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繁花》里有一集剧情是这样的:范总要和宝总合作“ 三羊牌”, 但范总被李李灌了迷魂汤,一时之间徘徊不定,把宝总晾在了红鹭。他不知宝总已经悄悄约好了沪联商厦的徐总,这个关系到三羊能否成功的关键人物。
闻风而来的汪小姐责怪宝总没有告诉他实情,害她白白担心。
宝总是这样告诉汪小姐的: “做生意先要学会两个字,不响。不该讲的,说不清楚的,没想好,没规划的,自我为难、为难别人的,都不响,做事要留有余地。”
不响,不是一句俗语,只能在上海话里见到。按照原著作者金宇澄的解释,是沉默,是留白,是心里有数,不吭气。
这个代表着上海人哲思的词在剧中频频出现,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
首先说这部剧的铺排就是”不响“最大的智慧: 一开始黄河路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宝总风光无限,人人见了他都要问宝总好,而他的身边也一直围绕着各色人等,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到了最后,宝总变成种花的阿宝,身边又突然安静了下来。汪小姐有了自己的生意,不再需要宝总的庇护;玲子割舍了自己的不舍,投入到了一场全新的生活中;李李像来时一样,从他的生活中抽身离去;爷叔不再是宝总江湖中的爷叔,他退回了自己的生活;而陶陶也终于不再想要成为一心想要飞得更高的小小鸟,他回归了家庭。
他的世界由“喧闹” 到 “安静” ,他的人生由“响”到"不响”。“响” 是“不响”的铺垫,这是环境的“响” 到“不响”的演变。
还有人物的“响”与“不响”的鲜明对比。以玲子为首的夜东京,陶陶、菱红、葛老师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夜东京的生意冷冷清清,但每日都是积极渣渣的热闹。到了最后,夜东京的生意红红火火,每日都是人山人海,但昔日吵吵嚷嚷、精于算计的玲子在看清了一切之后反倒变得安安静静、稳重端庄。
玲子由响到不响,夜东京的生意由不响到响,这种鲜明的对比之中蕴含的是玲子领悟人生智慧后的成熟与成长,是生命的一次蜕变。
再看李李和至真园。刚到黄河路的时候,李李接手一片破败的金凤凰变成至真园,作为一个外地人要在本地人撑起来的黄河路上闯出个名堂并不容易,李李同她刚开张的至真园一样被人瞧不上、被人排挤,她和它都不响。
随着黄河路保卫战的打响,随着李李同宝总之间从暗流涌动到曲意迂回,至真园不仅打赢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还摇身一变,成为黄河路上炙手可热的饭馆。这个时候的李李和至真园都是响当当的,让人眼红,让人嫉妒。
再到最后,李李将至真园转手买给强慕杰,李李离开,至真园随之没落。黄河路上的来来往往皆是过客,无人再知李李,无人再知至真园。
转了一圈,李李和她的至真园又回到了不响。
同玲子和夜东京的相反不同,李李同至真园是同呼吸共命运。同玲子一开始的响到最后的不响不同,历经世事变迁的李李也许早就领悟了不响的智慧,她的个性从来都是不响,她来时不响,走时亦不响,但心里从来都有数。
除此之外,还有做事的 “不响” 。最典型的是宝总。他知道夜东京的生意月月亏损,也知道玲子想着法地问他要钱,但他都不响,生意亏损就再往里搭钱,她要钱就给她钱,所以夜东京在阿宝的家就在,玲子在宝总就总有人兜底。
“三羊”铺货沪联商厦,开卖的前一天宝总和范总断了联系,不响,不现身。范总心里七上八下没有着落,不知宝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干着急。谁知宝总憋了大招,第二天请来了冬天里的一把火---费翔,在只卖进口品牌的沪联商厦里,“三羊”这个上海品牌一炮而红,供不应求。没有宝总的不响,就没有“三羊”的成功,宝总是范总的贵人。
他知道是蔡司令走漏了麒麟会的消息,导致了自己被怀疑,导致发根死亡,但他不响,反倒默默承受了一切,替蔡司令收拾了烂摊子,所以换来了蔡司令的良心不安,换来了他的肝胆相照。他知道是发根的儿子阿四怀疑他他害死了自己的父亲,所以开车撞了自己,但他不响,不仅没有找阿四的麻烦,还找律师替他辩护免责,甚至买了地给他,还给了他和他母亲为数不少的金钱,让他们安然渡过下半生。所以,即便最后他一无所有,却还能在沙川和阿四种花,他有重新开始的依靠和筹码。
他去了一趟香港,在半岛酒店见到服务生蓓蒂,而不是高高在上的雪芝,他心里一紧。面对陶陶,他不响,他只说在香港见到了雪芝,再无后话。那段属于两个人的故事只是两个人的事,他为了赴十年之约从阿宝变成了宝总,但雪芝曾是那个他爱了一生的女人,即使她落败,也要留她体面,就像他在她的挽联上留下的那一行字:永远怀念你,阿宝。
阿宝永远不会让雪芝难堪,不响,是最得体的腔调。所以,阿宝从未消失在雪芝的心里,而雪芝大概也用了半生来后悔吧。
因为不响,因为看破不说破,因为心里有数,所以无论是阿宝,还是宝总,他的身边总有一帮死心塌地帮他的人。
且说爷叔和金花。多年前,做事有原则有底线的金花因为眼看着爷叔触犯了27号的红线而不留情面的举报了爷叔,爷叔被踢出27号,在提篮桥度过了数十载。金花和爷叔之间从此也有了不解的鸿沟。但至始至终,金花留着爷叔送给她的那本集邮册,对她来说像孩子般珍贵的结婚礼物。直到自己钟爱的学生汪小姐自己开公司遇到资金困难,她不舍,但她把集邮册给了汪小姐。最后,爷叔辗转将被卖掉的集邮册赎了回来,再次托人交到金花的手上。
那一刻,已然离去的爷叔不响,在人群中遥望着爷叔的金花不响,历经辗转又回到手上的集邮册不响,但有微笑从爷叔的嘴角浮现,有闪烁的泪花在金花的眼眶打转。没有人说恨,也没有人说原谅,世界不响,唯有时间的静默化解了一切。
不响,是懂进退,知善恶的明了,是看穿而不说穿的缄默,是尘埃落定前的谨慎留白,是为人处世的大智慧。很多时候,我们以为会哭的孩子有奶喝,所以要响,要像卢美琳那样表现自己,让人知道我们的厉害;要像梅萍那样,为了自己响,而对比自己强的人落井下石,通过他人的不响来衬托自己的响;要像小江西那样,为了响,不顾一切,飞蛾扑火,险入歧途。
事实上,笑到最后的都是懂得“不响”的高手。像从不抛头露面,只在该出手时出手,该收手时收手的爷叔;像是被人情套牢,却又处处被人情托举的阿宝。
他们知道,人这一辈子,不响最大。正如《繁花》开头所说“上帝不响,像是一切全由我定。”上天不说话,他知道一切,人的命运不是天定,而是由自己决定,你可以选择做阿宝,你也可以选择做宝总,选择权在我们自己手上,重要的是怎么做。
也正如《繁花》结尾处所说:“ 人不响,天晓得” 。人无需说话,天知道一切,所以,莫急,莫躁,要耐得住寂寞,守得住空虚,静待一切空明,静待繁花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