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
白墙白屋,白炽灯很亮。
警官指着面前的十几个面孔说:
“你仔细瞧瞧,看谁和犯罪嫌疑人的面孔最像?”
我努力地辨认着,然而昨晚那张肥胖油腻的面孔成了一片空白,好像面前所有的面孔都像他的,又好像都不像他的。
我想得满头大汗,右脑隐隐作痛。挣扎了五分钟,我无奈放弃:
“警官叔叔,对不起,我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就不想了,你好好回去歇着,社会险恶,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
那个夜晚,军训送别晚会搞得别出心裁。
但我并没有意识到,我的命运之轮会在那个夜晚滑轨。
几分钟后,我踏上了前往校园外的路。又几分钟后,我推开了一扇紧掩在黑暗中的门,视线尽头,是一双长满了体毛随意塞在大号拖鞋里的中年男人的脚。
抬头,对上的是一张陌生的肥胖油腻的脸。
自称学长的男生的话在我耳边闪过:
“我在家里,第二学位的书你自己来取吧。用完还给我就行。”
女生的第六感总是很准,那个瞬间,我的脑海里划过无数个不好的念头,可是来不及了。
男人说:
“先进来吧,书我整好了。”
我想走的,可是为这套书奔波好久都没找到的念头又闪出来。
下下周就要考试了,我拿了书就走,用完给他借书费。
我这样想。
于是我应了声:“好。”将信将疑地走了进去。
但他并没有着急给我拿书,反而递给我一杯水,道:“走累了吧,先喝杯水再回去。”
我没有接,干巴巴地说:
“那个,我不渴,你快把书给我吧,不然回去晚了宿舍就关门了。”
听了这话他倒戏谑地笑起来:“你是怀疑我在水里下药是吧?放心,我要对你干啥早就干了,何必等到现在。”
说完,他拿起自己的白开水一饮而尽。
要用人家的书做太过了总归是不好,于是我拿起他给的白开水小心地抿了一小口。
就那么一小口,我以为会没事的。
可是我低估了人心的险恶程度。
五分钟后,我在那样陌生的环境下竟然昏昏欲睡起来。
很快,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是在凌晨五六点钟惊醒的。我脑袋很晕,搞不清楚状况,有一双汗臭味的手贪婪地在我身上蠕动着。
双腿间阵痛。
但我来不及管这些,困意又一次浮上来。就在我模模糊糊又要睡去时,妈妈的话在我耳边响起来:
“你同学被人骗了,怀孕了!”
怀孕了!怀孕了!
这三个字犹如一道惊雷,瞬间将我迷糊的神智拉回来。
我不能怀孕,我才刚过18岁的生日,我的人生不能就此画上休止符!
初中因无知怀孕的同学被迫退学,学校里漫天的漫骂声和流言蜚语将那个女孩脸上的笑容生生剥离了去。
分明她才是受害者。
妈妈的话和那个女孩受伤的脸在我眼前晃起来,让我瞬间清醒的同时也给了我无畏的勇气,我不忍回想那晚接下来的事情。
我奋力挥舞的菜刀、他阴狠的威胁、隔壁邻居听到声响时的无动于衷……都让我刚刚开始的青春之旅蒙上此生也不会散去的阴翳。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躺在医院,面对整日整夜亮着的白和不同种瓶瓶罐罐数不清的中西药。
我的青春是一场滴着血的孤独的逆旅,我是唯一的骑士,从此我的骨血里,都种上了恨的因子。
那个夜晚,我带着必死的决心搏斗,从此获得了一线生机,可是我的心从未被治愈。
在数次自以为遇上了生命知己互相倾诉秘密之时,我不惜撕裂伤口,又一次回味那天的无助、恐惧、不堪、疼痛……却得到的只有不解,甚至嗤笑。
那天。
我把自己的这个故事讲给那个男孩听的时候,他是唯一没有笑我的人,他在电话里如我一般哭泣。
他说:
“都怪我没有早点遇见你,以后让我来保护你,好吗?”
就在那个瞬间,我做了一个决定,连我自己都觉得吃惊。
我听见自己清清楚楚地说:
“我答应做你女朋友。”
可我清楚地知道,我根本不喜欢他。
自从那个黑暗之夜过后,从夏至冬,从白天到夜晚,不仅仅是身体上,更是在心里,无论身处何方,我都觉得遍体生凉。
可是有他在的时候,我觉得很暖。
我以为他会呵护我很久,直到,他把两千块现金冷冷地砸在我脸上,我脸上有细小的伤口,寒风刮着它们,清醒地疼。
周围的人一点点围过来,好奇地张望着。
“你是猪吗?我明天就要考试了,你就不能晚点找?”
他的脸因愤怒而变形,是我从不认识的陌生。
从未被人批评过一句的我,大庭广众之下,被自称呵护我一生爱我的人,用着我最鄙夷的方式,将我身上的傲骨和尊严狠狠地踩碎。
很多天后,他在电话中又故伎重演,哭着哀求我回到他身边。我被他哭的心软,刚想答应他时,我脑海里闪过那天在寒风中飞舞的钞票。
因此沉默良久,我说:
“晚一点再说。”
晚上我收到了他的短信。开头第一句就是:
“贱人!婊子!……”
剩下的我没有看,一股脑连着他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拉进了黑名单。
如果换作今天,就在他把钞票狠狠地不留情面地砸在我脸上的时候,我就会扇他两耳光。
告诉他,我也有尊严,我不是那么好惹的!
一个女孩,要经过多少挫折和多少血淋淋的过往?才能褪尽脸上的天真与纯粹,变成一柄出鞘的利刃,勇敢地给黑暗以痛击,迎接自己的新生?
很多个黑色的夜晚,压抑而痛苦。
有雨在下,有泪在流,我却渐渐学会了不再把自己的伤口撕裂给别人看。
我开始有了很多张面具。
那些面具似乎都是我,又似乎都不是我。
它们的存在使我身上似乎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这层面纱吸引着很多人来一探究竟,包括他。
他不是一个特别好的人。但他好的真实,坏的也真实。心动或许缘于他温柔地喊我“小屁孩。”
直到,那天。
他说,如果我怀孕了就去打掉,他没时间陪我去医院,也只有一千块钱,要多没有要命一条……
我又一次跌进深渊。
所有的事情似乎并不是一时兴起或是空穴来风,很多被我忽视的细节一闪而过:
我请了假去找他。凌晨两三点的北方严冬,气温负30度,我在室外一整夜。他在上夜班,没有想过零下30度找不到房间的寒冷。
差点被房东强暴,害怕崩溃到极点。电话那头的他说没事的,一会会就好,不疼的。
我没有了眼泪。被伤太多次便有了免疫力。
如果可以,我想忘记从前,再不复伤害和难过。
但我不能忘记!虽然我很想忘记,或许只有这样,被心心念念的人如此对待的伤痛会轻一点,也不会有窒息一般的疼。
但我怎敢忘记,他们一刀刀挥向我的致命之处,给我带来那杀人不带血的痛?
我怕我忘记了,爸爸妈妈就失去我了。
我虽然喜欢他,但我也惜命。
那些日子,只要我克制力稍微差一点,都可能会从夜空飞跃而下,为灰色的水泥地绘上鲜艳的血色花朵。
我不知道我要经过多久才能治愈自己,去跟从前一样,对着一株花儿微笑。
抑或是在微雨之时,放缓呼吸,去捕捉微雨的心跳。抑或是在有向日葵的花田,仰头去嗅阳光的味道。
我体内浮动的悲痛和难过时时提醒着我不能驻足不前。
时光给了我那么多磨砺去让我碾碎我自己的骨肉融进骨血,虽不至于涅槃,但足以让之前那个驯顺、软弱、二十年来只做他人眼中自己的女子重新审视自己,去做自己人生的主宰。
很多年前,我用蜡笔画了一张小像。
那时候,我渴望拥有向日葵般的头发。
我喜欢向日葵,并不仅仅是因为梵高笔下的向日葵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在黑暗的日子里那么亮、那么亮。
更是因为成片的向日葵田,在花开的时候,耀眼而明媚。
而为了迎来花开的那一刻,向日葵不惜将高高的身躯弯折成各种不可思议的形状,只为了去追逐阳光的方向。
渴望有一天,我的头发也如向日葵一般色彩纷呈。从伊始的嫩绿、翠绿、深绿再到后来的鹅黄、橘黄,再至后来的浅棕、黑棕直到变成最终的墨黑色,感受日光的同时也感受流年的美好。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做一株向日葵样的人,张扬而绚烂。
不仅仅是为自己,更是为那些真正爱我的人,在他们暮年之际,替他们遮去生命中大部分苦难,以保护者的姿态。
在绝望的荒途里,也要辗转成歌 。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