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竹影一丛深
1
此刻,凌泽正在赶赴一场关于生命的约会。
她坐在那里,倒一杯酒,闲闲地小酌。她不擅饮酒,脸微微泛红。
她的对面,一位头发皤然,面目看上去有几分绅士的老人正在叨叨不休地讲述着他的故事:
“凌凙,你不要走!凌凙,你不要走!凌凙,你不要……”
然而,凌凙还是走了。
我醒来,发现枕上满是泪痕。床上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凌凙,似乎从未存在过。
我起床,转遍屋里屋外,试图找到凌凙曾存在过的证据。但是,一无所获。
我们一起走过的花园小径,野花开得如火如荼。
我们并肩坐过的绿树浓荫,杂草正肆无忌惮地生长。
我们站在上面一起看星星的石头,苔藓已勃然而发,一片一片,蔓延了石头的凹陷处,以及和地面接壤的地方。
凌凙到底是走了,还是从未来过?
我不知道。
如果这真的只是一个梦,我情愿永不醒来。
那之后,我一直独居于此。
很多很多年之后,我记忆衰退严重。但我依然记得那位名叫凌凙的女子。
我喜欢冬天,冬天的冰锥很好看。
看到冰锥的时候,我会想起,我曾经深爱过一名名叫凌凙的女子!
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们能再次相见。
即便无缘,见面时彼此问候一声,也是好的!
老人讲到这里,有几分伤感。他眼神呆呆的,开始愣怔。
不错,这个老人叫“张炎焱”!
他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山里,已经隐居了大半生。也许,会隐居到死去。
凌泽听到这里,轻轻走到张炎焱面前,蹲下身,抬头朝他微微一笑。然后,她低头,伸出一条手臂,用另一只手把这条手臂上的衣袖挽起来。
衣袖一点点往上退,她白皙的手臂暴露在张炎焱眼下。渐渐地,手臂上开始有一些不完整的笔画出现。衣袖退得越多,手臂上的笔画越多。
当衣袖退到手肘处时,她停止了退衣袖,仰起头,凝视着张炎焱,嘴角漾起浅浅的酒窝。
张炎焱盯着那条手臂,又转头看凌泽的脸,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忽然,他泪如雨下,和凌泽久久地拥抱在一起。
那条手臂上的字迹,张炎焱认出来了!
是“凌凙”。
2
这天晚上,张炎焱的小木屋里灯火不熄。
屋内,凌泽和张炎焱在小木桌两旁相对而坐。桌子正中,燃着一支烛台。他们守着烛火彻夜不语,时而相互凝视,时而低头沉思。
夜风不时从窗子里灌进来。烛火便跟随风,忽左忽右,忽大忽小,摇曳不定。
第二天,初日杲杲,小鸟在树林里叽叽喳喳。张炎焱感觉有些疲惫。他站起身,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凌泽慌忙起身扶住他,把他搀到床边,服侍他躺下。
张炎焱和衣而眠,眼皮沉沉,精神萎蔫到似乎再也无力说出一个字。凌泽转身,准备离开。
突然,一只手抓住凌泽修长的手指。她一惊,回头看见张炎焱的手臂微微抬起,手正抓着自己,而他的眼睛已闭上。
凌泽悄悄伸出另一只手,试图去拨开张炎焱的手。忽然,张炎焱说了一句话:“凌凙,你不要走!”
凌泽吓了一跳。“我不走,我不走!”凌泽急忙说,说完,感觉有些心虚,就又嬉皮地跟了一句,“就在桌子旁边!”
她边说边用那只准备拨开张炎焱的手指着桌子。为掩饰自己曾经拨开张炎焱手的企图,她最后收回手时,顺便用手挠了挠后脑勺。
张炎焱听完,脸上现出一副安心的神情。他闭着眼,嘴角含笑,却依然重复着刚才那句话:“凌凙,你不要走!”
凌泽回头看他。他的睫毛很长,又浓密,在剑眉之下、鼻根两旁形成两弯黑弧,缀在棱角分明的脸上。凌泽看着他,虽然他发尽白,容颜也有些沧桑,但竟颇有几分书卷气。
“凌凙,你不要走!不要走!”张炎焱还在喃喃自语。
“不走!不走!”凌泽应和道,轻轻拍着张炎焱的手,在床边坐了下来,眼珠子却转来转去。她要想个法子摆脱现在的尴尬境地。毕竟,从前的凌凙,她全然没有记忆。
她现在能看到和感受到的,只有她和张炎焱巨大的差距。她的青春曼妙,张炎焱的沧桑垂老;她的不谙世事,张炎焱的看破红尘。她还什么也没经历,而张炎焱已行将就木!
张炎焱拉着她的手,让她感到膈应。张炎焱口中的他们的曾经,又让她感到亲切和陌生。
凌泽想得出神。
一只小鸟倏然从窗口闯进来,扑腾着翅膀,朝烛火飞去——虽是白日,他们却并没有熄灭烛火,而是任那火苗在小木屋里的桌子上跳跃,在白亮的昼里跳跃。凌泽吓了一跳,抬眼看着小鸟绕着烛火踉跄地飞来飞去,翅膀一轻一重地扇着。翅下的风起起落落,烛火在这不稳的风中东摇西曳。有一瞬间,由于风太重,烛火险些熄灭。凌泽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很久远的疼,又很熟悉!
“也许只有成为陌生人,我才能压抑住所有对你的喜欢!”这遥远的疼中,有人在说话。
凌泽有些恍惚。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一下子充满悲伤,骤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小鸟绕着烛火转了三圈,又倏忽飞走了。
凌泽用手搌了一下眼角,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泪珠已经挂到了脸颊上。
她吸了吸鼻子,迅速用手把脸上的泪搌干,骄傲地扬起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她一直很坚强,从不伤感。自小时候开始,她就这样骄傲地扬着头。因为没有依靠,骄傲地扬着头时,她就有了孤身前行的勇气。
张炎焱已经睡着,鼻息均匀,伴有轻微的鼾声。
房间霎时安静下来。只有早春的风,柔柔的水波般从窗子漫进来,在房间里微荡。
凌泽这才觉得手被张炎焱抓得生疼,她试图把手抽出去。没想到张炎焱纵然睡着,也把她的手抓得紧紧的。
她努力了好几回,想了种种方法,可张炎焱的手就像一把钳子,把她的手钳得紧紧的。
凌泽有些泄气。她稍感疲乏,便倚在床边,头枕纱帐睡着了。
渐渐地,她进入了梦乡。
3
梦里,她身处一片山谷。谷中山涧,两边是山。一边高山巍峨,如同壁削,十分陡峭;一边山稍低平,临着山涧盘踞有一块巨石,石头周围春花灿灿,艳丽鲜灵。整个山涧里,云气缭绕,山岚弥漫。
她在春花中走,走到巨石边,立住。云气一阵阵漫过她的身影,她在云气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你是凌凙,是冬天里的冰锥!你手臂上的名字有三次被改动的机会,但是第三次改动也就意味着你灰飞烟灭!”山涧里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声音在云雾中袅袅。
凌泽转头,茫然若失。她循声而望,却不见人影。
“你是谁?”凌泽问。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能让你死。你要一直活下去,这是你的命!”声音粗重苍老,翻腾的云雾裹挟着这声音,显得极为诡异。
“那我是谁?”
“凌凙。”声音响彻山谷,并产生了一串串回音。最后,如同荡着涟漪,一圈圈弱下去了。
凌泽还想问什么。闪眼间,一道金光划过她的眉睫,她的眼被刺得睁不开。她伸出一只手遮挡在额前。
很短的一瞬间而已,但是当她再睁开眼,她却发现山涧里云雾已皆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派云蒸霞蔚的景象。
她看着眼前瑰丽的风景,觉得美得不可方物。
4
“凌凙!凌凙!”睡梦中,凌泽忽然被张炎焱一声紧似一声的叫声吵醒,她的手也被张炎焱攒得紧紧的,并伴随着一阵阵剧烈的颤抖。凌泽被拉扯得一动一动的。
她睁开眼睛,看见张炎焱的脸痛苦扭曲,眼睛紧闭,眉毛拧成一团,浑身不停地痉挛。
她慌忙起身,凑近他的脑袋,惊慌失措地问:“你怎么了?”
张炎焱没有回答,开始用另一只手刨心。不一会儿,他胸前的衣服便被蹂躏得皱巴巴的,脸上也冒出豆大的汗珠。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凌泽还在问。虽然她很勇敢,很坚强,可是一遇到事情,她还是会慌,会怕。
她现在真的很害怕。近了说,她怕见到人死!远了说,她怕张炎焱有什么三长两短,她有理说不清!
张炎焱痉挛了一会儿,逐渐平稳下来。被疼痛折磨了一番,汗水已经横扫他的整张脸庞,他的头发也被浸湿。此刻,他极为松软疲倦。他睁开眼睛,眼神涣散。
“你好点了吗?”凌泽担心地问。
“凌凙——”张炎焱有气无力地望着凌泽,虚弱一笑。
“嗯?”
“给我唱首歌吧,”张炎焱说完,咧开嘴,笑容从他的嘴角、眉头一闪而过。此刻,他没法强颜欢笑,余痛与疲倦依旧侵袭着他,他快要被击到了。见凌泽没有反应,他又近乎恳求地说:“好吗?”
“什么歌?”对于五音不全的凌泽来说,这着实是一个让她难堪的挑战。她犹豫了一下,挡不住张炎焱恳求的眼神,终于心软了。
“《青青草》!”张炎焱回答道。
“我不会唱!”张炎焱一说完歌名,凌泽立马回答道。她确实不会唱,她会唱的歌实在太少了,从小到大一直风餐露宿,从没有人教她唱过歌。歌对她来说,是一个或浪漫或豪放的东西。她一生刚硬、隐忍,不懂风花雪月,不会放声高歌,顶多在孤寂的夜里,骑马穿过高林,抬头望望头顶的月。
张炎焱没有说话。他凝视着凌泽,疲倦的眼神里有几分善良的笑意,同时掺杂着几分怜爱。本以为他会反驳,可他什么也不说,只是那样凝视着她,凌泽的脸“刷”地红了。她低下头,说:“我没有听过!”
“那我教你唱吧!你唱会了,唱给我听!”张炎焱宠溺一笑,说。说完也不管凌泽是否同意,就轻轻唱开了:
“青青草,水边生。郎泛舟来,伊人浣纱。
青青草,水边长。郎唱歌来,伊人含笑。
青青草,水边盛。郎长啸来,伊人回眸。”
他的表情那么温柔、喜悦,疲倦的眼里目光瞳瞳。与其说教凌泽唱,不如说他在自己唱给自己听。他的神思被带到很远的地方了,也许是很久远的时光里。凌泽不知道,她只知道张炎焱带着对爱情的向往,沉醉在一段记忆里了,而那段记忆的女主人公正是凌凙。
凌泽注视着张炎焱,虽然他身体疲倦,但是看上去容光焕发,一下子年轻了许多。
歌声止住,张炎焱久久神游,不愿醒来。
凌泽没有打扰他,看着他面颊漾笑,眼神聚焦,眸子闪亮。她忽然觉得,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要有一个两厢厮守的结局,相反,思念一个人也是幸福的。
她不知道作为凌凙的自己曾经怎样虏获了张炎焱的心,但是她知道曾经的凌凙一定是一个比现在的凌泽好上百倍的女子。
张炎焱不说话,凌泽也不语。
张炎焱不说话,但有记忆相伴,并不孤独。凌泽不说话,却不得不守着张炎焱这个要死不活的人,生生忍受这难熬的沉寂。但是,她决意不掐断一个沉迷在爱情中的男子的幻想,就当她凌泽对情路不顺的人最后的仁慈。
5
桌上的烛火摇曳不定。好好的天气,不知怎的,蓦地刮来一阵疾风。烛火像一个轮环般被拉扯得又扁又细,有一瞬间,只剩下零星一点火星。凌泽以为它灭了。
张炎焱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凌泽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又直直地躺了下去。
凌泽猛一回头,发现烛火竟又奇迹般地跳跃在桌子上方,强劲的,熊熊的,火舌左钩右舔,膨胀起一团巨大的火焰。
她惊诧万分,又转头看张炎焱。张炎焱正笑着瞅她,颇为自己刚才的失神感到抱歉。
“凌凙,你唱给我听吧!”张炎焱抿了抿嘴角,眼睛笑得微微眯起。
“我……”凌泽吞吞吐吐,欲找说辞。张炎焱立马打断了她。
“就给我唱一首吧,凌凙。”张炎焱拉着她的手,微微晃了晃。
凌泽低头沉默,脸憋得通红。
张炎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满心企盼。
半晌,他见凌泽还没有动静,忽然万分伤感,发出一声长长的太息,似对凌泽说,又似自言自语:“等不到了!将死之人,夫复何求?”
凌泽一听到“死”,心里一颤,眼眶就热了。“胡说什么?你不会死的。”她说。
“会的。”张炎焱惨然一笑,转过头,盯着桌子上的烛火,若有所思。最后,他终于开口了,说:“看到桌子上的烛火吗?”
凌泽点点头。
“那是我。”张炎焱说。
凌泽大骇,脸上显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她看着张炎焱,见他并无半分玩笑的意思,于是压住心头所有的震惊,只是点点头,“嗯”了一声。
“嗯,”张炎焱说,“是的。那是我!我是火,火是我的魂!你看我的名字就能看出端倪。我的名字起得很讲究,它和我的命运是紧密相连的。我不是这世间的人,终归也要离开这里!”
凌泽有些明白,又有些不相信。如果张炎焱真的不是人,那她明白他说的所有。关键是,她不相信这世界怎么会有不是人的人存在!
“你也不是这世间的人!”张炎焱好像看出了凌泽的心思,接着说道。
这句话成功地引起了凌泽的注意。她猛一抬头,目瞪口呆,却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等着他继续把话说下去。
“你和我一样,我们的名字和我们的命运紧密相连。你叫‘凌凙’,凌凙就是冰锥,你是水,是冰,终归也要离开这里的!”张炎焱无限哀怜地望着凌泽。
凌泽呆若木鸡,出神地盯着张炎焱,似懂非懂。
“我们都会离开的!”张炎焱抿起嘴角,微微笑着,眼睛眯起来,棱角分明的瘦削脸颊瞬间拉开了,显得舒展了不少。鼻翼两旁的法令纹一直蔓延到嘴角,并在那里形成一个小小的酒窝。整张脸看上去,极有亲和力。
他的笑容真好看!凌泽心里想。
张炎焱笑着笑着,眼里滚出泪来,噙在眼眶,闪着喜悦而又悲伤的光。
凌泽心里不免一沉。这么说,她凌泽也要离开这世间了!
她对这世界没有感觉,只知道自然界里花开花落又是一春,绿叶起,黄叶落,一年就又过去了。她和这世间的人也没有太多瓜葛,她从出生起,就孤零零一人,顺着某种莫名的召唤,去寻找一个叫做“张炎焱”的人。至于寻找他做什么,却没有人告诉他,连那种莫名的召唤也未曾给过她答案。
她看着世间所有的人或为钱活着,或为命活着,或为情活着,或为孩子活着,或为下一顿的饭活着,活得卑微不堪,活得痛不欲生,活得万象乱生,可他们依然炽爱着生命。她就觉得他们很幸福!因为至少他们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而她,缺少这样一种信仰。
现在,她终于找到了张炎焱。这个叫“张炎焱”的人却告诉她,他们都将离开这个世界。
她对这个世界的确无感,可是当真要离开的时候,她的内心却涌起万般不舍。这样一个她曾厌恶的世界,她在内心曾抱怨的无意义的宿命,一旦要被收回了,她才发现自己早已在抱怨与不满中与它结下了深厚的情缘。
她要走了,可是她不想走。
她看着张炎焱,笑着,眼里也突然滚出泪来,泪也噙在眼眶,没有落下。
张炎焱也看着她。
她在哭,也在笑。
张炎焱也在哭,也在笑。
他们就那样彼此看着对方,哭着,笑着,笑着又哭着。
她这一生的意义,在找到张炎焱之后,已经结束了。
所以,离开倒也显得无足轻重了。
6
张炎焱最后没有笑了。他表情平缓地躺在床上,轻轻咳嗽了两声,眼神淡漠。
桌子上的烛火便开始摇曳不定。在白的昼里,烛火的影子晃出一道道光,撞在窗棂上、蚊帐上,冲上房顶,又拉到地面上。但不管在哪里,这道光都瞬间即逝。
张炎焱咳得越来越厉害,烛火晃动得也越来越厉害。
看来,张炎焱的生命气息不稳!凌泽在心里判断。
有那么一会儿,张炎焱没有咳嗽了。豆大的泪珠便从他的眼角溢淌出来,缓缓的,漫过眼角,一点点往下流淌,直到最后流进他的鬓发。
渐渐地,他开始抽泣。一开始是一顿一顿地抽泣,后来抽泣声变得连续而紧促。张炎焱的身体也开始变得一起一伏。他慌忙把没有拉凌泽手的那只手放到嘴边,食指钩着,第二个关节抵住嘴唇。这时,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了!眼泪如泄闸的洪水般涌了出来,他拼命压住哭声,号啕被他压抑得从嗓子里滚出来时,变成了连续不断的哽咽。他因哭泣,身体也开始剧烈地颤抖。
桌在上的烛火骤然膨胀得犹如莲花般大,摇来摇去,非常不稳定。
忽然,在颤抖的哭泣中,张炎焱剧烈地咳嗽了两声。渐渐地,撕心裂肺地咳嗽。
那咳嗽声,凌泽听着,感觉就像自己在咳嗽,心里不免刀剐般疼。凌泽有些难过,毫无防备地,泪水汹涌而下,模糊了她的双眼。
“主人,你别怕!”凌泽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没头没脑地说这样一句话,这不像是她说的。她觉得,是有个人借着她的嘴说出来的。
张炎焱震颤了一下,拼命止住哽咽,让身体冷静下来。此刻,他那张英俊的老脸,涕泗横流,让人不忍目睹。他慢慢抬眼,看着凌泽,久久凝视她,眼里闪过一丝欣慰和惊喜。那眼神,久逢甘露般热切。但他一句话也没能说,一声巨大的咳嗽便从嗓子里喷了出来。
伴随着咳嗽声飞出来的,是一团殷红的血。
桌子上的烛火骤然变大,猛地旁逸了一下,瞬间又缩回去,变成了微弱的光。
凌泽再也忍不住,大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揩着眼泪,反复说:“主人,你别怕!”“主人,你别怕!”
张炎焱已经没有力气哭泣和咳嗽了。他躺在床上,面色平静,眼神涣散,拉着凌泽的那只手渐渐松开。
凌泽意识到张炎焱正在走远,边哭边把张炎焱的手紧紧攥住,不让他放开。“主人,你别走!”她哭着说,“我是凌凙!我是凌凙啊!”
她从床上站起来,移步床头,跪在床边,看着张炎焱的脸。鼻息喷到张炎焱的脸上。
张炎焱用力撑开眼皮看了她一眼。
凌泽高兴极了,脸上挂着泪,冲张炎焱灿烂地笑。一边笑,泪水一边往下淌。
“我是凌凙!我是凌凙,主人!”她说。
张炎焱以几乎察觉不到的力度,吃力地冲她颔首。随后,眼皮便不争气地耷拉下来。
凌泽看着张炎焱眼睛即将合上,哭着摇头。突然,她伸出手臂,用袖子狠狠地从眼睛上横抽过去,擦干了眼泪。
“青青草,水边生。郎泛舟来,伊人浣纱。”
她开嗓了。
歌声中混着哽咽的哭泣。张炎焱听着歌声,缓缓闭上了眼睛。凌泽见此,再也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接着唱:
“青青草,水边长。郎唱歌来,伊人含笑。”
张炎焱嘴角微微扬起,一脸恬静的笑。
凌泽哽咽到无法出声。看着张炎焱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她冷静下来,轻轻拭掉眼泪,清清嗓子,把悲伤往心底压了压,然后柔声唱道:
“青青草,水边盛。郎长啸来,伊人回眸。”
一滴眼泪从张炎焱的眼角缓缓滚落。他最后一次用力地紧握凌泽的手。他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7
桌上的烛火弱得只剩下一丝火星。霎时间,从窗口喷进来一阵昏黑的怪风,风中夹杂着沙子。凌泽一转头,眼里便被沙子侵袭。她使劲闭上眼睛,听着风在房间里像熊掌跺地般走过。慢慢地,响声渐远。她睁开眼睛,房间里一切如旧,似乎风未曾来过。
这一场莫名其妙的风,没有毁坏什么,除了烛火里最后那一丝燃着的火星。
风走了,火星灭了。
张炎焱也没了。
是的,他死了,变成了灰烬,重归宇宙了!
凌泽这一生的意义在这里也结束了。
命里的召唤,让她跋千山涉万水地找到张炎焱。找到他之后,看着他去死。他死了之后,自己的生命再次归于无意义。
她觉得生命对她太残忍了!
原来她的诞生,就是为完成一场生命的赴约。
赴完约,她就要归于太虚。
8
“你手臂上的名字有三次被改动的机会,但是第三次改动也就意味着你灰飞烟灭!”凌泽想起梦里那个苍老的声音。她不确信这是否是真的。但是张炎焱的话让她觉得,这个苍老的声音说的话也许有几分真实。
“你也不是这世间的人!”
“你叫‘凌凙’,凌凙就是冰锥,你是水,是冰,终归也要离开这里的!”
“我们都会离开的!”
张炎焱的声音在她脑海里萦绕。
突然,她站起身,像一个女英雄般站在房间里,身姿挺拔,衣袂飘飘。她伸出手臂,把五指张开,对着窗口晃了晃。她从来没仔细观察过自己的手,没想到自己的手指如此纤长。当她对着窗口晃手的时候,手指上便产生了光影变化。这分明不是手,而是能操控光和影的奇妙的东西。她把中指、无名指和小指朝手心弯曲,大拇指按压在中指的指甲壳上,独独伸着食指,仔细打量了一下。随后,把食指伸到嘴边,用细碎的牙齿咬破了指尖。
她掀开衣袖,把写有“凌凙”字样的那条手臂露出来。用带血的食指在“凙”字左边的两点水上添了一点,变成了三点水。血,一点点融入她的皮肤,在“凙”字上凝聚。一会儿,她手臂上的“凌泽”二字开始散出冰寒的光。
她的记忆一下子全被唤醒。
她和张炎焱并肩走在开满花的小路上,坐在绿树浓荫下的草丛上。
他们爬上高高的山,站在山顶的石头上,吹着夜风,看更深露重的夜里寒星点点。
张炎焱教她读书、认字,带她在雨中奔跑。细雨霏霏,他们在跑。狂风暴雨,他们在跑。
不管什么时候,他们在笑,灿烂地笑……
所有的记忆都是美好的!
初见时,冬雪初起,张炎焱在井边摇着辘轳,木水桶晃悠悠地从浅井里摇上来,“嘎吱嘎吱”地响。她站在井边的黄叶树下,树叶在飞,雪花在飞,她的发在飘。张炎焱问:“你叫什么名字?”她捋起衣袖,伸出手臂,露出“凌凙”二字。“凌泽!”张炎焱盯着她的手臂,一字一字,认认真真地念道。
张炎焱把她带回家,咬破手指,用带血的手指在“凙”字的两点水上加了一点,变成了三点水。他说:“这才是你名字的正确写法!”凌泽看着他,一个劲地傻笑。从此,张炎焱就成了她的“主人”。
她以“凌泽”的身份陪着张炎焱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称呼张炎焱“主人”也一年又一年。
直到一年春天,张炎焱把正在浇花的她叫过去。她像猫一样走到主人身旁,蹲下身子,头枕在他的膝盖上。“把那只手伸出来!”张炎焱说。她乖巧地伸出他指着的那只手。张炎焱一手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把她的衣袖掀开,让手臂上的“凌泽”二字露出来。随后,他轻轻地咬破手指,认认真真地落在凌泽手臂上“泽”字三点水中间的那一点上。半晌,中间那一点消失了,“泽”字的三点水变成了两点水。她又回归了“凌凙”的身份!“你叫‘凌凙’,没错!是我之前认错了字!”张炎焱说。凌凙面无表情。
春日风光纵使美好,天毕竟一天热似一天。雪早已融化,冰也渐渐消失了。当天晚上,凌凙和张炎焱并排躺在床上,张炎焱朝着凌凙说了一夜闲话。凌凙浑身难受,她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她做“凌泽”时,可以经历春夏秋冬的考验,可做“凌凙”时是无法经受这考验的。她只是一个冰锥,夏天注定融化。
第二天黎明,张炎焱迷迷糊糊睡着了。凌凙也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化作水蒸气,散入空气里了。
记忆在这里被切断了。凌泽忽然明白再次见面时,张炎焱一直唠叨的“凌凙,你不要走”源自何处。也许,从那晚之后,“凌凙,你不要走”就已经成了他的魂牵梦绕。
自然的力量真是神奇。一定有一股神秘的气息在推动她生命的流动。
这一生,她被捏造成一个专门来还愿的角色。
下一世,也许她会活得稍微世俗一点吧。
凌泽走出张炎焱的小木屋,来到不远处的一块巨石边。巨石边上,生着艳丽鲜灵的春花!她站在巨石边,仰头,对面是高耸入云的山,低头,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溪涧。这场景,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展开双臂,从巨石上跳下山崖,瞬间,峡谷里霞光万丈!她的身体在往下坠,生命在一点点流逝,她知道,不等落到谷底,她就会全然消散,不复存在。
她和张炎焱一样,死了也各自为伍。
只有成为陌生人,他们才能忘记曾经所有对对方的喜欢。
下一世,就不会相爱,亦不会痛苦。
9
她和张炎焱相识于寒意萧索的冬,缘绝于晴花初放的春。
【备注】
关于《赴约》,简单说两点:
一、本文中“凌泽”实为“凌澤”,为便于读者区分“凌澤”与“凌凙”,故特意以“凌泽”代之。
二、凌凙此人,在竹影心中酝酿已久,不写出来,实在寝食难安。这本是一篇可以写成大长篇的小说,然而囿于作者精力有限,最后只写了冰山一角,多有不到位之处,还请各位读者朋友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