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小虾米在井沿的水草须里探出头来,顶着两颗不知道能不能看见东西的黑眼珠儿,挥舞着长长的触须煞有介事地东顾西盼。这是南方的水井才有的景象。南方的水井不同于北方,北方寻一个地方打下几十米的深井,圆圆的井壁圆圆的井口,用轱辘吊出地下水来,南方的水井一般是在一口泉眼上挖深打开,四四方方用青石砌了。
这样的井水是见日光的,便滋生了很多水草。有兰花径叶一样修长文雅的样子,有长长的京剧里赶马鞭一样的叶子,也有山羊胡子一样的水草挂在井壁上,或嫩绿或深墨,在井泉溶碎的阳光里茂盛地荡漾,都只生长在极干净的水里。水至清则无鱼,极干净的水不养大鱼,只有一些小鲫鱼,没人时三五相邀贴近水面晒太阳,人一靠近倏地躲进深草里随时都怕被俘虏了一样。虾米个小肉少,满不在乎,眼黑实瞎,总被上下学趴在井沿的学童,整个嘴鼻眉眼罩进水里瞅见,双手捧出当作刺身吃了,微微的咸。但很快就被老婆子拯救,她们来挑水洗衣看到这些娃娃总免不了一阵吆喝恐吓,喊着要告诉那些孩儿的爹娘,让他们务必远离水井。不时也有虾米儿自己瞎蹦跶,主动窜进了挑水的桶里去,被挑回家,一不小心下锅做了虾米汤。
一汪活水,泉涌自溢。一口四方井在夏日里盈水期满满当当明镜似的,泉水静静溢过井沿,沿着一道小槽漫到旁边的河沟里去,总让人不自觉的感觉丰盈满足,充裕喜悦。源源不绝,游刃有余,清泉不断从井底冒出。有的带着气泡攒出,像一个孩子在风里划出一长串五彩缤纷的肥皂泡,盈盈跃跃从水草里钻出来,摇摇晃晃飘到水面,破了,变成水。有的无声无息从井底渗出,水面平静,水草安祥,井沿的水却溢流不息,淌到河面哗哗作响,好像坐在平稳行驶的高铁上,你就在我身边谈笑风生,偶尔望一眼窗外,空间飞骋。有的奋力涌出,好比地下的那条水脉被戳了个大窟窿,水一下怒喷出来,被蓄积拢合的井水压着不便发作,只好搅动得井底的细沙翻滚,井里的水草狂舞,井面的水波涌动,激情一如滚水,质地还是冷泉。
不管怎样涌出,取用的井水总是有限。弱水三千,取一瓢饮,多数的水从自然来归自然去,一任流走。过去乡人探亲,行人赶路,统不用带水壶的,挑着担子拎着篮子,烈日炎炎下走过一个村子,路过一个山洼,自然就会有口井,鞠一口水,清洌甘甜,洗一把脸,清爽提神。饮水思源,日常作息早间晚间挑些水回家用,也自不浪费,洗菜剖鱼清衣服,都是自井里流出的水,谁也不会去污浊了自己喝的水。
我的家乡就有两口好井,一口方井,只供喝水,一口大井,还可洗衣淘米,杀鸡剖鱼。大井低小井高,两口井水都流进一条小河里去。那是方圆百里的好井,终年四季涌泉充沛,大井呈椭圆形,长见七八米,宽约四五米,水流足有两台抽水机的水量,日夜哗哗的流淌,虽没有济南趵突泉那么气势恢宏天下第一,也绝不如一般的小家碧玉。既大又深,水活且沛,清溟浩荡,就不仅可以供饮水还可供凫水了。夏日的傍晚,周里年轻的男人带着一身臭汗,披着一条毛巾,提着一砣香皂,到了井边脱了衣裤,就着一条内裤就游泳。冷泉先捧一把打在胸口,头埋进水里再抬起抹上香皂,一个猛子扎进去,钻出来时黑黑的头发就顺顺的如水草柔顺干净。并不计较暴殄了天物,将那用来喝的清水整个的洗了泥垢。饮用级的当成洗涤级的,伺候唾液的伺候了毛孔,这就是过去农村牛奶浴般的奢侈,就算是五星级的泳池也难与比肩。且不论有多少男人在里嬉戏畅游,也不管有多少妇女在那里捣衣涮锅,不断冒出的清泉永远保持纯澈,表面的泡沫浮油很快流出水井。大井就是这般有力,就算初夏最大的洪水漫过河堤侵盖农田和水井,那井的上面也是清幽幽的搅动,不容洪浊占了上风。
后来偶尔返乡,总不忘去那井边盘桓。不知是地下水位的不断下降,还是成人后眼睛不再那么清澈,井水也不如过去那么奔涌湛蓝。小井不能自溢,水常常只及半壁,大井没有多少人再去厮守看护,水量再没那么丰沛,水草及于水面漂浮者多,不胜凄冷。日后也多有记挂,常常梦里时而见井枯竭,郁郁满怀,时而丰盈跳脱,溢流不绝,便高兴之至。宛如幼时把脸埋进井泉里,去看水下那缤纷荡漾的小虾米的微观世界。一头抬起,眼帘沾珠,满脸清透,只是人已中年。
人也好比一眼井泉,人眼就是泉眼。少幼童心无猜,泪腺发达,一有委屈或感动便泪如泉涌;成人后历经世事,不少沧桑,多半坚硬麻木,满目疮痍,欲哭无泪。不过,那井底还有水涌沙动,藻舞婆娑。那井泉在冬日里,仍会水雾飘渺,温润暖和。只要这井泉生生不息,那人也就生生不息。(2016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