。”少女甩开她,径自往里走,“想要换吃的?先看你有没有货!”
“有!”
果然有,还不少。少女看着桌上的药材,不由啧啧:“小满,你最近变勤快了。”
她挠挠头笑:“还有一些呢。”
“在哪?”
“在坡上晒着,黑风去拿了。”她说。
黑风?
她又养了只狗?之前那一只……好像叫白风吧。少女撇撇嘴:“白风黑风的,你取名可真土。”
“你还记得白风?!”她很高兴,“不过,黑风可不一样!他会飞!”
狗会飞?
是哮天犬么?!少女翻个白眼,有点受不了。这个傻缺丫头,越来越不着调了。
门一开,黑风回来了。
“阮阮,你看看药草……”她正说着,忽觉不对。阮阮那一双大眼,一下瞪得更大了,眼珠都快掉出来,直勾勾看着黑风,活像见到鬼一样。
她一愣,怎么了?
“活见鬼了……”少女喃喃,一把拉过她,躲到墙角问,“你怎么会认识他?他怎么会在这儿?怎么会和你一起?”
好多问题。
她挠挠头,只答了一句:“他是黑风。”
少女眼角一抽。
“黑风,辛苦你了。”她撇下阮阮,过去接草药,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黑风的头发真好,又黑又亮又顺滑,摸着手都舒服,不像她的,毛糙糙跟草一样。
身后一声惊呼:“你你你……你摸他的头?!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是谁?”她愣愣转身。
少女嘴角抽了抽:“……我不知道。”
阮阮今天好奇怪。
“哦。”她点点头,端着药草过去,“不知道就算了,你看看这些……”还没等她说完,就被阮阮拉出去。
“他怎么在你家?!”少女问。
“我捡来的。”她说。
“捡的?!”
“嗯。那天我进山打柴,看见他躺在地上,但并没死,就把他捡回来了。”就跟当初捡到白风一样。
少女瞪大眼:“就这样?”
“就这样。”
“你没问他是谁?家在哪儿?为什么躺在山里?”
“我问了,他没说。”她想了想,“他不会说话。”
才怪!
少女有点抓狂:“袁小满,猪都比你有心眼!你看看他那个样,目光迟滞,神思游离,这像正常人么!”
“不像么?”她又想想,“黑风是不会说话,总喜欢发呆,但我也喜欢发呆,这有什么不对?”
少女扶额。
好吧,算她没说。她差点忘记了,这丫头也是个怪胎。无语间一回头,顿时眼角又抽了一下。
袁小满跟着回头。
发现黑风站在门口,正看着她们,不,准确地说是在看阮阮。
她忽然间发觉,自从黑风回来,就一直在看阮阮,目不转睛的,样子有点怪。
而阮阮……又溜了!
她忙追上去,一把拉住:“阮阮,你还没看药草!”
“今天不看了,我不能看见他!”少女神色古怪。
“为什么?”她问。
“我讨厌他。”少女说。
她不开心了,立刻回护:“不要这样说,黑风很好的!你别欺负他。”
“我欺负他?!”少女瞪大眼,“我敢欺负他?!你太抬举我了!”
她挠挠头。
两个还在拉扯,屋门忽然一响。她望过去,见黑风扶着门扇,眉头皱得紧紧,不停用手敲头,好像很痛苦。
“黑风!”她吓一跳,正要过去,却被拉住。她回头急道:“阮阮!”
“他没什么事。”少女倒很平静,掏出个小布囊,塞进她手中,“这里有几颗药,你拿去给他吃。我先走了,过几天再来,你自己小心。”
-4-
黑风生病了?
她真的很担心。接下来的几天,她一直寝食不安,寸步不离地看着他。看他吃药,看他吃饭,看他睡觉,好像一眼看不到,他就会消失不见。
幸好没大事。
除了那天有过头疼,后来一切都很平静。
黑风仍是那个黑风,不说话,好发呆,有时还会盯着她。还是那双漆黑的眸,像山中的夜色一样。
可她近来总觉得,似乎有点不一样了。
黑风的那双眼睛,好像越来越好看,越来越有光彩。之前是一片暗沉,就像茫茫夜空,而现在,好像忽然闪起繁星,光芒那么亮,让她移不开眼。
她捧住他的脸,看着他的眼:“你的眼好美!”
他看着她,不做声。
“你的头发也真好。”她抬手轻抚,满足地赞叹,“又黑又顺又滑,摸着好舒服,像溪水一样。”
她闭着眼,很陶醉。
正陶醉着,手上忽然一暖,她睁开眼,见他握住她的手,从他头上拉下来,然后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
头顶暖暖。
她一下睁大眼,愣愣看着他,半天,爆发出一声惊喜:“你摸我的头哎!黑风你真好!我摸白风的头好几年,它都没摸过我一次。”
他对她笑笑。
她没看错吧?!黑风在笑!在对她笑!她大睁双眼,连吃惊都忘了。
他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有这么吃惊?”
这是黑风的声音!
“黑风你……会说话了?!”她惊呆,简直不敢相信。这声音低沉悦耳,就像山谷的松涛,简直太好听!
原来,他的声音是这样。
惊喜一个接一个,幸福来得太突然。黑风不但会笑了,还会摸她的头,不但会说话了,声音还这么好听!
她开心得想哭。
他揉揉她头顶,微笑问:“喜欢听我说话么?”
“喜欢!”她猛点头。
“想和我聊聊天么?”他又问。
“想!”
虽说是在聊天,但基本都是他问,而她一个人在说。可她说得好开心。
每当他又要发问,她就立刻埋头,侧耳贴在他胸前。只要他一说话,胸口就闷闷震动,震得她耳朵酥酥的,脸颊也酥酥的,整个人都酥酥的。
好有趣!
她听完抬起脸,看着他傻笑。
能捡到黑风真好。
她原本以为,只要陪她一起发呆,就已很满足了,可没想到,黑风陪她说话。好开心!忽然之间,她再也不想发呆了。
月儿悄悄爬上天边。
她说一阵傻笑一阵,趴在他胸口听一阵,舒服地靠在他身边,不知不觉睡着了。
夜色朦胧。
月华照在她脸上,睡脸安恬而温柔。他看着熟睡的她,眼神也变得温柔。
这个可爱的姑娘。
她是他人生至今,见过的最可爱的,那么单纯,那么真诚,赤子一样纯净。在他受伤昏迷、神思昏乱之际,她温暖了他。
不了解他的身份,不了解他的财势,甚至不了解他的名字,就全心全意对他好,她什么也不图,只是想对他好。
原来单纯的关怀,居然这么暖心。
他不是没有家人。
然而为了那个家,他从小严苛受训,要沉稳老辣,要冷峻深沉,将来才好接手一切。
他学得很好。
但正因为学得好,他越来越冷峻,越来越深沉。就连弟弟妹妹,也开始有点怕他,下意识疏远他。
至于那些外人,就更不用说。害怕他的不少,讨好他的也多,而那些讨好的人,哪有半点真心?
他很厌烦,于是更冷。
因为在世人眼中,他并不只是他,还是一个身份。别人与他交集,也并不是为他,是为他的身份。
因身份而荣,因身份而累。
太孤单。
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像独处孤岛,没有一个人陪伴,也没人会来陪伴。或许终其一生,永远盼不来人。
就这样老死孤岛。
这种感觉没人懂,他开始有点害怕,怕总有一天,会迷失在孤岛。忘掉了自己是个人,彻底沦为一个身份。
所幸没有。
在孤独那么久,苦等那么久,以为再也等不到的时候,她忽然出现,笑着伸出手,挽住了真正的他。
没有身份,只有他。
他轻抚她的脸,在她耳边喃喃:“你终于来了。”
-5-
袁小满这几天很开心。
只要一想到黑风,她就忍不住傻笑。看不见他的时候,就像少了点什么,一旦看见他,马上就精神了。
奇怪的感觉,但她好喜欢。
“袁小满!”身后一声大喝。
“啊?!”她吓一跳,急忙转身,“阮阮?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进来半天了!叫了你三遍!”少女瞪着她,没什么好气,“你是掉了魂儿么?!发呆发成这样,还以为你聋了。”
“抱歉……”她挠头讪讪。
少女哼了一声:“粮食我带来了,就在外面车里。你有多少药草?一起收一收,我打包带走。”
“好!”
她忙进忙出,少女袖手一旁,忽然问:“那个黑风不在?”
“去拾柴了。”她说。
艳阳高照。少女赶着小毛驴,车上装着药草,慢悠悠晃在山路上。她这一次进山,还真有点失望。
不是药草不好,是那个混蛋没好。
听小满的话音,那混蛋还在那里,居然出去拾柴,可见还没恢复。吃了她的药,竟然会没好,让她很受打击。
自己的名医口碑,又毁在他的身上。
这是第二次了!
她和栖云庄、姓蔺的,一定八字不合,上辈子有仇!她正在心里骂,毛驴忽然叫了一声。
前路有人。
一个人站在山路中央,正挡住下山的方向。
是他?!
少女眼皮一跳,从车上下来,慢慢走过去。对面的人没动,也不说话,像根木头桩子一样杵着。
搞什么?!
她清清嗓子,试探着叫了一声:“黑风?”
对面睨着她,冷冷挑眉:“原来,夏大夫已不认识我。”
好吧,原来这混蛋恢复了!她摸摸鼻子,干笑两声说:“岂敢岂敢,真是久违了呢,蔺大公子。”
蔺如漠一哂。
“有劳半途相候,不知有何吩咐?”她满脸堆笑问。真太糟糕!这人是个冷血,现在挡在半道,到底想干什么?
杀人埋尸么?倒是个好地方。
她忽然有点恨自己,有事没事的,给他吃什么药!他神识乱就乱了,至少不危及自己,现在可好,她还能跑么?
这医德来得太不是时候!
对面看着她,冷淡淡说:“我是来道谢的。夏大夫果是名医,给的药有奇效。”
道谢?就这种态度?!
不过算了,她懒得计较,只撇撇嘴道:“不说我是庸医坑人了?”
“你不是庸医,但确实坑过我们。”他说。
她摸摸鼻子,岔开话题:“你既然已经恢复,为什么还不回去?该不会是……因为小满吧?”
小满对他不敬,莫非他想报复?
她有点担心了:“我说蔺大公子,小满还是个孩子,从小长在深山,不懂人情世故,又蠢了吧唧的,看在她救你一命的份上,虽然……当你像狗一样照顾,但绝无别的意思。你就高抬贵手,放过她吧。”
蔺如漠皱眉:“你当我是什么人?”
恶人!她撇撇嘴。
“我是在等消息。”他说。
“谁的消息?”
“你的。”
她一愕:“我有什么消息?”
“有我想知道的消息。”他看着她,目光犀利,“以夏大夫的聪明,见到我在这里,想必回去就会忍不住打听。我想知道,栖云庄现在怎样?”
原来为这事,这个阴险小人!
她耸耸肩:“没怎么样,好得很。几天内扫灭了对头,并没人大张旗鼓出来找你,好像你还在家,而非人在深山。”
很好。
蔺如漠点点头。
他半路遭对头暗算,同行的人都死了。他虽拼命脱身,但也因为受创,一时头脑混沌。没人能出去传信,家人自然找不到他。
做出他仍在的样子,是为了迷惑敌人,他们已扫平敌人,这很好。他不必再担心因为自己,而连累到小满了。
“蔺大公子,我能走了么?”少女问。
“还有一个问题。”他忽然说,“你认识白风么?”
“……认识。”
“他是谁?”
“一只……雪獒……”她说。
蔺大公子千年不变的脸上,难得微微抽搐了一下。
-6-
这天的晚饭很多。
小满一边吃,一边不停说:“黑风,你尽管吃!阮阮刚送来粮食,足够你吃饱,不够我再煮。”
黑风……
他眉梢一抽,想起那只白风。
“我叫蔺如漠,你叫我如漠吧。”他心中一叹,看着她说。虽然,他喜欢她给他个特别称谓,但实在不想和只狗平起平坐。
她睁大眼。
原来,黑风叫这个名字。如漠……真好听!阮阮说得没错,黑风什么的,真是土死了。像蔺如漠这么好听的,才该是他的名字。
“好!”她开心说,“以后我都这样叫你,如漠!”
以后么?
他笑笑:“以后是多久?”
“多久?”她不明白,挠挠头说,“是很久吧,就是一直一直啊。我们又还不老,还能活几十年吧。以后几十年,我都这样叫你。”
“几十年之后呢?”
“之后……我们大概会死,就跟阿爹一样。我们死了以后,就一起埋在山上,那边的山谷就很好,可以听到松涛,可好听了,就像如漠的声音。”她眉开眼笑。
傻丫头。
他凝视她,温柔一笑。
她可明白自己说了什么?从今往后,直至老死,那是她的余生。她对着他,轻易就许下了诺言。
不,也许不是轻易,因为她说的话,从来发自真心。
他目光灼灼:“真的?”
“真的!”
他相信她说的是真,可是……“小满,你喜欢住山里?”他问。
“喜欢!”
“如果住外面呢?”
“大概会不习惯。阿爹说,我是山的孩子。”她笑眯眯说。
他沉默了。
第二天一早,小满起来后发现,蔺如漠居然不在。屋前屋后转一圈,也不见人影。
又去捡柴了么?昨天才刚捡过啊。
也许去采野果了。
于是她决定煮饭,让他回来就可以吃到。
兴高采烈地打水、劈柴、生火、淘洗……直到饭都煮好,他还没有回来。怎么这么久?不是迷路了吧?
她担心了,决定去找。
他常去的地方,找过,没有。他不常去的地方,找过,也没有。她的担心越来越大,从山上跑到山下,又跑回山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太阳慢慢升高,又慢慢落下,一天过去大半,眼看夕阳西下,仍旧没有找到。
她找疯了,越找越怕。
在怕什么?她也说不清,但隐约有种感觉,如果今天找不到,以后就再也找不到了。不对,是再也没有以后了!
他们昨晚说的那些,就真的不会有了。
心里好怕,从没有过的怕。她像着魔一样,拼命地奔跑。偏偏两条腿好重,像坠着几块大石,几乎要拖不动。
扑通!
脚下一软,她跌在地上。
找不到……她找不到!为什么找不到?!如漠去哪了?他丢下她了?不是说好以后都一起么?为什么忽然丢下她!
风很大。
风吹着树丛,无数树影在晃,每一个都像他。她爬起来冲过去,却每一个都不是他。
不是他……
她再也站不稳,一下跪在地上。脸上冰凉,不知不觉之间,泪水已经决堤,湿了整个脸颊。
“如漠——”她大叫。
声音已经嘶哑,带着变调的哭腔,几乎连她都听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
她放声大哭。
如漠不见了……不见了……当年阿爹死去,她哭过;白风死去,她哭过。那时候的她,心中塞得满满,全是说不出的悲伤。
可这次不同。
这一次,她的心空了。
不是孤单,不是悲伤,而是彻底空掉,什么都没有了。悲伤的她,还知道哭过之后,要怎么继续生活。可空掉的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以后?
如漠不在了,忽然之间,她不知道以后该怎样了。
泪不停地流,她却不觉自己在哭,只是呆呆跪在地上,整个人空空的,好像死掉一样。
肩头忽然一暖。
她呆呆回过头,一下睁大眼:“如漠!”
夕阳下,他默默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只有一脸无奈,一脸心疼。她却笑了,一下跳起来,抱住他说:“你去哪了?我找了好久,还以为你走了。”
她又哭又笑,像个孩子。
他摸着她的头,轻轻一叹:“小满,我是要走的。”
她顿时没了声,抬头呆呆看他:“你要去哪?”
“回家。”
“那我跟你回家!”
“我的家在外面。”他苦笑一下,心疼更深,“小满,你是山的孩子,你习惯吹山风、看山月,习惯听松涛、玩溪水,但是这些,外面都没有。外面有的一切,都是你不习惯的。我不想你因为我,让自己过得难受,这样我会难过。”
这是他的无奈。
与生俱来的身份,是他抛不开的。生而肩负的责任,是他撇不下的。若强行放下一切,今后都隐居深山,他清楚地明白,自己会有愧于心。愧于父母,愧于兄弟,愧于责任。
虽早已厌倦这重担,但他绝不会逃避。所谓的放下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那是懦弱者的借口,只会伤了自己,同样伤了别人。
哪怕再难,他不逃避。
所以,他必须做出选择,她也一样。他看着她,等她的答案,只觉手在发颤,心也在发颤。
“我不怕不习惯!”她又哭了,“我会学着习惯!”
“你会后悔的。”
“我才不后悔!”她紧紧抱住他。
什么山的孩子,她都不管了,那些习惯的东西,她也不要了!她只知道,想要和他在一起,不管什么习不习惯。
她选择了他。
蔺如漠闭了闭眼。
鼻尖酸酸的,眼角有点湿,他深吸口气,睁开眼说:“傻孩子,别哭了。我带你回家,我们一起回家。”
“嗯!”她用力点头。
她生在山中,长在山中,深山是她的归属,也是她的世界,但那是在遇到他之前。而现在,他才是她的归属,有他在的地方,才是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