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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初次见到黄秋花的时候,方桐正坐在工厂饭堂的长桌前,望着面前那碗漂着红油的饭菜而不知所措。尽管来到这里已经是第三天了,但空气中弥漫着的那股呛鼻的辛辣味,还是让她忍不住使劲地捂着鼻子。
她的心里有些委屈,如果不是家里出了那一件事,她又何需沦落为一名底层打工妹。这里除了工作枯燥无味之外,最难受的就是饭堂里的伙食,几乎每顿都是辣的。
也并不是有多讨厌,而是她和姐姐一样,一吃辣的东西喉咙就会疼。所以,她和姐姐从小就被保护得很好,家里的餐桌上从来没出现过辣椒。
如今等于寄人篱下,哪能容得她挑三拣四?要么就继续饿肚子,反正已饿了三天;要么就闭着眼硬吞下去,顶多就是喉咙疼得冒烟而已,至少不会饿死在这里。
虽然方桐心里是这样想,但是要付诸行动时往往就难得多了。因此在想与行动之间徘徊着挣扎时,她的心里越来越难过,眼泪也忍不住稀里哗啦地往下掉。
就在她低下头,拼命地想掩饰自己的狼狈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没事吧?你也不吃辣?”
她闻言抬起头来,只见一个黑黑实实、个子娇小的女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的面前。女孩的双手端着一只粉红色的塑料托盘,正笑容可掬地看着她。她顿时尴尬不已,赶紧用手胡乱地抹了抹眼睛,然后窘迫地点点头。
“巧了,我也不吃辣的呢。喂,我叫黄秋花,你呢?我可以坐这里吧?”
不等方桐回答,这位名叫黄秋花的女孩,已经自来熟地在对面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方桐这才留意到,黄秋花虽然皮肤略黑,但嘴角边的两只小酒窝清晰可见,像极了盛满馥郁的佳酿,令人感到如沐春风般温暖。
不过诡异的是,方桐总觉得那两只盛满佳酿的小酒窝,竟越看越有一股强烈的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但明明才第一次见面,为什么会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正当方桐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一声“哐当”的撞击声瞬间让她回过神来。原来,是黄秋花将手里的托盘放在长桌上的时候,可能是动作过于粗鲁的原因,托盘里的东西相互碰撞在一起了。
想必这是一个毛毛躁躁的姑娘吧。方桐心里想着,双眼也好奇地往声音的来源处看,竟发现黄秋花的托盘里放着三只碗和一双筷子,一只碗装着跟自己碗里的红油菜一样,还有一碗白米饭和一碗清水。
方桐吃了一惊,吃个饭还有这种阵仗?她的脑子里瞬间画满了问号。
但是没等她发问,黄秋花就好像早已读懂了她眼里的疑惑一样,嘿嘿笑着解释说:“我吃不了辣的东西,一吃就喉咙疼。但是没办法啊,这个厂里都是湖南四川人多,饭堂里的厨工也是呢,他们无辣不欢,我们只能将就一下啦,总不能让自己饿肚子吧。”
方桐心想,竟然会这么巧?
黄秋花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一边用筷子夹起一块沾满红油的肉,往装着清水的碗里洗了洗,再放到米饭的碗里,卷起一些米饭便往嘴里送。动作之娴熟,竟让方桐看傻了眼。那碗清水,也瞬间变成漂着红色油花的水了。她终于明白,原来黄秋花所说的将就竟是这样。
“你也试一下嘛,虽然洗不掉已经渗入到菜里面的辣味,但最起码洗掉了表面上的。这样吃起来,第一感觉就没那么辣了。嘿嘿,毕竟人的第一感觉很重要嘛。”
黄秋花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将那碗水从托盘里端了出来,放到方桐的面前,然后带着鼓励的眼神看着她。望着那碗漂着越来越多红油的水,方桐有些迟疑,菜这样洗过还能吃吗?
迟疑归迟疑,但连日来的饥饿,早已战胜潜意识里的犹豫。她不再抗拒,而是默默地拿起了筷子,学着黄秋花那样,先把菜放进清水里洗一下,再卷起一点米饭,然后往嘴里放。
虽然入口的时候没了那种呛鼻的辣味,但菜在水里洗过一遍之后,味道淡了很多。不过总算是能入口了。对于同样不能吃辣的方桐来说,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
最终,她是在黄秋花的注视下把这一碗饭和菜吃完的。而这一顿饭,也是方桐这三天来吃得最饱的一次。
“我就说嘛,洗了就不辣了。”黄秋花一脸的兴奋,“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方桐。”
二
方桐能进入这家工厂,全靠姐姐的帮忙。姐姐出嫁那天,她托前去送嫁的一个姐妹,给方桐找一份工作。
但是,那个姐妹将方桐带进这家工厂的第二天,就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幸亏有黄秋花的出现,方桐从此才有了依靠。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方桐才知道,其实黄秋花比她还小一岁。这让她有些自惭形秽,因为她总是把黄秋花当成姐姐一样。是太想念亲姐姐的缘故,还是因为黄秋花身上那一股韧性与热情,让她有姐姐风范的原因?
或者两者都有,但方桐不在乎。她喜欢亲近黄秋花,喜欢被她呵护的感觉,更加喜欢听她说起家人时那一脸的幸福。好像幸福会传染一样,方桐听了也会觉得很幸福。
但是幸福过后,留下的总是加倍的落寞与惆怅。这个时候的方桐,情绪很容易就写在了脸上。
“方桐,你也想家了吗?”大大咧咧的黄秋花终于有一次捕捉到方桐的不对劲。
“嗯……”
如果那还算一个完整的家的话,方桐始终没有勇气讲出这一句。她知道,话题一旦打开,那些伤疤就会一个个被揭开来。
她不是不信任黄秋花,而是不想让她跟着自己去承受那一份回忆的痛苦。只是,她万万没想到黄秋花接下来的话,竟让她如遭雷轰。
“不怕告诉你,其实,我并不是我爸妈的亲身孩子。我是被捡回来的。”
黄秋花在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就像说的是别人的事一样。方桐愣住了,她不敢相信如此阳光、性格如此开朗的一个人,竟是个弃孩。
更加巧的是,方桐的父母也曾经丢弃过一个孩子。那时候,她才一岁大,什么也不懂。这事是后来家里发生变故时,母亲说出来的。
那时母亲的精神已经不太对劲,她常常重复着说:“报应,都是报应啊。那孩子肯定被野狗叼走了,如今回来报仇。”
“孩子啊,妈对不起你,不该因为你又是个女儿而把你扔掉。你看,我到现在都生不出儿子来,这已经是报应了,你就放过我吧,放过我们家吧……”
母亲整日疯疯癫癫地又求又拜,始终没能求来命运的眷顾。父亲的酒厂倒闭了,姐姐为了替父亲还债,被迫嫁给了收购酒厂老板的瘸脚儿子。母亲后来被送进了精神病院,父亲则守着那一个破旧不堪的家,天天以酒度日。
要不是姐姐有先见之明,这会儿方桐大概还被困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家里,天天以泪洗脸吧。想到这里,方桐再也无法阻止内心的悲凉,任由泪水缺堤而出。
方桐的异常反应,让黄秋花误以为是因为自己身世的可怜而引起的,她被方桐的真性情所感动。于是上前抱着她,两人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三
大哭一场过后,方桐和黄秋花的姐妹之情迅速升温。尤其是黄秋花。如果说在这之前,她纯粹地只是把方桐当作一个比较好的朋友而已,那这一刻,方桐早已升级为知音了。
知音是什么?当然是无话不谈,彼此之间再也没有秘密了。而黄秋花最大的秘密就是她的身世。于是,当她的情绪稳定以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了方桐。
这张照片有些特别,因为它拍的不是人,而是一个屋顶,上面开着两朵不知名的小花,金色的阳光从屋顶倾泻而下。
方桐接过来,看了很久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却有一股很强烈的熟悉感。很诡异的是,这股熟悉感跟初见黄秋花时,那对小酒窝带给她的熟悉感是几乎一样的。
“这个是我的养父母给我的,他们说是在一个山林里发现我的。当时,我被装在一只手工精美的竹篮子里,我穿的衣服也不是普通人能穿得起的那种布料。只不过篮子里什么信物也没有,只有这么一张纸,纸的背面写着我的出生日期。”
“纸?不是照片吗?”方桐不解地问。
“对,是一张纸。我一直带在身上。因为怕弄坏,趁着这两年照相馆多了起来,我自己也能赚钱了。于是领了工资就去照相馆里,让人家帮我把它像照片那样过了一层胶片。”
方桐仔细一看,确实是这样。而且还能透过那张通明的胶片,看到里面那张纸的边缘很粗糙,像被人随便撕下来的一样。只不过幸运的是,被撕下的是一张有完整图案的纸。
方桐又将图片翻了过来,果然,在纸张的背面写着一行挺清秀的数字:1983、10、25。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不禁脱口而出:“你的名字,跟这张纸有关?”
“嗯。”黄秋花点点头,“当年,我的养父母把我捡回去的时候,因为看到纸上开着的花,又看到我的出生日期是秋天。于是,他们给我取名为秋花。”
那天晚上,方桐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她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白天黄秋花给她看的那张纸。她总觉得那张纸,她是见过的,而且是很经常见到的那种。但到底是在哪里见的,她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
第二天,当方桐顶着一双熊猫眼起来的时候,突然有工友进来告诉她,工厂门口有人找她。她急匆匆地跑出去才发现,那不是姐姐的姐妹——那个送她进这家工厂的女孩子吗?她怎么又出现了?
方桐还来不及发问,那个女孩就给她递了一个信封过来,说了一句“你姐让我给你的”,然后就风一般地走了。
方桐抓抓头,有些懊恼自己的反应迟钝,早知道这人来去匆匆的,就该拉住她问问姐姐过得怎么样了。但眼下再多的懊悔也无补于事,最重要的是赶紧打开信来看看姐姐都说了什么。
于是,方桐一边往回走一边撕开信封,最先掉出来的是一张图纸。等等,这纸上的图片怎么跟黄秋花的那张一模一样?
方桐的心怦怦怦地跳了起来,手也跟着颤抖个不停。她翻了好几次,才翻开另一张折叠起来的纸,上面是姐姐那娟秀的笔迹。
妹妹:
见信好!姐无碍,勿挂念。
这张图纸是咱们家曾经热销的一个叫秋花酒的标签,当年爸爸就是靠这个酒发家的。如今仅剩下的最后两坛秋花酒,被我偷偷藏在爸爸以前的一个好友家,是留给你的嫁妆。你出嫁之前,就用这张图纸作为凭证,去把酒取出来卖了吧。
多保重。
姐姐亲笔
四
方桐破天荒地第一次旷工了。她没有去上班,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黄秋花。她沿着工厂门口的马路边,心不在焉地往前走。马路很长,看不到尽头。命运的尽头,又在哪里?
她的心里乱极了。读完姐姐的来信之后,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第一眼见到黄秋花时会有那么强的熟悉感了。还有那张图纸,也是一样。
黄秋花,秋花酒,多么巧合啊。方桐自嘲地笑了,笑着笑着,泪水也流了出来。
她对着马路中央川流不息的车辆大喊道:“我早该想到的,黄秋花的小酒窝根本就是遗传了母亲的,而且是唯一一个,我和姐姐都没有遗传到。但我们姐妹仨,都是一样吃不了辣。我为什么就没想到呢?”
“没想到什么?方桐,你怎么不去上班?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出事了。”头顶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吓了方桐一跳。
她抬起头一看,这不是黄秋花吗?果然是姐妹连心啊,轻轻松松就找到了她。想到这里,她的眼眶一热,整个人随即贴了上去,紧紧地抱住了眼前这个与自己流着相同血液的人。
“妹妹,我的好妹妹。”方桐忍不住哽咽道。
“怎么,你以前不是叫我姐吗?干嘛改口了?”黄秋花打趣道。
“我以前是乱叫,你本来就比我小。”
“行,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妹妹,你想找回你的亲生父母吗?”
“怎么突然这样问呢?”黄秋花疑惑地看了方桐一眼,然后认真地说,“曾经有想过,所以才一直将那张照片带在身上。我只是想问问他们为什么要丢了我。但是现在,我觉得已经不重要了,我有疼爱我的养父母,虽然他们很穷,但他们是真心爱我。这已经足够了。”
方桐瞬间泪崩。对呀,那个支离破碎的家,认回来又有什么意义?她自己都得想方设法往外逃呢。此刻,她倒是幸运黄秋花一出生就被送走。
“嗯,那就不找了。以后,你还有我这个姐姐。”
“那是当然,哈哈……”
望着黄秋花那张灿烂的笑脸,方桐在心里默默地做了个决定。今后,她要代替父母,竭尽全力来守护那棵曾被他们遗弃的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