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小时候说起姥姥,我对她是非常害怕的。
姥姥性子急,在我还需要别人帮我洗头时,她会一只手捏着我的脖子,把头按在水里,另一只手在头皮上飞快翻飞。我猜当时的她肯定会觉得手里捏着的不过是只小鸡的脖子。头发五六分钟就洗好了,但脖子被死死按住的感觉简直像噩梦。
父母外出的时候,我会被放在姥姥家。姥姥家的外屋和后屋有一扇窗户连接。姥姥很喜欢打扫家,打扫后屋时,她常常透过窗户向在外屋的我指指点点,口中一定是要说点什么的,具体是什么我记不太清,反正妈妈多么不幸、爸爸多么不堪、我是多么多余是我从那时开始有的概念。
姥姥很财迷。上小学的时候,基本全勤的我有一天因为生病请假不知道作业,于是想用姥姥家刚安上的电话问问同学。打了一个,同学不在家。在姥姥的注视下又打了一个,可是这位同学居然说不清楚。我不敢再打了,因为姥姥已经嫌我浪费电话费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怀着极度委屈的心情打通了妈妈的手机,妈妈一说话我便开始大哭,我向妈妈告姥姥的状,我让她快点回来。
如果上大学以前说起姥姥,我觉得她是非常烦人的。
姥姥非常喜欢可怜别人、帮助别人。家里爸妈不在,姥姥就专门来给上学的我和哥哥做饭,言语间总会说起她是怕我们吃不上饭、可怜我们才来的。其实我对姥姥做饭这事并没有多少感恩,一是因为姥姥做饭仅相当于把饭做热,有没有味儿,有什么味儿她是不管的,二是因为姥姥不允许我们剩饭,盛在碗里的必须全部吃完,我一直以为,这苛刻的进食要求奠定了我现在敦实的体积,还有就是这种被可怜的感觉是很不舒服的。不知道姥姥知不知道,其实我们期待的并不是一顿饭,而是善待和尊重的温暖。
如果昨天以前说起姥姥,我觉得她老了。
后来上大学、上班,就跟姥姥分开了。我慢慢长大,姥姥越来越老。虽然跟二舅一起住,但是姥姥要求其他孩子必须每天有一个要去看她,如果该去的没去,她一定会打电话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隔三差五,妈妈就会接到姥姥的电话,通知去开家庭会议,会议内容是二舅如何如何不对,她如何如何为二舅着想还不落好,然后请各位儿女们评评理,到底谁对谁错。妈妈看姥姥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去给姥姥洗澡,去给姥姥洗衣服,去给姥姥理发,去给姥姥送馒头,去给姥姥做饭……要知道,姥姥以前可是给别人做饭的,姥姥真的是老了。
前两天为了散心,姥姥来我家小住,但因为担心二舅,昨天下午心急火燎地要走。走之前,姥姥不断跟我说:没事去看看姥姥,姥姥想你们。姥姥以前也经常让我们去看看她,但如此频繁、直接地说她想我们,还是第一次。
姥姥因为好管事,基本每家都有人跟她不对付,如果是不经常见面的,听姥姥唠叨两句就过去了,如果是经常见面、管事能力还和姥姥相当的,以姥姥的体力和脑力,姥姥明显会处于下风。我的三舅母就是这样的人,她经常会不分场合地“教育”姥姥,让她不要多管闲事,过好自己的生活。对于操了一辈子心的姥姥来说,被小辈在众人面前这样说是很没有面子的。
三舅母因为身体不适,这两天一直在做检查,姥姥听说后就念叨着要去看她。妈妈提醒我,姥姥是一个不记仇的人。是啊,二舅母生病、三舅母生病、爸爸生病,姥姥在听到消息的同时会忘记之前的所有嫌隙,去医院看望、差二舅去送饭、聚会时在饭桌上给他们夹菜。
我总是在想,倪萍的姥姥能说出那么有哲理的话,蔡崇达的外婆能做出那么刚烈的事情,还有电视和书里说的那么多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们都向后辈传承了多么宝贵的家族精神,为什么我家就没有呢?
直到昨天我才醒悟,姥姥的不记仇不就是她传承给我们的吗?还有她出门前一定要把家打扫干净、特别具有同情心,不也是她给我们的行为习惯和精神财富吗?
其实,每一家都有家族精神,关键不在于长辈传承了多少,而是后辈能从长辈那里继承到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