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在小青年敦诚的规劝之下,曹霑突然爆发。就在敦诚劝其“著书黄叶村”后一两年之内,“曹子雪芹”便“出所撰《红楼梦》一部”。
关于“曹雪芹”(曹霑)为《红楼梦》作者之记载,主要来自明义和永忠。
1. 明义之记载
我们先看明义的记载。
明义姓富察,号我斋,满洲镶黄旗人。据“红学家”考证,明义出生于乾隆五年(1740)至乾隆十年(1745)之间,比敦诚小6—11岁。
明义在《绿姻锁窗集》中有《题红楼梦》诗20首。其诗序云:“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之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钞本焉。”
“红学家”都认为此处之“出”是“出示”之意,是指“曹雪芹”(曹霑)将自己撰写的《红楼梦》一书拿出来给人看,而且“其书未传”,即尚未刊刻问世,还是“钞本”,书名为《红楼梦》。
据“红学家”考证,明义的《题红楼梦》组诗写于乾隆二十三、二十四年(1758/1759)左右,其时曹霑还在世,这与“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之“出”也一致。而其时明义不到二十岁,这与明义对《红楼梦》之“风流韵事”更感兴趣也相符。
注意“余见其钞本焉”之“见”,不是“购得”,也不是“抄藏”,明义只是从他人处借来读过,其《题红楼梦》诗20首当是在读过后凭记忆写的,并且加入了自己的理解,故诗中多有与《红楼梦》细节不符之处。
第1首:“佳园结构类天成,快绿怡红别样名。长槛曲栏随处有,春风秋月总关情。”
这首写大观园。
第2首:“怡红院里斗娇娥,娣娣姨姨笑语和。天气不寒还不暖,瞳昽日影入帘多。”
这首写怡红院,与第七十回仲春清晨,宝玉和晴雯、麝月、芳官“膈肢”打闹,大体相同。“瞳昽(tóng lóng)”,天明的样子。
第3首:“潇湘别院晚沉沉,闻道多情复病心。悄向花阴寻侍女,问他曾否泪沾襟。”
这首写第三十四回晴雯走进“满屋黑魆”的潇湘馆,说是宝玉让送“家常旧的”手帕子来给黛玉,已睡下之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令掌灯”在“两块旧帕”上题写了三首绝句,次日一早又“立在花阴之下,远远的却向怡红院内望着”。
第4首:“追随小蝶过墙来,忽见丛花无数开。尽力一头还两把,扇纨遗却在苍苔。”
这首情节相当具体,但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没有对应描写,与第二十七回“宝钗扑蝶”大相径庭。“尽力一头还两把”,使劲摘花簪了一头,又摘了两把拿着。
第5首:“侍儿枉自费疑猜,泪未全收笑又开。三尺玉罗为手帕,无端掷去复抛来。”
这首写第三十回黛玉与宝玉角口后复合,黛玉见宝玉用衫袖擦泪,“回身将枕边搭的一方绡帕子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
第6首:“晚归薄醉帽颜欹,错认猧儿唤玉狸。忽向内房闻语笑,强来灯下一回嬉。”
这首把第三十一回“晴雯撕扇”和第二十一回“袭人箴宝玉”,混为一谈了。第三十一回宝玉被薛蟠请去“吃酒”回来,错把晴雯当做袭人。第二十一回袭人麝月不理宝玉,“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宝玉则“冷清清的一人对灯”,趁着酒兴“续庄子”。“猧(wō)”,小狗。“狸”,形状与猫相似,亦称狸子、狸猫、山猫、豹猫。
第7首:“红楼春梦好模糊,不记金钗正幅图。往事风流真一瞬,题诗赢得静工夫。”
这首写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只见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来,……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在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那月日的事了”。
第8首:“帘栊悄悄控金钩,不识多人何处游。留得小红独坐在,笑教开镜与梳头。”
这首写第二十回袭人因病睡去,众人“都寻热闹”去了,宝玉回来见只有麝月留守,便让麝月“将文具镜匣搬来”,为其篦头;“小红”指麝月。
第9首:“红罗绣缬束纤腰,一夜春眠魂梦娇。晓起自惊还自笑,被他偷换绿云绡。”
这首写第二十八回夜间宝玉用“茜香罗”换掉了袭人系裤子的汗巾子,次日袭人醒后才发现。“缬(xié)”,有花纹的丝织品。
第10首:“入户愁惊座上人,悄来阶下慢逡巡。分明窗纸两珰影,笑语纷絮听不真。”
这首写第五十四回看戏之宝玉带着麝月等回怡红院看袭人,发现鸳鸯也来了,宝玉说“我这一进去,他又赌气走了,不如咱们回去罢”,“仍悄悄的出来”。“珰”,汉代武职宦官帽子的装饰品,这里借指戴有饰物的头。
第11首:“可奈金残玉正愁,泪痕无尽笑何由。忽然妙想传奇语,博得多情一转眸。”
这首写第四十三回宝玉从水仙庵祭奠金钏回来,“只见玉钏儿独坐在廊檐下垂泪,一见他来,便收泪说道:‘凤凰来了,快进去罢。再一会子不来,都反了。’宝玉陪笑道:‘你猜我往那里去了?’”
第12首:“小叶荷羹玉手将,诒他无味要他尝。碗边误落唇红印,便觉新添异样香。”
这首写第三十五回宝玉故意说莲叶羹“不好吃”,哄得玉钏也尝了一口;后两句是明义自己的意思。“诒(dài)”,欺诈。
第13首:“拔取金钗当酒筹,大家今夜极绸缪。醉倚公子怀中睡,明日相看笑不休。”
这首写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占花名”后“大家复又行起令来”,酒醉后芳官与宝玉同炕而眠,次日醒来大家取笑。“绸缪”,缠绵。
第14首:“病容愈觉胜桃花,午汗潮回热转加。犹恐意中人看出,慰言今日较差些。”
这首写病情加重后之林黛玉。第三十四回“题帕”后之黛玉,“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但只是“病由此萌”;后三句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则没有对应描写。
第15首:“威仪棣棣若山河,还把风流夺绮罗。不似小家拘束态,笑时偏少默时多。”
这首写薛宝钗。“还把风流夺绮罗”,指宝钗风流艳媚,却不尚奢华。第七回宝钗“穿著家常衣服”,薛姨妈说她“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第八回宝钗衣着“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第四十回蘅芜院“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棣棣”,雍容闲雅貌。
第16首:“生小金闺性自娇,可堪磨折几多霄。芙蓉吹断秋风狠,新诔空成何处招。”
这首写第七十七回、第七十八回“晴雯之死”和宝玉作《芙蓉女儿诔》为其招魂。第七十七回宝玉道:“他自幼上来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日委屈。连我知道他的性格,还时常冲撞了他。他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他这一去,一时也不惯的,那里还等得几日?知道还能见他一面两面不能了?!”
第17首:“锦衣公子茁兰芽,红粉佳人未破瓜。少小不妨同室榻,梦魂多个帐儿纱。”
这首写宝玉和林黛玉。第三回宝玉与黛玉“同房”,第七回“隔房”;第十九回二人在黛玉床上“对面躺下”。“梦魂多个帐儿纱”,指二人无邪念。
第18首:“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疴续红丝?”
这首写林黛玉之死。“沉疴”,久治不愈的病。
第19首:“莫问金姻与玉缘,聚如春梦散如烟。石归山下无灵气,总使能言亦枉然。”
这首写通灵宝玉(青埂顽石)重回青埂峰下,“复还本质”,即写贾家之败。
第20首:“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青蛾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
这首写贾家败后之宝玉。
在这20首诗中,除第4、14首外,前17首与《红楼梦》前八十回之内容大致相符;第4、14首和第18、19、20首,则当为八十回后之内容,而且与后来刊刻之程高本《红楼梦》后四十回不同。
由此可知,明义所见之《红楼梦》虽为“世鲜知者”之“钞本”,却是与程高本不同之全本《红楼梦》。而所谓“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之“一部”,也可证此点;如果所见不是全本《红楼梦》,明义不可能不提及。也就是说,在曹霑在世之时,已出现了全本《红楼梦》。
袁枚在《随园诗话》(乾隆五十七年刊本)中说:“康熙间,曹练(楝)亭(即曹寅)为江宁织造……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明我斋(即明义)读而羡之。当时红楼中有女校书某尤艳。我斋题云:‘病容憔悴胜桃花,午汗潮回热转加。犹恐意中人看出,强言今日较差些。’‘威仪棣棣若山河,应把风流夺绮罗,不似小家拘束态,笑时偏少默时多。’”
袁枚已说明其说法来自“明我斋”,且将“曹子雪芹”误为“其子雪芹”,这里不再赘言。
2. 永忠之记载
我们再看永忠的记载。
永忠在《延芬室稿》中有《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姓曹)》诗3首,其第1首云:“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
据“红学家”考证,题中“墨香”乃曹霑好友敦诚、敦敏之叔额尔赫宜,他又是明义的堂姊夫。诗上有永忠堂叔弘旿(wǔ)的手批:“此三章诗极妙。第《红楼梦》非传世小说,余闻之久矣、而终不欲一见,恐其中有碍语也。”
永忠(1735—1793),康熙帝十四子恂勤郡王允禵之孙,多罗恭贝勒弘明之子,袭封辅国将军。弘旿,康熙帝玄烨之孙,胤秘之子,封固山贝子,两次缘事革退,复赏封奉恩将军。
从永忠、墨香、敦诚、敦敏、明义之关系可以看出,永忠“因墨香得观”之《红楼梦》,就是明义所见之“钞本”《红楼梦》。永忠之组诗作于乾隆戊子年,即乾隆三十三年(1768)。
而据弘旿之“手批”可知,永忠“得观”之《红楼梦》“非传世小说”,且其中有“碍语”。这再次说明此“钞本”与后来刊刻之程高本《红楼梦》不同,《红楼梦》中的“碍语”在程高本中已被高鹗删去。
从明义和永忠之记载可以得出结论:在曹霑在世之时,已出现了私下转抄传阅之全本《红楼梦》。
3. 全本《红楼梦》不可能早于八十回《石头记》
在曹霑在世之时,就已出现了与程高本《红楼梦》不同之全本《红楼梦》。那么曹霑是否就是这个全本《红楼梦》的作者呢?答案是:这种可能性不存在。
现存己卯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三册书名下注云“己卯冬月定本”,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五至第八册左下方题“庚辰秋月定本”或“庚辰秋定本”。如果把此“己卯”和“庚辰”视为乾隆己卯和乾隆庚辰,则为乾隆二十四年(1759)和乾隆二十五年(1760)。
曹霑死于乾隆二十七年(1762)或乾隆二十九年(1764),而明义看到“钞本”《红楼梦》是在乾隆二十三、二十四年(1758/1759)左右。
既然曹霑在乾隆二十三、二十四年(1758/1759)之前就已完成全本《红楼梦》,为什么又要在死前搞什么“己卯冬月定本”和“庚辰秋月定本”呢?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己卯本和庚辰本,都只有前八十回。
“红学家”善变,该说这是对明义见到“钞本”《红楼梦》的时间推测有误。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第一回批语之所谓“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已明确点出“曹雪芹”死时“书未成”,又怎么可能完成全本《红楼梦》呢?
后裕瑞在《枣窗闲笔﹒红楼梦书后》中说:“闻旧有《风月宝鉴》一书,又名《石头记》,不知为何人之笔。曹雪芹得之,以是书所传者,与其家之事迹略同,因借题发挥,将此部删改至五次,愈出愈奇,乃以近时之人情谚语,夹写润色之,借以抒其寄托。曾见抄本卷额,本本有其叔脂砚斋之批语,引当年事甚确,易其名曰《红楼梦》。”
裕瑞的说法是根据《石头记》第一回内容推测而来,也完全不成立。甲戌本第一回之批语已明确点出《风月宝鉴》和《石头记》(《红楼梦》),都出自“曹雪芹”之手。其批云:“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又道:“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狡猾之甚。后文如此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方是巨眼。”
至此我们可以下结论:曹霑不可能是《红楼梦》作者,不可能是《红楼梦》中之“曹雪芹”。
4. 多途径流传之《石头记》
更为有趣的是,曹霑(“曹子雪芹”)所“出”之全本《红楼梦》转瞬湮没,而八十回《石头记》却广为流传。
程甲本《红楼梦》程伟元序:“《红楼梦》小说,本名《石头记》,作者相传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书内记雪芹曹先生删改数过。好事者每传抄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可谓不胫而走者矣。然原目一百廿卷,今所传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间称有全部者,及检阅仍只八十卷,读者颇以为撼。不妄以是书既有百廿卷之目,岂无全璧?爰为竭力搜罗,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数年以来,仅积有廿余卷。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余卷,遂重价购之,欣然繙阅,见其前后起伏,尚属接筍,然漶漫殆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抄成全部,复为镌板,以公同好,红楼全书始至是告成矣。”
程乙本《红楼梦》引言:“是书前八十回,藏书家抄录传阅几三十年矣,今得后四十回合成完璧。……书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异;今广集核勘,斟情酌理,补遗订讹。……书中后四十回,系就历年所得,集腋成裘,更无它本可考。”
陈镛在《樗散轩丛谈》中记载:“《红楼梦》实才子书也,初不知作者谁何,或言是康熙间京师某府西宾常州某孝廉手笔,巨家间有之,然皆抄录,无刊本,曩时见者绝少。乾隆五十四年春,苏大司寇家因是书被鼠伤,付琉璃厂书坊抽换装订,坊中人藉以抄出,刊版刷印渔利,今天下俱知有《红楼梦》矣。《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原书仅止八十回,余所目击。后四十回乃刊刻时好事者补续,远逊本来,一无足观。近闻更有《续红楼梦》,虽未寓目,亦想当然矣。”
根据以上资料,八十回《石头记》一直在“巨家”和“藏书家”之间“抄录传阅”,后“好事者每传抄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可谓不胫而走者矣”。而且“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异”,乃至程伟元和高鹗不得不“广集核勘”,可见其流传途经之多矣。
而程高本“书中后四十回,系就历年(竭力搜罗)所得,集腋成裘,更无它本可考”,可见与程高本不同的曹霑(“曹子雪芹”)所“出”之全本《红楼梦》,并未流传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