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离家出走

孟璐回家半遮半掩跟赵亮描述了她见吴正义的经过。

赵亮头都没抬,直盯着股票软件上花花绿绿的数字、K线及各种文字信息琢磨,一搭一搭哦哦嗯嗯两声。在赵亮心中,吴正义这个手下屡败屡战的败将,还有什么值得拿出来说一说。直到孟璐最后一句总结陈词“要不为了嘉嘉的学区房,我才懒得喝他那昨日的嗖咖啡呢”。赵亮一听孟璐提学区房,一个头两个大。但如今孟璐跟他,似乎什么事都能扯到学区房上面来。

孟璐,你们科室的王科还真不赖,他推荐的万家百货最近真的涨了不少。赵亮故意转移话题。在赵亮心里,盘算着另一个大计划:与其舔下脸来四处求人,不如靠自己卖房炒股,釜底抽薪在此一搏。

他试着跟孟璐提议,先给他几万练练手。在如今行情飞涨的时候,赵亮那个半死不活的国企里,大半都工余炒股,造富神话不断传出来。有说三个月周期的,有说半年周期的,总之一句,越早进入越能套利。

赵亮赶忙下载了炒股软件,购买了几十本炒股书籍,用自学一门功课的热情快速学习实践起来。他自己也没想到,凭赵亮聪明的大脑,小试牛刀再结合王科的实战推荐,慢慢竟速成了个炒股达人。

不行,这个太冒险。我实在不想你为了点钱弄出这么个下下之策,万一偷鸡不成蚀把米,岂不是被人笑话死。赵亮,不行,我不同意。咱们还是稳健一点好。哎,我说,赵亮,你不会为了一套学区房,给弄出什么毛病来了吧。孟璐打趣说。

最近,他刚陪单位的领导到城外西山度假村开了一个很长的闭门会,他作为主要负责会务的秘书,着实忙活了老半天。这会正是他看盘娱乐的时候,学区房三个字,如悟空头上的紧箍咒,让他瞬间翻身不得。他故意哎呀哎呀叫唤一通,把脚一伸说,帮我捶捶,领导,坐麻了。

谁见过领导给人捶脚的?哼。孟璐才不理他,一转身陪嘉嘉练琴去了。

不久,琴房便传来孟璐带着愤怒激昂的琴声,尽管嘉嘉在旁边捣乱,仍能听出旋律表达的情绪。赵亮听到琴声,默默把手机关了,一个人转身到书房准备博士论文去了。

赵亮望着开题报告上一长串书单,忽然感叹,他一个学哲学学了近十年的人,竟没有能力让自己领悟生命本身的意义和目的,更没能让自己由衷感到幸福。尽管在他美于常人的肉身之下,他获得别人更多的爱慕、掌声、赞美,但仍常常感到力不从心身不由己,常常不知如何处理瞬息沧海的伦理关系,不懂如何辨别别人洞若烛火的内心。

他忽然觉得万分颓废万念俱灰,忽然想到母亲严巧珍含辛茹苦养大他们兄弟两个,如何一步一步从乡下小镇风尘仆仆而来,兄弟俩如何在各自不同的人生轨迹一步一步圈点,又如何一步一步进入另外两个完全不同的女人。他也从没跟别人讲过,包括对孟璐,他一点也不喜欢现在这个工作,无论从单位的氛围、人浮于事的权利圈,还是收入、工作强度等各个方面,他似乎看到他的生命在27岁硕士毕业那年,早已萎缩而死。他变得无声无息,不留一点痕迹。虽然,在现实的世界里,他成了一个完美英俊的丈夫,一个漂亮儿子的年轻父亲;但他的这种与世幻灭如尘归土的微妙感觉,像鱼鳞片一样,紧紧贴在他的肉身毛孔上。他有的时候会有这样的感觉,觉得自己是条布满鳞片、无法开口的海底深海鱼,沉入古早,与世俯仰。

他停止刚才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想翻到抽屉去找点提神的清凉油之类,却看到收拾得有条不紊的抽屉隔柜里,一沓厚厚信封有打开的痕迹。他怀着紧张而不安,一一打开了那些有些破旧的信封。原来只是日常的水电煤气、电话单子明细,从他们结婚到如今的七八年中,孟璐把所有的日常收支单都分门别类收藏着。赵亮不知该为孟璐的细心能干而开心,还是为这有常人生中的细水长流而错愕。这种单子,很多人随手就扔了,孟璐却把他们都收集起来,凭赵亮对孟璐的了解,赵亮直觉单子上一定留有什么。

他仔细翻检着单子,看到孟璐在各种单子背面,都注了这个月的生活状况,比如嘉嘉长牙了,赵亮第一次升职,赵亮的博士开学日,母亲曹红到医院检查身体等等琐屑的生活,唯独没有孟璐她自己的。从年初到现在,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学区房”。

赵亮想到母亲以前有记账的习惯,一本他小时候用旧的田字抄本子,封皮脏污污的,严巧珍用她仅有的一些字记录了风雨半生的经济生活。后来,父亲赵天海搬到邻镇做补锅生意,再后来生意越做越好,做煤气供应站,做更大的生意,借钱亏本抵债破产一路走下来,父亲衰老的躯体也被折腾得差不多了。赵天海卖了房让赵亮购买了婚房,父亲没住过一天便病死。赵亮本湿润的双眼看到这些流水单,如落叶秋梧桐下,一阵罡风掠过的深灰路面,慢慢收干,他不禁露出一丝苦笑,到底是个俗气的女人呀。

要说他对孟璐没有感激,肯定是不准确的。要说他对孟璐有至死不渝的伟大,多少是要打折扣的。

孟璐之于他,更多时候像他另一面里希望的生活范本:高贵美丽,聪明文雅,那是他渴求的生活。但这生活本身,也必然张开它另一面里具有吞噬黑暗的力量:拒绝阻隔,斩草除根。他像一个悬浮在半空的真空人一样,活在新鲜刺激、闪亮日子中,活得前所未有日新月异,一直要好,不断索取,然后取得,这样一个探囊取物的过程。生活中,到底有多少宝藏,需要我们花费精力与时间,来进行这样一场一生一世,一代一代的开采勘探?

他最无法忍受的隐痛便是孟璐像一个掠夺战争胜利果实的女战士一样,把他从他母亲千丝万缕的联结中拽过来,归于自己脚下;连带嘉嘉,他与赵家那个世界、与他出生成长的那个天地,从此南辕北辙,直至走失。

他失踪在他原本的世界里,除非他死去,或者离开孟璐。

他无数次有过这种冲动,但他从未下过决心。他离不开孟璐营造的精美城堡,藏着各种令人目眩神迷的抽象卡片,比如身份、地位、美丽、优雅等等。

赵明小时候一跟他吵架,就骂他“戏子无德”。他现在想起来,想起哥哥略带男性粗犷的脸,也只能笑笑了事,哥哥说中了,他就是个无德无艺的戏子。

赵亮起身接了水,又一次打开电脑,准备写点什么的时候,孟璐猛地冲进书房来。孟璐失魂落魄地对赵亮说,学区房学区房,你接,快接!

赵亮不明就里抓过手机,电话里吴正义幽幽问道,你是赵亮吧。有几个信息我跟你核实一下。你听好了。赵亮一听吴正义官派十足的场面话,不知道孟璐跟他在搞什么鬼,只得压下火气,硬气地答道,你说就是了,这么多废话。话音未落,孟璐在一旁狠狠掐了下赵亮手臂。赵亮一闪身,冲孟璐一个瞪眼,孟璐只得作罢。

原来吴正义帮孟璐联络了一个附小教务方面的领导洪老师,那人要赵亮学历证书等资料。赵亮硬气十足对吴正义说,博士,够吗?吴正义半开玩笑说,当然够用啦,赵博士,哲学家。吴正义又问到可有什么才艺证书,赵亮回头看孟璐,孟璐反应快,连忙说,有的有的,钢琴,我们开始学钢琴了。我钢琴十级,我们嘉嘉一定不会比我差。吴正义听着,跟兴冲冲穿件崭新大衣,当街给人抢走了一样失落。

电话接完,赵亮才想到问吴正义情况,孟璐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说,洪老师会不会是我们洪会长的儿子?奇怪。说完,自顾自又回了琴房。

后来,母亲严巧珍也听说赵亮最近一门心思钻研炒股,连博士论文都准备先丢在一旁,心里担忧着,却也没别的话。

赵明因为公司里疯传将面临大裁员,而无暇顾及。严巧珍每回刚一开口提到赵亮,赵明就不耐烦,弟弟都多大的人啦,他有数的,你还管他。就你,从小偏心,不放心他。怎么不担心我呢,听说,我们公司的中方裁员名单里,我也在列哪。我都担心得不得了。

你担心什么?你们吃技术饭的,这家不要找下家呗。而且,你都是TEAM负责人了。饭桌上,胡定慧丝毫不担心的样子闲闲说。小欣也懂事地对赵明说,爸爸最棒了。

你们女人,不懂的事乱说。我们公司活少钱多,一个个都养成了惰性。业内口碑不好。这下还弄大裁员,我们出去了,科技园里通讯企业的那两家,没一个看得上我们出去的人。前几年几个跳槽的,想进他们都没进去;更何况,这回大规模裁员,是公司近几年最大规模裁员潮。我只能明天去跟John求个情,哪怕答应外派到印度,只求留在公司了。

胡定慧听他这么一说,脸色瞬间严肃起来。她意识到,赵明如果失业了,不仅很难维持曾经的生活,就连在科技园再找到一份专业对口工作也有困难。关键问题是,还赶上了老二出生的关节点上。她深思熟虑道,那考个博士,争取找个学校教书?我们学校,最近有招通信工程学方面的老师呢?好像有你们的工程师来应聘的。

博士?跟我弟弟一样,唯读书论。你们吃的亏还不够?我们吃技术饭的,总有提前退休的那天。技术越老越落后,早一天出来也是给自己机会。我跟几个同事商量好了,实在不行,我们兄弟几个做点事。

不行。我们刚买了学区房,又有了新房贷,你无论如何也得找份有稳定收入的工作。而且,现在既然老二也快来了,我还考虑着将来给老二换个更好的学区房。你看孟璐那眼光,你弟弟一家收入没我们多,嘉嘉的起点就比我们高好几档。

胡老师,不带这么比的。你这样想问题,有意思?各人关起门来过好自己的日子,眼睛光盯着别人,累不累,你?

胡定慧没想到赵明眼看要下岗,脾气坏上来,讲话口不择言,见他已梗着脖子犯拧,不好跟他硬杠。胡定慧努力压住怒气,换了一副严肃表情,好,赵明,我们先不谈将来换学区房的事,你考虑清楚了吗?眼下小欣的学区房,难道要我一人付房贷?你也太自私了吧。我把所有假期公休,全拿出来给你带孩子,你还准备一个裁员做甩手掌柜?胡定慧说着说着,当场声气大起来。严巧珍只顾拉了拉胡定慧的手,胡定慧看都没看她一眼。

阿慧,别生气,别生气。我这儿,明明他爸爸,还留了一份保险,能帮你们抵过一阵子。

胡定慧这才注意到严巧珍的话,怀着不相信的眼神再次询问道,妈,你说什么?

明明他爸,最后的时候,给我买了份商业保险,快到期了。亮亮上回来借钱,我本来想给他,他没要。这回,你们有困难,我也一直跟你们过日子,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这个,你们先拿去吧。

多少钱?胡定慧紧紧问。

五万块。严巧珍刚小声说完,胡定慧脸上瞬间现出失望地神色,转身对赵明说,你还是留着自己养老吧。或者,你还是留给你的亮亮,反正大头你们都倒贴了他,赵亮买房你们出20万;轮到我们买房,你们只拿10万,我们赵明是捡来的?怪不得赵亮没看上,人家差150万,你这点钱,对他只是杯水车薪。还落个好人牌。

小慧,你又提这话。好啦好啦,你越来越跟孟璐一样,不懂事。赵明忍不住把碗筷一推走开。严巧珍仍不住拉着胡定慧的手,不断摆手说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好不容易挨到周末,公司裁员的风声越传越盛,公司很多三十五岁以上的员工都不免担忧起来。今年行业下滑,公司收益已大不如前,就连遣散费也会在前几年的基础上打折。销售部门已听说有人提前开路,公司回收股价的价格已比前几年少了三四块钱一股,一切都是不好的兆头。

赵明刚从公司车库上来,同事齐修杰打来电话,约他跟部门同事聚餐,也是提前吃个散伙饭呗。爱说笑话的齐修杰这笑话今天讲出来,却不能当笑话听了。哎,我说,老赵,你甭担心,天塌下来还没个活路?今朝有酒今朝醉啊,今儿晚上你可一定要来,是前阵离开公司的王世礼张罗的,他应该是在外面弄出点眉目了。他现在可是到了个创投公司专投通信科技,我们以前想的那个APP,我准备跟他说说看,你来是不来?

赵明来了兴趣,想到胡定慧对他跟人创业的事丝毫不让步,悻悻的回了句,一切就有劳你了,我今晚上家里有个事要去办一下。

晚上九点,本来是赵明给小欣讲故事时间。胡定慧在浴室连喊三声“赵明”,赵明坐电脑前纹丝不动。

严巧珍端着两杯刚热好的牛奶,一杯送到小欣房间,一杯放赵明电脑桌边,转身即要离开。赵明背着母亲,惯常拿起杯子咕嘟一气喝下,严巧珍偷偷露出笑意。

赵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严巧珍,妈,弟那房子的事后来怎么说?严巧珍现出为难的样子,绞了绞嘴嗡嗡说道,亮亮他上回来了趟,就没给我打过电话了。老头子在的时候,钱啊房啊,都他做主。亮亮估计也知道,我就是个梦,跟我说了也白说吧。

赵明不等严巧珍继续絮絮说下去,中途示意她打断道,妈,好了,你又要开始念经了。你去把碗洗一下,还有,小欣下周幼儿园要做手工,你帮我去找个大纸盒放门厅那,省得周一一大早匆匆忙忙的忘了。我这要熬夜写个东西,没事儿你就不要进来了。严巧珍眼神有点错愕,瞬间又灰了下去。她不自觉原地打了个转,像立在火山口;望着儿子宽阔的背,又不得不踉踉跄跄推门出去。

赵明准备写个商业计划书先存电脑里,刚起了头,胡定慧一把推开门,把湿搭搭的毛巾摔到他背上,怒吼道,赵明你耳朵聋啦?

赵明知道胡定慧最近怀孕情绪波动大,常常如大江大浪瞬息万变。他只得上前轻轻摸摸胡定慧的肚子讨好道,老婆,不是有水声嘛,听不清楚啦。胡定慧更做不到,想这个赵明简直没皮没脸耍无赖,又要玩通宵游戏。一个即将失业的男人不知道振奋找工作,要这样堕落下去,简直猪狗不如。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啪”摔碎了桌边牛奶杯。赵明下意识猛地坐起来,不知道胡定慧这大晚上的,发的什么无头疯。他孩子气地嚷起来,胡定慧,你已经失去理智啦。是不是更年期综合征提前啦,啊?不就讲个破故事嘛,你用得着嘛?好,你要复习,复习复习!你都多大啦,胡定慧,你的身份现在是小欣的母亲!收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可恶的读书女人!说完,他一气拔下笔记本插头,气呼呼往客厅跑。

赵明总觉得这些学文科的死脑子,整天抱着学历学位、公务员、事业单位、稳定固守这些不放,一辈子跟他们杠上较劲。好像一个精致利己的文科精英,必须要有这样的出路才叫出路。弟弟赵亮非得在工作之余读个鸡肋一样的哲学博士,劳民伤财不说,赡养母亲的大任就推之一旁。他知道,胡定慧自己做梦都想要念博士,每天唠叨学校里都在念博士,什么在职的,脱产的,乱七八糟什么专业都有,没有博士学位,就在一个不入流的高校当老师,也是一辈子讲师命,丝毫看不出一丁点职业前途。但她偏偏又不愿像她很多取巧的女同事一样,读个非主流博士,在职的又更不屑,觉得读下来都玷污了她此前211、985的本硕文凭。

这种非高不就的后果便是,胡定慧年年考年年因为精力有限准备不足而落选,而她要考的母校英语文学专业这几年招生缩紧,那么多应届的都挤破头,更何况她这样在职有子女的女人。在学习上,她曾经一直是个神话般的存在,她从一个小乡村身经百战考出来,中考全市第三,永远年级第一。竟在高考由于过度紧张发挥失常,进入师大;师大四年她发誓要考出去,果然硕士成功翻盘。

如果她的人生停留在27岁,她一定是她同学中那个最耀眼的存在。可随着工作、结婚、生子,直到现在小欣的教育、上学,她觉得,她27岁时的人生,已然成为她为一个学霸的巅峰时刻。这是多么可悲的事,难道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女人?

赵明知道,胡定慧把这种对博士学位的极度压抑渴望,尽情转移到了丈夫、儿子身上,像一个不远万里的远征士兵,卸下了盔甲和勋章,而把生还的希望寄托给下一波远征经此的人。赵明坚决不愿当这下一站轮盘的戍卫。直到现在胡定慧怀着孕,仍在一边工作一边坚持学习,甚至准备来年大着肚子再上一次考场。

这会,胡定慧见赵明如此羞辱她,热血早冲上大脑,但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深呼吸一口,她拦住赵明,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要走你一个人给我出去,留下电脑。这电脑不是你的,你不要忘了,是我教学优秀奖奖品。

话音刚落,赵明用力把电脑狠狠摔地上,并用脚在上面踩了稀巴烂,嘴里不住骂,你的都是你的。你拿去吧。胡老师,都是你的。

胡定慧完全没没想到赵明会有这样大过激反应,最近赵明性情大变,不仅人变得懒散,自尊心更加敏感。她有想过跟公司裁员传言有关,但她没想到,赵明的心理承压能力如此脆弱,她也反过来想了想,如果她在学校面临同样的事,会如何反应。事实上,任何没发生在我们的头上的事,凭借想象是无法体会到的。而且,每个人的抗压能力,又因人而异。胡定慧更没想到,今晚一件小事,竟爆发到如此境地。胡定慧心里一直明白,骨子里,赵明厌恶她总是管束着他。

胡定慧稳了稳,再次克制了一下快蹿出胸口的火苗,把门掩上对赵明说,赵明你冷静一下,这样,明天我们去脑科医院。

赵明快气疯了,他对这个总自以为是的胡定慧,说任何话都是多余。乘胡定慧一个不注意,赵明忽然拽开房门出去了。

女儿小欣走过来,眨巴着眼睛,乖巧地对胡定慧说,妈妈,今晚我一个人看故事书。我很乖的。胡定慧站着擦了擦泪,抱起女儿到卧室,仍然打开一本故事书,继续昨天晚上讲到的那段,平静地讲完直到女儿慢慢进入梦乡。

胡定慧讲完故事,严巧珍还在厨房洗洗擦擦,胡定慧一声没吭转身便去睡觉了,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胡定慧辗转反侧,她给赵明打个电话,手机在床头柜上响起。这一夜,胡定慧差不多半睡半醒囫囵过去。

次日,严巧珍把包子、油条的摆好一桌子,胡定慧刻意回避严巧珍的目光。严巧珍也犹豫着想问问儿子昨晚到底去了哪儿,但始终没敢开口。只临出门,严巧珍默不作声把一只废旧纸盒子递给胡定慧。胡定慧看了一只沾满灰尘的纸盒子,厌恶地说,你就不能把盒子擦擦?把小欣的手弄脏,多不卫生。还有,今天周六你忘啦,小欣根本不用去幼儿园!

门“砰”一声关上,严巧珍目光呆滞瘫坐在饭桌,才发现她早饭到现在一口都还没吃上。又听得门砰一声,胡定慧一个人匆匆离了家。

昨晚赵明出门太匆忙,不仅手机没带,就连钱包也忘了拿。他宁愿在小区长椅上淋了一夜露水,也不愿回到那个充满着胡定慧空气的屋子。他望到远处车库头上胡定慧车子上来,立刻回去敲门。

严巧珍见儿子上身T恤湿透的样子,吃了一惊,忙问是不是掉水里啦。赵明没好气答,没看到我牛仔裤不还干着嘛。严巧珍又似笑非笑说,哦,是是。明明,你过来,今天有你最爱吃的豆腐脑儿。小时候,你经常偷钱跟亮亮去买豆腐脑儿吃,你们兄弟两个,就这一个一样喜好。赵明根本没听进严巧珍说什么,但凡严巧珍以“小时候”开头,他耳朵都像打开了自动屏蔽开关;等那些唠叨得没完的话头结束,他又开启自动重启模式,像什么也没说过。

等赵明咕噜噜喝完豆腐脑,严巧珍又说到笔记本的事,严巧珍小心翼翼上前问,那个坏了,要不要买个新的?妈妈这有钱。

赵明见严巧珍哪壶不开提哪壶,只好转身取了钱包手机等出门去,临走说了句,妈你就别操心我的事了。你那点钱,我不稀罕。亮亮那有的地方用得着。

严巧珍终于听到大儿子把这句憋在心里好久的话吐了出来,她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虽然她知道,对亮亮格外倾斜一点,主要还是老头子的主意。当时老夫妻两个觉得,小儿子更有孝心,家累也小点,多点投入将来回报看得着。那个时候,孟璐这样好条件的女孩子能看上他们儿子,更应该多帮衬点,好让儿子在媳妇跟头声气足点儿。当然,对大儿子,他们也不是不管,只是老两口实在财力有限,老头子准备一鼓作气同样也出20万给大儿子买房时,却忽然给老天爷拽了走。赵明当然不知道老赵脑子里这些精怪盘算,只看到活生生的真金白银不公平摊在眼前。

等严巧珍回过神的时候,赵明已消失,她也不记得赵明临走有没有拖个行李箱什么。她完全糊涂了,她也不知道要不要给胡定慧挂个电话,她跟胡定慧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但今天这个情况,她觉得还是应该告诉媳妇一声。

电话接通了,胡定慧那边果断挂断了。严巧珍再打,还是挂断了。严巧珍一连打了好几次,胡定慧都挂断。直到半个多钟头过去,胡定慧打了家里的座机,劈头盖脸一句,妈,是不是厨房失火啦?严巧珍知道媳妇恶语相逼,还是像欠了债似的讨好着债主,哦,不是不是。是明明,明明回来了。

胡定慧不紧不慢说,你儿子早晚会回来的,你大惊小怪什么。你儿子那点性子,你不比我更码得熟?!我在外面有事儿呢,你看看你,一个电话一个电话打,烦不烦?严巧珍第一次听胡定慧一口气跟她说了这么多话,虽然话里尽是指责。她仍絮絮说下去,喔。我下回不打了。明明,明明他好像带了个行李箱出门了。

胡定慧啪立刻挂了电话,追了电话打到赵明那。

赵明却在间音乐袅袅的茶餐厅跟哥们喝着茶。赵明接到胡定慧莫名其妙的电话,碍于几个哥们都在场,只得嬉笑着左一声老婆右一声老婆说着。胡定慧丝毫没看出赵明要离家出走的意思,想不是严巧珍神智不清看错了吧。她知道赵明有长不大的孩子脾气,但真要怎么倒也不会闹腾个天出来。她放下电话继续在图书馆复习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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