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
今日送花小哥来的迟,响河走出电梯时正巧碰上他,刚打算热情地和他打声招呼,视线转向他怀里的花,突然就没了兴致。
小哥穿着紧身裤,戴着金项链,乍一看就是那种非主流的小流氓打扮,可偏偏总是笑得天真无邪,让响河怀疑花店是不是雇用了童工。
“今天这么迟啊?”门卫不让摩托车开进园区,于是响河便与小哥同行了一段路。
本以为选了一个既贴合实际又暖场的开场白,谁料小哥听后立马表现出一副抱歉的神情,说这个季节本地的鲜花市场很难再找到品质上佳的栀子花,故他们老板娘特地去别的省进了一批上好的雀舌栀子过来,一到货就给送过来了。
“只要质量好,走航空也无所谓,价格不是问题。”他转述了林泽生对花店老板娘说的话。
响河尴尬了,难道她有什么表情和动作表现出了对栀子花的期待?
见响河不说话,小哥以为这是热恋中的女子都有的娇羞,乐呵呵地打趣道:“岳姐你这么急着下班,是要和林先生去约会吗?”
哎哟我去,这天是聊不下去了。
响河摇头否认,岔开话题,说真的她一直好奇小哥的真实年龄。
谁料他一语双关,“没关系,我也是个成年人,我懂的。”
响河招呼他一个白眼,内心是何等的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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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在与耗子、童欣的微信群里听说耗子找到了那个在人台私处画阴毛的猥琐男,响河发现自己也好久没去书吧,遂打算今天下班过去一趟叙叙旧。
门一开,传来一段迤逦沧桑的歌声,走近细听,才发现是有人租了场地在办关于《牡丹亭》画展的文艺沙龙,此时正放着任柏儒唱的《牡丹亭外》。
任柏儒与苏思蓉都是靠翻唱《牡丹亭外》出名的。与苏思蓉的哀戚婉转不同,任柏儒的音色本就沙哑,演唱时又刻意断断续续的,像磁带卡壳了一样,让人想起干涸的河床,粗糙的老树皮。他的《牡丹亭外》已偏离了爱情的主题,更像是在唱流浪者的心声。
但偏偏响河喜欢这样的“破”嗓音,这种粗糙的质感才是人生本来的纹理。
她把花转送给耗子,耗子问起来,她回答说是一个她不喜欢的追求者送的。
“不喜欢就拒收啊。”耗子不以为然地说。
“要能拒收,我还会这么苦逼吗?”响河不想为难花店小哥,大家都是替人打工,将心比心,响河体谅他的难处。再往深了想,花店接生意合情合理,响河何苦挡了人家的财路。何况当着公司那么多同事的面推来搡去,岂不是更显矫情?口舌之地,若被人将真心误当成了做戏,那才叫蠢到家了。
“那行,我这里可没那么多拘束。”说着,耗子就将花扔进了垃圾桶。
响河来不及阻止,露出惋惜之色。
“怎么?不舍得?”
“没有。花是无辜的呀。”
“你瞧瞧,你瞧瞧,就你那样人家才会误会。我跟你说,该狠心时就得狠心,不能妇人之仁。”
“知道啦。以后我叫你姐行不,吴大姐?”
响河坐到假人对面,望着她发愣。歌曲循环播放着,唱到响河心动处,还是那几句凉薄之词:
黄粱一梦二十年
依旧是不懂爱也不懂情
写歌的人假正经啊
听歌的人最无情
……
剧本折子里的爱情,哪个不是带着浪漫主义的虚幻色彩,超越生死,撼动天地者数不胜数。可是现实生活中,就连对方的思维方式与生活习惯都很难包容理解,又何谈生死?
她想到席慕蓉的《戏子》,想到了钱晓岑。
耗子端着现磨咖啡过来的时候,响河正好在打电话。
“嗯嗯,好的。阿姨你别担心,我周六去看她。”
“谁啊?”耗子用口形问她,从旁边的空桌拖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下。
一个朋友。响河移开手机轻声对她说。
挂了电话,响河瞧见咖啡上的图案,抡起拳头作势要打,“你故意的是吧?”
刚才耗子即兴发挥,给响河的拿铁做了一个“栀子花”的拉花,本来只是试试,没想到手顺得很,做出来特好看。
“我端过来的时候,不少客人都说好看呢,要不以后你收到的花都送我这儿,我每天变着花样来,做个栀子花系列?”
“做你妹啊……”响河懒得和她东拉西扯,“你不是找到那个人了吗?仔细跟我说说。”
耗子告诉她,上周六晚上接近打烊时,店里来了两位大学生。
“你怎么知道是大学生?”
“他们聊天时我听到的嘛。其中一个刚从英国回来,好像是曼大的。”
这年头只要有点钱,送孩子出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管他是海龟还是海带,沾点西方习气回来自然玩得开。
当时里面只有他们两个。耗子端着咖啡进去的时候,本来聊得很嗨的两个人突然止住了话头。
“假正经。”耗子骂道。
“诶嘿,还好你长得不男不女的,不然被他看上可就惨了。”
“别打岔!”
所幸耗子多留了个心眼,离开时并未走远,躲在门外摒息细听。她听到椅子被拖开的声音,还听到了脚步声。那两个大学生的声音不清不楚,但是笑声却猥琐的很。耗子有不好的预感,随即撇头往里看。视线一下扑了个空,可再往下看,竟然看到两个男的蹲在桌子下面指指点点。
“你确定吗?万一是像我上次那样,有东西掉地上去捡呢?”
“我听到了,千真万确!就在他们躲在桌子下面的时候。那个猥琐男跟他朋友说‘这是他画的,居然还在’之类的话。”
“额……”响河迟疑了一下,“我上次叫你们给假人穿安全裤,你们没穿?”
“穿了啊——”耗子顿住,瞬间变了脸,“那个猥琐男不会是扒下她的裤子给他朋友看的吧?”
“好恶心啊!”她们俩异口同声。
在他们要走时,耗子忽悠他们办VIP卡。猥琐男似乎是囊中羞涩,拒绝了,可那个英国留学生却无所谓,所以登记信息时写的是他的名字——王少杰。
“上次没抓到现行,万一下次他们再一起来,我们还有机会!”耗子信誓旦旦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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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响河去203工作。虽然最近比较空,但还是有一些文件要处理。
门冷不丁地被打开,顾铭走进来。
“你怎么在这儿?”顾铭显然很吃惊。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
顾恒告诉爷爷自己晚上要和响河去见客户,所以就不回家吃饭了。
“他为什么要说谎?”响河不明所以。
“这话得我问你啊。”顾铭回答。
顾铭说今晚谢宇婷要来家里吃饭,所以他借口有事就溜了出来。响河想起采金银花那会,顾恒要她表现出一副和他很亲密的样子,莫非真如他所说,谢宇婷是叶老的眼线?
“谢宇婷不好吗?你这么不待见人家?”
“不是不好,就是……”顾铭叹了口气,说谢董之所以瞧上自己,还不是因为知道顾恒那里没戏。他和顾恒之间,总有一个是要接手怀真集团的。强强联手,才能青山常在啊。换作是响河,也会这么打算。谢董对顾铭很好,谢宇婷又与他是青梅竹马,于情于理他都不忍当面拒绝,何况——
“何况什么?”响河追问。
“我有喜欢的人。”
“梦中情人?”响河开玩笑道。
没想到顾铭郑重地眨了眨眼睛,期期艾艾地点了点头。
天啦噜,响河捧腹大笑,直言“梦中情人”这词不适合他。
“你可是黄金单身汉,家世好、工作好、样貌好,撩妹经验又丰富,你要追一个女人,那还不手到擒来?”
“得,难得听你夸我,我就老实跟你说吧,其实我就跟她见过一面。”
响河真没想到顾铭能这么纯情,一时竟接不住话。
“你别笑话我,我也不想的。可是我就是对她念念不忘,而且梦里老梦到她。我甚至感觉我身体里住着一个人,比我本人更喜欢她。”
“嘿嘿嘿,孽因种孽果。这就是你往日撩而不娶的报应!”
听到这么一个惊天大消息,响河也没心思工作了,打算整理整理资料要走,顾铭说他送她回去。下楼时看到展厅的灯还亮着,她就拉着顾铭进去看了看。
“刚才里面在办沙龙,所以我就没进来。”响河走在前面,音乐已经停了,工作人员正在收拾桌椅,清理茶水。
“你说杜丽娘做个梦就能碰到真正的柳梦梅,我怎么就碰不到呢。”
换作平日,响河肯定想都不想就甩给他一句“爱情小说你也信啊”,可当下她却说不出这么伤人的话来。
顾铭他动了真心,剩下的就该是好长一段时间的伤心与思念了。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
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
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
……
顾铭突然无所顾忌地唱起了歌,引来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响河赶紧低下头,推着他就走,哥们,惆怅归惆怅,别丢脸了喂!
回家路上,顾铭全程摆出一副生无可恋脸,响河说什么他都爱搭不理的。
“咱能好好聊天不?别再挑拨我的情绪了好吗?要说起来,我可比你惨多了。”
要说起来,响河真的是比他惨多了。
要去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要去拒绝一个不忍心拒绝的人,要去原谅一个不知道该不该原谅的人。
要去做的事还有很多,但是谁逼她了。
没人逼她。
可是情感上的事没有分寸可以拿捏,不能定计划表,不能安排日程,合作不成功也不能老死不相往来,心里有气有怨还得抬头不见低头见。
“听说香林大酒店的销售部经理在追你。”
顾铭的话让气氛一下变得严肃紧张。
“嗯。”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跟他说清楚。”
明明是果断的陈述语气,却偏偏是句疑问句。
只有响河自己还搞不清状况,“跟他说什么?”
“拒绝啊。你在我哥和何峪风之间摇摆不定还情有可原……”
后面的话响河自动屏蔽了,她在顾恒与何峪风之间摇摆不定?她给他们这样的错觉了吗?
那何峪风呢?好几次他看她的眼神都不对劲,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你觉得顾恒喜欢我吗?”
“喜欢的。”没想到顾铭回答得那么干脆,响河着实惊了一惊。
“但可能还没到非你不可的份上。”顾铭说,顾恒曾在爷爷面前承认自己很欣赏响河,而且话语间也赞同“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这个说法。
这丫的这么快就进入角色了?不给顾恒颁个影帝真是可惜了。
“那何峪风呢?”问到他的时候,响河莫名觉得害怕。
“响河。你别问他们是不是喜欢你,你先扪心自问,你到底喜欢谁?”
那个明明可以脱口而出的答案因为顾及与顾恒的交易,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她的这份迟疑在顾铭眼里就是摇摆不定,他义正言辞道:“响河。我现在不是以你好朋友的身份跟你说这话,我是以他们两个的兄弟对你说,你喜欢哪一个你就去追,但另外一个,你一定要断得干干净净。我不想你难过,但你也别让我难做人。”
顾铭说得对,有些事必须当断则断。她要给自己一个机会,她要向何峪风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