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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来到这座旅馆时,天色已晚。漫天绯红色的云霞,一抹残阳,半边浸没在水中,在海天相接的地方静止,轻描淡写地为周围的云彩镶上金边。
两个月前的一天,我和朋友在船上钓鱼,无意中钓上来一个古铜色的金属瓶,瓶口还有编号。打开,里面是一张防水纸条,印着几行字:
“亲爱的陌生人,您好!感谢您捡起这个漂流瓶。打开瓶口的一刻,您已经在人海之中被邀请成为我们的客人。‘海之奇遇’旅馆诚邀您前来,领略大海的丰富与神奇,期待光临,我们的地址是……”
朋友告诉我,这座旅馆从来不做任何广告,而是通过投放漂流瓶这种方式来吸引顾客。只有捡到漂流瓶的人才可以在旅馆住宿。方式虽然原始,却意外地吊起了全球众多旅行爱好者的胃口,有人甚至开出高价,一瓶难求。而住过旅馆的人大都对这里的一切守口如瓶,这就更增添了它的神秘色彩。
进门,柜台后面有一个年轻人。他抬起头来,露出训练有素的微笑:“欢迎光临,请拿您的漂流瓶来登记。”
我看到电脑屏幕上长长一竖行的名单,便好奇地问:“你们究竟每年要投放多少个漂流瓶到大海里啊?“
他说:“总体数目保密,您这个是G-1729号。”
我毫不掩饰自己的讶异:“请问,旅馆为什么要用放漂流瓶这种方式来吸引顾客呢?你们就不担心客源不足吗?”
“女士,”店员脸上笑容依旧,彬彬有礼地回答:“大海带来我们需要的客人,我们也只接受大海为我们选择的客人。”
二
“海之奇遇”这座奇特的旅馆,坐落于赤道以南一个半岛边缘的海湾里。它建筑上最大的特色是有一半建筑在陆地上,另一半则位于水下。旅客们可以自己选择陆上或是海底的房间。
我要了一间靠海的单人间,从窗口可以直接听见浪涛拍岸的声音。
还没安顿下来,店员就敲门了,告诉我,刚刚得到通知,因为客房紧缺,旅馆要安排另一个人和我同住。
他带我来到客房走廊。突然间,眼前出现了一张红通通的脸,还布满胡茬和皱纹。我吓了一大跳,手里的行李差点掉下来。店员见状赶忙解释,说这老伯是隔壁的一个旅客,刚刚泡完温泉回来。
惊魂未定之际,在他身后,我看见了一个少女,浑身透着与世隔绝的宁静。对我这个美术系的学生来说,她就像一幅画:乌黑及腰的长发,白色连衣裙勾勒出纤细的腰身,面容清婉,一双眼睛仿若无波的海水,似乎带着些许哀伤,又似乎隐藏着深不可测的秘密。
“我叫汐,请多指教。”见面时,她礼数周全地向我们打招呼。
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美,固然令人心折。但是真正吸引我的,是她身上一些我未曾明了的东西,还有她谜一般的忧伤。我素来不喜欢被打扰,但这次却破例答应下来,表示愿意分摊房费。自始至终,少女都没多说一句话。当我点头同意的时候,只见她抬起头,眼里流过一丝感激,对我说了声“谢谢”。
三
临海的房间,屋里是榻榻米式,还保存着天然的风貌。斜拉门的柜子里是床垫和薄被。每天我听着涛音入睡,感受着海风的清凉。
那个叫“汐”的少女,住进来的当晚,我没有看见她。第二天早上,她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人已经不知去向。到了晚上,直到我入睡,也没见到她的人影。
她的行踪不明,激起了我强烈的好奇。而她的早出晚归,又使我无端有些落寞。
一天清晨,我起来,独自一人沿着海岸线散步,寻找合适的写生地点,不觉来到了一处荒僻的海滩。这里人迹罕至,只有孤独的一片天和海。海风徐徐吹拂着,酒绿色的波涛层层叠叠朝岸边推移。忽然间我听到有人在唱歌,声音空灵而清澈,随风渗入耳畔:
千寻之水,随逝波,可曾知,离岸之深远?
涌潮之浪,散如雪,尽而返,归穹空之宁寂。
逐沙之涛,沫如聚,观复往,藏水鸟之形踪。
云饮之迹,晚夕晖,何以忘,沧海之彼方……
少女站在一块巨大的礁石旁边,面朝大海,赤足站立。海风吹起她的长发,裙摆在风中飘扬。我停下脚步,害怕自己的闯入打破这片亘古的宁静。
忽然,远处传来了浪花的声音,海水中出现几只海豚——
海豚竟然出现在浅水区?看到这里,我不淡定了,忍不住上前几步。只见几个脑袋齐刷刷从水中抬起,望着少女。其中一只更是在水中挺立起来,露出一对胸鳍。少女双手捧起它的头,把额头抵上去,似乎在对它说着什么。
我又走近几步,想瞧个究竟。可是,礁岩那边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叫,海豚们迅疾把头没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少女转过头,目光注视着我。礁石上,她纤细的身影透出淡淡的孤寂。我不记得她是否开口,风把她的声音吹来我的耳畔:
“请问,你,看到过我的弟弟吗?……”
四
“请问,你,看到过我的弟弟吗?……”
一连几天,梦境里都回荡着这声音。
当我来到柜台前,旅馆的店员们刚好在处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原来是一只信天翁,嘴里衔着一只漂流瓶,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仿佛也要住店。经过讨论,他们决定登记漂流瓶的号码,然后用几条鲜鱼招待这位不速之客,而且为了预备它过夜,他们还在屋顶上搭了一个草窝。
我在柜台旁发现了一本员工手册,就装着感兴趣地翻阅起来,随口向店员们打听关于汐的事情。他们全都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接待过我的那个年轻人开口:
“汐是我们的常客,三年了,她经常住在旅馆里。你的房间就是她常住的那间。”
我问:“她有一个弟弟,是吗?”
刹那间,店员的表情产生了某种变化。他仔细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是的,我还记得这对姐弟第一次来的情形。后来他弟弟在这附近失踪了。据说姐弟俩吵了一架。汐一直为此自责。她到处打听弟弟的消息。但三年过去了,她弟弟一直下落不明。”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少女孤寂的身影会让我隐隐难过。
五
那几日,我心中怀有好奇,想知道汐是怎样寻找她弟弟的,也许自己还能在某方面帮助她。我跟踪过她几次,每次都无功而返。但当我放弃跟踪,而是像个普通的游览者尽情享受自己的假期时,却又能与她的身影不期而遇。
有一次,我在玩当地有名的项目——“水上滑翔伞”时,曾在空中远远望见她来到一处偏僻的码头,坐上了一艘小舢板,和一个渔夫一起驶入远海。我在高空向她打招呼,可是她要么是没有听见,要么是装作没有看见我。
当我在水下餐厅吃饭时,曾见她站在那玻璃幕墙前,抬头出神地望着水里那花朵一般的游鱼,手按在玻璃上。我揉揉眼,刚想叫她,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另有一次,我尾随她来到旅馆驰名的温泉区,却还是在滚滚蒸气之中跟丢了。
那个早晨,我随一群游客搭乘游艇出海观光。忽然,水面出现一只海豚,它不断跃起在船头的位置,发出急促的吱吱声,像是要阻止船前行一般。又有几只海豚闻声赶来,绕着渔船巡回游动,不时跃出波涛。见到这情况,船长不禁放慢了速度。
正当这时,渔船正前方的海水里喷出一阵水雾。原来是一头座头鲸,它一边以胸鳍拍击水面,一边发出急促的鸣叫。
“它就横在船的航线上面,是怎么回事?”船长大吼,“这样下去我们迟早都要撞上它!”
“它们在叫我们改道,绕路前行!”这时一个声音在我身边响起,我看到汐站在甲板上,可是她是什么时候上来的呢?这我可不知道。
“前方的航线上有一头母鲸在生产,如果不改道,船在水下的设施和桨叶会伤到它!”人群忽然静了下来,汐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使人安静的无形力量。
船长听后半信半疑,不过还是操纵着船舵,向左偏离了一些航线。果然,没过多远,我们就看见一头鲸鱼伏在水中,像是非常虚弱的样子。船缓缓地驶过它的身边,我们一直站在甲板上默默注视着它。忽然,水面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快看,鲸鱼幼崽,刚出生的!”不知是谁说了一声,大家纷纷拿出相机和手机聚在船舷边,兴奋地拍摄着。
“那是一头灰鲸。”船长满有把握地说,“现在这种鲸类已经很稀罕了。”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问:“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少女笑而不语。
六
“你一定是遇上‘鲸语者’了。”看着我对着鱼缸,凝视着游来游去的鱼出神,旁边有个人开口说道。我抬起头来,发现是我来这里第一天遇到的那个泡温泉的老伯。
他说:“你刚才是不是在想,不知这些鱼能否听懂我说的话?”
“什么是‘鲸语者’?”我不小心被人猜中了心事,欲盖弥彰地扯开话题。
傍晚时分,我去水下餐厅吃饭的时候,特意绕道去那幢石头房子。据说那里的墙上到处是壁画。我来到展厅,那里面陈列着众多大海的珍奇,有华丽的玳瑁壳、硕大的珍珠、还有千奇百怪的贝壳、龙涎香,以及一个不知名生物的骸骨……在那旁边,还有几幅画,画的是鲸鱼在陆地上走动,我猜那大概是讲鲸鱼进化史之类的吧。视线绕过它们,我向前望去。
那幅画绘在一面宽大的墙上,画上是一头鲸鱼和一个人。画面非常壮观,鲸鱼庞大的身躯占据了画面大部分空间,只在右上角处,站着一个细小的女孩,朝鲸鱼伸出手,似乎想抚摸它。我仔细注视着那个小小的鲸语者,觉得这个动作似曾相识。
画面旁边还有几行诗歌,标题是“千涌”——正是少女那天早上唱着的歌。
当时,周围那么安静,那歌词令人觉得似懂非懂,但又在记忆中久久缭绕……
“千寻之水,随逝波,可曾知,离岸之深远?……
那个老伯——据他自己说是艘渔船的老板——告诉我,“鲸语者”是可以跟鲸鱼说话的人,这种人非常稀少,他们懂得鲸鱼的语言,能够与鲸鱼沟通并建立关系。
那天傍晚,在海边礁石地带,我无意中又见到了汐。少女赤足立在海面上——这一幕起先让我看呆了——过一会儿才发现,原来是海豚在水里托举着她。海风吹拂着她的秀发,她在波浪间行走,步履轻盈。海豚在她身边跃出水面,划出优美的弧线。我用画笔悄悄记录下落日的这一刻,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七
隔天夜里,我正在为自己的画做最后润色,忽然间房门开了,汐走了进来,像是精疲力竭地倒在了榻榻米上。我发现她的额头烫得厉害,刚想叫醒她,却见她闭着眼喃喃地说着什么,眼角流下一行泪水。
我从衣橱里拿出被子给她盖着,然后搞来一些冰块,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地替她敷上,又密切留意她的状况,一夜没合眼。
快天明的时候,我听见海上传来不知名的鲸鱼的歌声,一声又一声,悲伤得令人心碎。我想,眼前这少女,不知她白天去了哪里回来;她是否真能听懂鲸鱼的那些话语,鲸鱼是否又能带来她弟弟的消息?她有着怎样的身世呢?
白天老伯的话,似乎暗示汐是一个“鲸语者”,但我对这种人一无所知。
于是又想到她弟弟,他和他姐姐一样?也是个鲸语者吗?
天明的风吹进来,鲸鱼的声音回荡在耳旁,在这样的思绪中,我不禁睡着了……
醒来时,屋里空空如也,并无少女的身影。
对于她的不告而别,我有些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清晨,我去餐厅吃早餐,听到流传在人们中间的一则重大新闻:昨天有一艘捕鲸船驶入了旅馆的近海海域,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人们出海时,没有看到一头鲸鱼,连海豚也都销声匿迹。
就好像它们全都提前得到消息,躲避起来一样。
另一个新闻,则是关于一头“神秘动物”的。昨天下午有一个旅客的孩子掉进了大海,正慌乱的时候,被一头不知名的生物救下,浮上了水面。据目击者称,那是一头“与鲸鱼和海豚既像又不像”的生物。那只生物在孩子获救后随即消失在波涛中。
听到这些新闻,我有一种冲动,想把它们告诉汐,却又觉得她应该早已知晓。她一向起得比我早,如今又行踪不明。而我则莫名地担心起来。
夜里,我比平时晚了一点回房间。进门,竟看见汐在那里等着我。我吓了一跳,却又感到自己有话想要对她说,可是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我这几天一直偷偷调查她的事情,也许她早已知道。
“你来,跟我去无名岛吧。” 她安静地说。
八
无名岛,据说是坐落在旅馆东北方海域的一座岛。长久以来,人们只是听说过这座岛,还有人声称它会变动。旅游手册上的地图也只能告诉你一个大概位置。对我们这些旅客来说,它一直是个千古之谜。
我们划着小船,来到附近的一座小岛。下船后,汐站在岸边,拿出一个海螺吹了起来。大海一时间依然平静无波,但很快海水便开始动荡。小船下方有一个巨大的身影,正在急速上升,波涛中出现一侧宽阔的脊背,在月光下闪着幽光。
“鲸鱼!”我几乎脱口而出。那是一头巨大的露脊鲸。我突然想到,因为捕鲸船的缘故,附近的大小鲸鱼都销声匿迹了,但汐却能召唤它们,难道这就是“鲸语者”的力量吗?
汐轻轻走了过去,登上鲸鱼背,又回过头来看看我。我按捺住心中的不安,小心翼翼地踏上那湿淋淋的背脊,抓住巨大的背鳍。刚一骑稳,鲸鱼便游动起来。
汐坐在前方,注视着黑夜中的大海和头顶布满星辰的天空。有一颗星星特别明亮。鲸鱼全力游着,身体在波浪里涌动,忽地跃起、入水,溅起大量水花。不知何时,当它跃起到最高地方时,我刹那间有了飞翔的感觉。这种感受是如此新奇,又是如此惊险。不知过了多久,耳旁传来汐的声音:
“看,那里就是无名岛。”
月光下,远处有一片漆黑的陆地。鲸鱼重新潜入海中。我和汐,就站在岛屿洁净的沙滩上。只见前方的远处,有一片广阔的湖泊。海中的岛屿,岛中的湖。
“快过来,看!”汐在前面呼唤我。
跟她走去,来到湖边,我蹲下,看见那深深的湖底,仿佛有建筑物存在。湖边,还可以看到断垣残壁,石缝里长满离离野草。
“这里是我的族人原先聚居的地方。”汐轻轻地对我说。
“你的族人?”我不解地问。
“是的,我们是特殊的一群。”汐告诉我。“我们的族人原先一直栖息在这里,但很多年前他们都迁移了,只剩下我和弟弟。而我弟弟那时刚出生,发育不良,因此他们不能带他走,而让我留下来照顾他。
“原本我们在这里过着漫长宁静的生活,但长大以后,弟弟却一心想要找到我们的族人。而我劝他不要去。在几次争吵之后,他便不辞而别。我四处寻找他,却……”
她低下头,哽咽了。
“你别担心,他一定还活着的。”我忍不住安慰她。
汐点点头,擦了擦眼睛。她走到一根断裂的柱子旁蹲下,捡起一个蓝灰色的大海螺。我才发现,这周围的地上有许多这样的海螺。汐把手里的海螺递给我,我把它凑到耳边,满以为会听见潮汐的声音。但,出人意料,海螺里传来奇特的声音,空旷而悠长,高低起伏。不知为什么,却令我想起那天海边听到过的歌。
“你能听见吗?这首歌的名字叫——‘千涌’。”汐一边问,目光一边探究地注视着我。
“‘千涌’?不是那天早上你唱的歌吗?”我说。
“‘千涌’本是鲸鱼的歌,后来有人将它改编成人类的歌,并谱了曲。我和弟弟都会唱这首歌。”
“你是说,那首歌与这里面的鲸鱼的声音,唱的是同一种内容?”我不禁惊讶了。
“对,而且你听到的这个声音,除了我和我弟弟,其他人和海豚都是听不到的。”
“你的意思是我能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你是怎么发现的?”
“是的。”她有点欲言又止地说,“那天早晨,在海岸边,那只海豚看到了你,发出的那一声叫声,也是很多人听不见的,但我却看见你止步,像是听见了。……所以,我一直想在走以前,带你来这座岛。”
“现在,”她又说:“我发现你真的能听到海螺里的歌,而且,是我弟弟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
九
从无名岛回来,汐向我告别。
“那天谢谢你的照顾,我要暂时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回来也许就看不到你了。”
“你是又要出去寻找你弟弟吗?”我问道,见她脸上忽然露出悲伤的表情。
“难道你有了他的线索?”我追问。
“我要去一个地方,确认一件事情。”她点点头,说。“但那地方太危险了,我不能像这样带你一起去。
“如果你想知道我们的秘密,就到旅馆庭院旁边二楼的那间陈列室去看看吧。”临别前,她最后对我说。
再度走进那幢石头房子,我来到展厅,重新站在那幅画前,凝视着画中的鲸鱼和人。
身旁,仍然是那具不知名的头骨,空洞的眼窝似乎在望着我。
“你知道世界上最孤独鲸鱼的故事吗?”我听到一个声音说,回头望,是那个店员。他也和我一样注视着那幅画。
“据说它只能发出频率为52赫兹的声音,而其他鲸鱼只能接收到15至45赫兹,所以它向整个世界发出的声音都没有同伴能够应答,因此只能一生孤独地生活在广阔的海洋里。”
“也就是说,有些生物发出的声音,只有少数人才能听到是吗?”我问他,然后看他点了点头。
“你的耳朵也许跟大部分人不一样,你是不是听见了某些奇怪的声音?”他向我眨眨眼。
我没有回答,却自顾自地陷入沉思。那个女孩的神情让我想到了汐,她能够听懂孤独鲸鱼的话语吗?
十
那间房只剩下我一个人住了。晚上写生回来,开门,眼前瞬间浮现一个影子,仿佛汐仍在那里,注视着我。
两天后的夜里,我从睡梦中起身,发现房间四周明晃晃的,摇曳着海底波浪的倒影。我向窗外望去,月亮已经升了起来,将明光遍洒在海面。天与海的远处屹立着什么东西,看起来像一条黑色的、搁浅的船。
汐站在岸边,朝那里走过去。她行走在水面,脚下好像踩着什么。我跑到海岸,呼喊她的名字,她停下来,静静地朝我回眸一瞥,一副似乎看见了我又看不见我的模样,然后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着。我追了上去,这时海水迅速朝四面八方退却,刹那间,我看见了光秃秃的海底。而汐的脚下,有一条“路”通往那黑黝黝的远处。仔细看时,原来是无数死去的鲸鱼和海豚排成的一列,它们血迹斑斑,尸体整齐地铺在汐走过的地方,一路朝天边横亘……
我睁眼,有人在敲门。
“紧急会议,在酒店大堂,所有旅客都要参加!”
我来到大堂,发现那里早已聚满了人,全都面色严峻。年轻的店员站在中间,似乎在跟周围的人商讨什么事情。问过周围才知道,原来那条捕鲸船已经开始作业,前几天它们在海上捕杀了一头鲸鱼和几只海豚,鲜血染红了海面,场面触目惊心。
“事已至此,我们必须想个对策,否则这个旅游景区将会变成贪婪与杀戮的地域。”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建议下,旅馆给那艘捕鲸船去电,要求递上众人签名的请愿书,呼吁他们停止捕鲸,并且离开这片海域。如果拒绝,就把这件事曝光给媒体云云。
在这样坚决的态度下,那边终于一改之前的装聋作哑,同意让我们派代表进行交涉。
旅馆这边选取了那个年轻店员做代表,正当临走时,他突然转过脸对我说: “你也一同去吧。”
“为什么是我?”我不禁愕然。
“你去了就知道了。”他说。
十一
迎着清晨的风,我和年轻的店员乘着一艘汽艇,劈浪前进。海浪尖端飞翔着一群水鸟,我还看到了一只信天翁,从船的上空滑翔而过。眼前是一幅美好风景,我的内心却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渐渐地,远处出现了一艘现代化船舶,我认出那就是臭名昭著的捕鲸船。不知为什么,它莫名地令我想起做过的那个有关汐的梦。
接近时,我看见那艘船身写有一个大大的字样: “RESEARCH(研究)” 。船上放下一只浮艇,一个蒙面戴着墨镜的海员站在浮艇上,朝我们做了一个动作。
“他说只允许我们两位上船,其余人等一律不准靠近。”那个年轻人对我说。
我们按照吩咐登船,有两个人来搜身,看我们是否携带了拍摄装置。我看见那年轻人拿着一个对话器,这是我们唯一能跟外界联系的渠道。
站在甲板上,立刻闻到一种难闻的味道。船的各处虽然弄干净了,还是有一种森然的血腥味。有些地方摆出了“禁止前进”的告示。
我想,那几头鲸鱼和海豚的尸体不知在哪里,还是被他们为毁灭证据而抛回了大海?
正神思恍惚间,蓦然发现谈判已经开始。捕鲸船的负责人终于露面,只见他鼻梁上架着眼镜,一副科学家的模样。那个年轻人递交了请愿书,然后他们就用另一种语言交谈起来。期间好几个船员一直在站在周围张望,有的还拿着棍棒等器械,似乎一旦谈判破裂,就当场下手。
我朝四周张望一番,想要偷溜出去看看,但四周都被严密监视着。正觉沮丧时,忽然前方有人喊着: “虎鲸,有只虎鲸闯入了这个海湾!”
听了这话,那几个人都赶紧跑到前边去看。我趁这个机会,跨过一个“禁止前进”的挡路牌,朝那几间舱房走去。其中一间里塞满血淋淋的肉块。又走过几个不知用途的空房间,有一间里关着一个人,望着前方窗外,那是汐!我拍着窗玻璃叫她的名字,见她转过头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望着我。我还想说什么,胳膊却被一个船员扭住了。
他把我拖到刚才的会场上,一面向周围说着什么。有几个人都站了起来。
“我们不能让这位女士下船。”那个负责人说,“她知道得太多了!”
“等一等!”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是汐。
只见她在几个船员的簇拥下走过去,对那个负责人说了些什么,那人当即沉默不语。
“我已经跟他们说了,他们不会再把你扣为人质了。”汐走过来对我说。
“汐,你怎么会在这里?跟我们回去吧。”我央求着说。
汐摇了摇头。
“再见了,不要再找我——”
她轻轻地说道,然后转过身,看也没看我一眼。
十二
回去的路上,我问那年轻人。
“你早就知道汐在那条船上?”
“是的,我们很早就和那捕鲸船交涉过,控告他们无端扣留了我们的一名旅客。”
“汐是自由的,为什么不逃走?”
“他们威胁她,如果逃走,就杀掉海湾里所有的鲸鱼。”
“那些人为什么要扣留‘汐’?因为她是一个‘鲸语者’吗?”我不解地问。
对方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海水,没有回答。
漆黑的夜晚,窗外电闪雷鸣,海上刮起了狂风。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打开电视,气象台通知今晚有一场暴风雨。
我拧开了灯,一个人静坐着,想起了汐。不知道在这样的夜晚,她会在哪里。她能否穿过生命中的艰难险阻、惊涛骇浪,与她弟弟再见呢?
正想着,迷迷糊糊有点犯困。忽然间,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绵长凄凉的声音,回荡在耳旁,一声又一声,穿透梦境,让我全身不由得战栗起来。那发声者,似乎在与什么进行搏斗!
我醒来,声音消失了。我坐立不安。
等到快天亮的时候,我打开了窗户,向窗外望去,却只能看到阴沉的天空。忽然间,海岸线的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映入眼帘。
我跑出了门,朝那里跑去,然后看见,一头动物搁浅在沙滩上。它的身体呈纺锤形,背鳍生在靠近尾部的地方,背上有着蓝色渐变的色彩,还带有点点伤痕。
这似乎是一头鲸鱼,可是又与我常见的鲸鱼不大相同,它看上去就像一条过大的海豚。我心里一动:难道这就是前几天流传的那头“奇怪的动物” ?
我接近它,感受到它艰难的呼吸。不知为什么,看到它的眼睛,我一瞬间觉得似曾相识,心里涌上一股亲切感,好像我已经了解它、认识它很久了。
我跑回旅馆,叫来值班的店员,仍然是那个年轻人,我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听了我的话后,立刻在柜台打了电话,然后奔向沙滩。我们看见那头鲸鱼好像很痛苦,侧卧在沙滩上,尾部仍在微弱地摆动。
“这是一头喙鲸。”年轻店员说,“喙鲸是一种很稀有的鲸类,时常生活在深水区,陆地上的人很难见到。”
“你看,它尾部好像拴着什么!”我忽然说。
“那是追踪器。”年轻人说,“你来帮忙,我们把它卸掉。”
我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那个东西解下来。“‘死鲸湾’!年轻人忽然大声说道,“这是来自‘死鲸湾’的追踪器,这头鲸鱼曾经去过那里!”
他转过头对我说:“从那里逃出来,它该是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磨难啊!”
我刚想问“死鲸湾”是什么地方,却突然间听到喇叭的声音,原来一辆拖车赶了过来,从车上下来几个人。
“你们要干什么?”我不禁喊道。
“我们必须转移这头鲸鱼,不能让人知道它还活着。请你也保守秘密!”那个年轻人说。
“为什么?”我追问。
他闭口不言。
十三
“死鲸湾,原本是太平洋某岛上的小海湾。因为沿岸有暖流经过,渔业资源丰富,因此也吸引了大批鲸鱼和海豚来此觅食。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反而催生了一项杀戮产业的繁荣——捕鲸。……他们用鱼叉捕猎鲸鱼,把海豚赶入海湾进行屠杀。……血色的海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海滩,后来人们便称那儿为‘死鲸湾’。”
电脑屏幕闪烁着,我望着眼前一张张真实却又残忍的画面,不禁捂上了嘴,生怕那血腥味从屏幕中飘出来。
“你又在用旅馆的电脑搜索这些了。”那个年轻店员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就算你了解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汐已经走了,她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不,我感觉她需要我!”我说,然后把那个梦告诉给年轻的店员。
“那头鲸鱼的事——我会保守秘密。但你能不能把这一切的真相告诉我?”
“我只能告诉你我可以说的。”那个年轻人想了一想,回答道。
他带我来到一个展厅的三楼放映室,打开一个视频,画面上俨然是那艘捕鲸船!
“这是来自于‘死鲸湾’的船,几天前,他们向旅馆发出信号,自称科学考察船。要求在这片海域进行捕鲸作业。我回复说旅馆周围海域禁止捕鲸,但他们却死皮赖脸就是不肯走。我们原以为他们只是在进行一般的捕鲸任务。但是没有想到,他们是为了追踪一头鲸鱼而来。”
“就是那天搁浅的……?我声音颤抖地问,看他点点头。
“正是,不过也许说追踪一个群落更为合适。它在死鲸湾被人认出是一头稀有鲸鱼,因此才逃过一难。再度被放回大海时,尾部却已经装上追踪器。有一艘船跟在它身后,想知道它的去向。那艘船一直尾随它来到旅馆附近的海域。”
“他们的目的既然不是那头鲸鱼,而是什么呢?”
“你听听这个。”年轻人说着,点出一个音频。
我耳边传来那熟悉的鲸鱼歌声,一声又一声,唱着海风、潮汐、落日以及一切我不甚明了的东西。我听得浮想联翩,却又感到似曾相识。
“《千涌》,这是《千涌》!”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我喊道。
“这是汐告诉你的吗?”店员的神情不知为何有点严肃。
“是的,这是人类的,也是鲸鱼的歌。她是这么告诉我的。”
“鲸鱼每个族群都有属于自己的歌,这是它们的标志。那艘捕鲸船上的人们曾经在一个深海的探测项目中听到一段录音,里面录下了鲸鱼的一个族群唱着这首歌。所以,当他们捕捉到那头喙鲸之后,通过它的歌声,立刻就发现和之前录到的那首歌极为相似。因此他们断定这头珍稀的鲸鱼和那个遥远的鲸鱼族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听他说到这里,我已经全然呆住。
十四
“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我问道,感到后背有些发凉。
“有些来源于我的调查,有的则是那天与捕鲸船交涉的时候,负责人告诉我的。”
“那这么说,那艘捕鲸船的目的是……”
“那头鲸鱼的整个族群。”年轻人的眼神变得锐利了。
“破解这个珍稀族群的秘密也许会使人名利双收,但却可能令它们遭遇到灭族的危险。”
“所以你才把它藏了起来,对外只说是死亡?”我再一次问他。
“是的,所以我们才要保守它的秘密,现在只能放出它死去的消息,也许还能瞒过捕鲸船上的人。——你怎么了?”他忽然问。
我无法描述自己的感觉,由于大量信息突然涌入,脑海中一片混乱。我费力思索着,当我看到、听到的一切真相中,还缺少一环。我忽然像想起什么,本能地朝二楼展厅跑去,又来到上次看过的那幅画前。我发现它的左边有一幅画,是上次我看到却没注意的。画面上是一轮圆月,月光下鲸鱼与海水……一边绘着鲸鱼攀上陆地,变成人形;另一边则是人类的女子走下海水,化身为鲸。
画的前方陈列着一具头骨,标签上写着:“朗氏中喙鲸”,下面还有介绍文字:“世界上最神秘的鲸鱼。迄今为止只发现了两具头骨,除了一些口传的目击记载外,并无其他活体记录。这也是世界上最罕为人知的鲸鱼。”
在介绍下方,还有一幅标本的复原图,那个沙滩上我记忆犹新的形状!
忽然,记忆的迷雾像是被风吹散,我霎时间明白了一切。
“那头喙鲸,是汐的弟弟!”我大喊。“所以他们才要把汐弄到船上,这么做肯定没安好心!”
对方点点头,对于我的重大发现,他淡定的样子使我确信他早就知晓其中的秘密:
“你遗漏了一点,不是所有的这种鲸都能变成人形,那少女的弟弟,是一头无法成为人的鲸鱼。经过检测,我们发现它发出的声音并不在其族群的听觉接收范围之内,也许这是基因突变的产物。也就是说,它像那头52赫兹的鲸鱼一样,向整个大海发出的声音都没有同类能够接收到,因此,它能单独找到族群的几率是微乎及微的。”
我闭着眼睛,想起了“汐”,想到她提起弟弟时哀伤的眼神。这对相依为命的姐弟,一个可以变成人,另一个却要永远被禁锢在大海里。
“我已经通知了那艘捕鲸船。”离开前,那年轻人对我说,“告诉他们这一发现,并让他们放弃这种追踪。可是,也许他们早就知道了,但不知为何仍然要尾随它。”
“你别忘了,汐还在那条船上。”我提醒他。“如果他们知道她是什么,难道不会让她代替她的弟弟,成为追踪那个珍稀鲸鱼族群的工具?”
“恐怕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年轻人说,“汐只告诉过我一个人,捕鲸船的人通知她,他们已经发现了她的弟弟的下落,所以她才不顾危险上了那条船——那艘船一定有备而来。”
“他们怎么会知道汐的秘密?”
“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店员说。
“也许,那艘船上也有一个‘鲸语者’?”我猜测道。
十五
那年轻人听后沉默了片刻。“这也是我最为担心的。”他说。
“但汐是自愿去的,我在心里觉得,她是想用自己交换她弟弟,可是那些人不会答应的,他们只想利用她,找到她弟弟。我当初曾经极力阻止,可是她太天真了,轻易相信人类的话。”
“所以他们一直监禁她,却不停止搜寻她弟弟?”我急切地问。
那年轻人点了点头。
“最可怕的是,他们可能确实已经发现了什么,否则不会停下捕鲸的进度。”
“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做点什么!”我迎视着他的目光。
“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向整个世界公开这件事,但这将给汐和她的族人带来更多危险和麻烦。那艘捕鲸船上的人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如果被他们发布这个消息,那一切都太晚了。”我说着,忽然突发奇想地问:
“我们能不能潜进去,偷偷把汐放走?”
“想法很好,但汐是不会走的。”那年轻人冷静地说。“我们现在唯有做的就是等待,也许几天过去,事情会有转机。”
他说完这番话没多久,就有一个电话打到旅馆。
“来吧,汐的朋友。我们的转机到了。”
我跟随他来到旅馆门口,意外地发现四五个蒙面人正站在那里,我立刻看出他们是那艘捕鲸船上的人。
“我们是来交涉的。”其中一人说,“有人告诉我们,你们这里私藏了一头活的鲸鱼。”
“那头鲸鱼已经死了。”我说。
“那我们要见到尸体。尸体还有解剖的价值。”对方说,“那是一头极为珍稀的鲸鱼,即使标本都能卖个好价钱。所以我们才会怀疑贵店私藏了它——那头鲸鱼的所有权在我们。”
“钱,钱,你们只知道钱!”我忍不住大声说道:“鲸鱼只属于大海,不属于任何机构或者人!它们是自由的!”
“几位请回吧。”那年轻人说,“随意搜查旅馆是非法的,你们都应该懂得本地的法律。”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那人话音刚落,一只大手便捂住了我的嘴巴。我奋力挣扎,却发觉那手心里有一股难闻的气息,眼前立刻发昏。渐渐地,我失去了知觉……
十六
醒来,已是在一个四面封闭的房间,只有一扇窗户与外界相通。我望出去,只见到汹涌澎湃的海。空气中的咸味和淡淡的血腥味使我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可是汐呢?汐在哪里?
正当这时,门开了。那个负责人走进来,“你可以出去,但不能离开这条船。”
“汐怎么样了?”我问他。
“绝食,已经昏迷几天了。”他简短地回答。“我们前几天在海中发现了那个探测器,套在一只海龟身上。此地的人们都在传说暴风雨的夜里有一头鲸鱼在岸边搁浅死了。”
汐在知道弟弟的死讯后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出来,送出去的食物也没有动过。
我看出了这群人居心险恶。
为了救汐,我势必要把她弟弟还活着的消息告诉她。
但如果我泄露了这个消息,那旅馆就危险了,那个年轻店员也许会被审问,更可能还会被动以私刑。我看出,这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但是,如果我隐藏这个秘密,那么汐也许真的会绝食而死!我一时间左右为难,不知该怎么办。
“快看!虎鲸,它又出现了!”不知谁高喊起来。我离开自己的房间,来到船舷,注视着波涛里的一只尖锐的背鳍。我听说过这海中杀手的名号,因此不免感到心惊肉跳。
几名船员骂骂咧咧,有几个还去找博士(他们这么称呼那个戴眼镜的负责人),又指了指船上的一些设备,看样子想要捕杀鲸鱼,但被制止了。不一会儿,这只虎鲸像是察觉到危险,于是便落在了船的后方,但仍然紧跟着船,不曾离去。
“汐的弟弟那晚也许就是被这样一群虎鲸追逐,所以才误闯了沙滩……”那个年轻人站在船舷边,悄悄对我说。
我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你还真是轻松呢……不担心他们会拿你去喂虎鲸吗?”
“虎鲸喜欢吃鲸鱼,并不爱好吃人。”他说。“走,我们去看看汐吧。”
我们来到汐的舱房,里面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别进来,我谁也不想见——”
“汐,”我说,“是我们。”
我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声响,接着她迅速把头抬起来,贴着玻璃望着我。
“怎么会?他们怎么能把你们这样!”
“汐,我们被带上来时已经知道你的情况了。我们很难过……”那个年轻人欲言又止。“可是,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吧。”
汐听了,迟疑了一阵,然后走出密室,来到船舷边上,向下望去。几只鸟儿在船边滑翔,似乎在寻找什么。
忽然,看到海水中的背鳍,她忍不住叫出声来。
“你害怕虎鲸吗?”我问。
她点点头。
“我不敢和它们说话。我很担心这个海湾里的其他鲸鱼。”
“这里的虎鲸都只是过客,它们只是由于某种原因误入这里,并不会长久逗留。”那个年轻人说,“如果这里没有充足的食物,它们就会离去。它们也害怕捕鲸船。”
“那它为什么还在这艘船的附近游荡?”我问。
“我也不知道,感觉它似乎在等待什么。”对方说毕,锐利的眼睛里掠过一道光,这使我确认了他有什么在瞒着我。
十七
傍晚,一轮落日,半边沉在海水里,就像我刚来旅馆时看到的那轮落日。我心事重重地眺望着,眨眼间想起初到旅馆的心情。那时的我,肯定想不到自己会卷入这样一场事件当中,可这每一步都是我自己选择的。
眼前是晚饭的餐桌,虽然看上去十分丰盛,可我却一口都不敢动,生怕被人做了手脚,更害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吃到鲸鱼肉。猝不及防之间,捕鲸船的负责人,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在几个船员的簇拥下出现了。他先是叫我们坐下,然后便对正要离去汐说:“等一等,我们有了那头鲸鱼的消息。据最新可靠来源,它并没有死。”
我看见汐的脚步停住了,目光向我们望来,仿佛想从我们脸上得到某种确证一样。
“据说是搁浅了,我们在岸边找不到它的尸体,他是被‘海之奇迹’旅馆的人藏起来了。就是你眼前的这个人。”说着,他望了那年轻人一眼。
“我们听说,汐是主动以自己来换湾里的所有鲸鱼的。不论那条鲸鱼是死是活,你们扣留了汐,难道不应该放走?”为了引开他的注意,我故意问道。
“只有她弟弟在身边,我们才可以确保她不会逃走。”那人说,“鲸鱼的个体之间,情感联系是很强的,甚至比人类还强。我们要确保万无一失!”
“也许你自己也不知道,你是离不开你弟弟的。”他转过头来,对汐说,眼镜的玻璃镜片更增添了这张脸的冷冽。“而它也一样——我说得不对吗?”
这句话使得我和那店员心里都是一惊,随即沉默下去。
我猜想他便那是一个我们一直在猜测的“鲸语者”。不,也许不仅仅是鲸语者那么简单,毕竟他是博士,又做了那么长时间的研究,懂得的应该比我们多。
“你是怎么知道的?”汐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
“我们记录了你弟弟的声音,然后进行对比分析,虽然频率有问题,但可以用机器矫正。鲸鱼特定的声波总是表示特定的含义,况且你在这片海域寻找弟弟的故事又是那么有名,加上还有其他鲸鱼的情报。在跟踪研究将近一年后,我们深信已经掌握了你们大部分的秘密。”
这时,那个年轻店员来到了船尾,把头垂下,身体伸出去,似要查看船的尾浪。接着他伸出一只手,指尖掠过一只水鸟的翅膀。如果不是处于这个境地,那动作足以让一个摄影师兴奋捕捉了,此时的我,却没有多少力气去关注。
远远地,虎鲸的背鳍没入水中,很久都没有再浮上来。
天空下起了冷雨,我看了一眼汐,只见她用手捂着脸,无声地哭了起来。
十八
午夜,当我醒来,发现雨越下越大,天空聚满了乌云。捕鲸船在风浪中摇摆不定。我发现船员们脸上都藏着一丝惊慌。很显然,他们低估了今晚的雨势,而没做足防御措施。
我想找负责人,却被拒绝了。我只有待在自己的舱房里。但突然看到,那个年轻人还站在甲板上,目光似乎正望向大海深处。
我低头一看,海水里又有一头虎鲸,但感觉不是先前的那头。当船员看到它时,它便迅速没入波涛不见了踪影。
“我得到消息,今晚有暴风雨,我们必须早点离开这艘船。”我听他说道。
“我们真要在这样的夜晚弃船逃走吗?”
“必要时是这样。”
“那汐,汐怎么办呢?”
忽然,我们听见一阵哨声。船员们从各个角落集中在甲板上。我和那年轻人闻讯也连忙赶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原来是汐,她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舱房,走到了甲板上。那对剪水之瞳正注视着大海的深处。我刚想说什么,却只见她转过头来,目光定定地看着我,似有所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身旁响起了一个声音,“你可能会想,现在是逃离的最佳时机,但是,假如你逃走了,在这里的两个人就必须死!”
我看见,捕鲸船的负责人走到甲板上,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却令人莫名的令人心惊。
我看了一眼店员,只听他说:“你想怎样结果我们,而逃脱法律的制裁?”
“把你们杀了丢去喂虎鲸!”对方斩钉截铁地说。“在这场暴风雨的夜里,有两三个人失踪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说话间,几个手里持枪的人出现在甲板上,围在我们周围。
“你难道不怕上天的惩罚?看看周围吧,即使像你们这样的人,恐怕也无法幸免。”正当我胆怯的时候,年轻的店员走到我身边,转头平静地问道。
“你口口声声说什么上天什么惩罚,其实是害怕了吧。”对方说,“想求饶也可以,只要你告诉我们那条被藏起来的鲸鱼在哪里,我们就会考虑放你俩一条生路。”
“那我们就不用劳烦你弄脏自己的手了。”年轻的店员冷冷地说。话音刚落,他立刻一把拽着我,从船上跳了下去。
水花飞溅,冰凉的海水顿时包裹全身。我感觉到身下有什么把自己托起。忽然,耳旁又响起水花声。我拨开额发,费力地睁开眼睛,凝望着波涛里的东西。
“是那女孩,她掉到海里去了!”看见远处船首灯光下的一个人影高喊,“而且,我看见她现出原形了!”
我的心脏几乎悬到了嗓子眼,焦急地再度把目光投向海水,想从那浪涛之中发现往日熟悉的那个身影。但我什么也没看见,只有狭窄灯光下深色的海水,泛着白沫。
忽然,旁边海面竖起一只背鳍,正是虎鲸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标志。
正当我惊魂未定时,这才发现身下驮着我游水的,也是一头虎鲸。
回头一看,吓得心脏差点停跳。在身后,是一群虎鲸,还能看到它们尖刀般的背鳍。
“怎么样,还适应吗?”海水里出现一个人影,渐渐升起。我定睛一看,正是那个年轻店员。他骑在一头巨大的虎鲸背上,手抓着它的背鳍,正在与我说话。
“汐她掉到海里去了!”我大声说,随即感到心脏一阵紧缩。
一边是捕鲸船,一边是虎鲸,都在暴风的黑夜里展开追逐。汐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跳海呢?
正想着,耳边忽然传来枪声。抬头,船上的一名男子正持枪对准前方海水中的一个微小身影。
“汐,小心哪——!”我用尽全力朝前方大喊。
那人听见了,陡然转身,枪口朝向了我。
我吓得身体向下一沉,接连被呛了好几口水,这时,耳旁听到枪响。我吓得手脚酥软,不敢把头伸出水面,可是藏身在水中却又呼吸不得。虎鲸带我游远了一段距离,再度浮出水面时,我发现船舷边又多了几个拿着枪的人,似乎在寻找我们,其中一个正在仔细瞄准那个店员。
我刚要张口喊,刹那间,船猛烈摇晃,他摔倒在甲板上。手里的枪撞在栏杆上,落入大海。
“前方的海域有暗礁!”我听到甲板前端的人用扩音器喊着。“船开过去要当心。”
“在船的前方发现那女孩的踪迹!”有人高叫着。
“汐是要引开他们,才故意把自己暴露在聚光灯下的吧?”我问身旁的年轻店员。
全体船员顿时行动起来,那些持枪者也全都跑开。我看见一些人开始各就各位,大概是准备好捕鲸吧。船的前方,探照灯不断游动着,照亮了黯淡的海水。
“事已至此,还不肯放过那个女孩,他们再这样下去,航行是危险的。”年轻店员说。
十九
乌云渐渐聚集,月亮的光芒也被遮盖。海中的波涛如今都像具有生命一样,不断地,富有耐心地舔着船沿。忽然间,大雨落下来。海面开始涌起巨浪,船渐渐开始东倒西歪,但仍然对汐紧追不舍。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铤而走险?”
“或许是贪婪,或许是盲目自大。看吧,前方是暗礁区域,如果是我,我就会放弃搜索,掉头返航——”
“那‘汐’呢?她会不会有危险?”
“‘汐’的处境的确很危险,可那艘船更危险。”
说话间,海水一浪接一浪地朝我们涌来,雨势变大了。我呛咳了几声,抬头刚想继续张望。那艘船就在视野里来回摇摆,依然是那么凶狠、嚣张,我不知是希望它返航不再追逐汐,还是想看着它就这样一直开进大洋深处……
眼下正是逃离的好时机,但我骑着的虎鲸却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整个鲸群仿佛忘记了风浪,忘记了危险,与远处那艘船保持着距离,紧跟不舍。
不知什么时候,远方传来一阵巨响。捕鲸船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再也无法前进,凝固在了海面上。船上似乎起了慌乱,我看到有人从甲板上跳进海水当中。
“他们触礁了。”店员淡淡地说道,“在这样的夜里行船,报应来了。”
“他们好像很害怕什么东西!”
“海蛇、毒水母之类吧。”店员漫不经心地说,“也许还有大王乌贼……”
“怎么会有那些东西?”
“大概是被浪涛从海底带上来的吧,这你要问这片海。”
“那船上的人怎么办?”我惊讶地问。
那店员凝视着波涛,身下的虎鲸发出一声鸣叫。
话音没落,虎鲸群像是得到指令一般,掠过我们身边,集体轻捷朝着声音的方向急速地游过去,似乎从不需要有人来告诉它们应该怎么做。
风刮起来了,雨水开始落下来,那船开始缓缓倾斜,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姿势立着,很快就迎面遇上了暴风雨。风高浪涌,所有的声音和画面,都埋葬在狂风与暴雨之中。
年轻人拍拍落在后面驮着他的那只虎鲸的背,又伸手低头朝它耳语了什么,那个动作使我蓦然觉得似曾相识。那头虎鲸也使人感到似曾相识。我忽然记起白天那头消失在船后方的虎鲸,应该就是这一头,看来这个年轻人与它都认出了彼此。只见它掉转身子,开始朝相反方向游动。我骑着的那头鲸鱼也紧跟其后。
忽然,远处再次传来巨大的轰鸣。
我,还有那个年轻人,在这一刻都回头看着那艘船,这时的它慢慢地断为了两截。残骸在我们眼中越来越小,逐渐消失在波涛的最深处……
两天后的早晨,电台传来这样的新闻:
有一艘捕鲸船在旅馆北部海域失事,失事原因是在暴风雨的夜里,误闯了某片海域撞上了暗礁。船上无人生还。
那天夜里,我和旅馆的那个年轻店员,被虎鲸送到浅海,找到了一艘渔船载我们回到旅馆。
至于汐,一直下落不明。
二十
在旅馆的最后一晚,我收拾行李,住进了旅馆的水下套间。因为汐临走的时候付清了我们俩的房费,我才有足够的钱体验这昂贵的房间。这里的墙壁是用透明玻璃做的,人们会觉得自己被海水包围。水下的景象五彩斑斓,一群群的鱼儿在头顶游动。
只是,住在这样梦幻美好的地方,我的心,却惆怅地回忆起那扇海边小窗。
这天晚上,我正在半睡半醒之间,朦胧地发现面前的玻璃水墙外,站着一个人影。睁开眼睛,那竟然是汐!我又揉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少女手扶着玻璃,目光凝视着我。她身后,有一头鲸鱼,正是那头搁浅的鲸鱼。
“这是我弟弟……”她见我睁开眼,便说道,然后瞬间穿过了玻璃水墙,向我走来。
“他回来了。他告诉我,暴风雨的那天,他被几头虎鲸追逐着,误闯了沙滩,搁浅在那里。谢谢你!多亏你救了他,他才能平安回到我身边。”
“我仿佛,听到它的声音了。”我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诉汐。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听见这遥远的声音,也许是浪潮把它求救的声音带来我的耳畔吧。
汐点点头,露出微笑。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那么美。
“弟弟把这三年的事情全都告诉了我,他已经长大了,独自去过很多地方,也经历了许多危险,活着回来了。他确实具有沟通上的障碍,但我会陪他一起去,到大洋彼岸,寻找我们的族人。”
“就像那首歌里唱的,——‘沧海之彼方’吗?”我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问她。
汐点了点头。
“现在,我也要走了,和我弟弟一起。但,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跟我来吧。”说着,她牵起我的手,带我越过了那道玻璃幕墙。
二十一
海水近在眼前,脑海中第一反应是,隔壁房间里的那套潜水设备。可是,我却发现自己正处于一种隔绝了水的状况中。有一层薄薄的银白色外壁包裹着我们,形成一个水泡般物质的球体。这个球体在水中向前移动着,旁边是那头喙鲸游泳的姿态。
月光静静地透过海水洒落下来,我想起了那个夜晚,自己和汐前往“无名岛”的经历。这次旅程仿佛更加令人激动,全身略过一阵阵战栗,我感到自己正在接近一个大秘密。
过了不久,前方出现岩石,当中有一个洞口。整个球体就朝那洞中飘去,然后,我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水下深处,有隐隐约约的建筑。水草丛中露出石像的面容。水底还有一行行的台阶。
“这里是哪里?”
“无名岛内部。”汐轻轻地说,“这里很久以前,是我族人栖居的地方。”
“现在他们都已经离去了吗?”
“是的。”汐轻轻地说,“我来这里做最后的告别,和你一起。”
我感到水泡正在向上浮去,忽然,脚下踏上了土地。在无名岛湖泊的内部,原来还隐藏了一个小岛,中间是空的,隔绝了海水。
看来,这个“岛中之岛”就是无名岛的秘密。
走进空洞的石窟,环视四周,墙上嵌着的巨大珠子散发着光芒。借着光,我看清了四周都是装得满满的箱子,到处堆积着珠串、金币和镶嵌着宝石的饰物,琳琅满目。在这一处丰富的海底宝藏跟前,我差点无法呼吸,终于明白为什么汐能付得起长期住酒店的房钱。但又想到,如果捕鲸船上的人看见这一切,会发生什么?他们所处心积虑地要找到那一群鲸鱼的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贪婪?
在一个岩石的洞穴里,摆放着一个东西,四周围绕着一圈小鱼,汐伸出手,它们便散开了,里面露出一个合拢的巨大扇贝。汐端起它,递给了我。
“这是我们存放秘密的东西,它有记忆效应。只要被你打开一次,别人就再也不能开了。这是我给你的临别礼物。”
想起那些宝藏,我用微微颤抖的手打开那个扇贝,里面的一件东西赫然映入眼帘……
二十二
清早醒来,我从床上坐起,凝视着对面的幕墙。玻璃依然严丝合缝,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昨晚的事情,包括我曾经从这里出去又返回,都宛如幻梦一场。但旁边的桌子上,有一个扇贝的匣子,上面嵌有一个海螺。我把耳朵贴近那个海螺,听见里面传来悠扬的歌声——是《千涌》!
这首歌里面,隐藏了大海的多少秘密……
这个大海螺,就是汐要送给我的礼物。
离开旅馆的时候,我背着行囊,又一次遇见了旅馆的那个店员。
“谢谢你救了我。也救了汐和他的弟弟。”我说着,朝他鞠了一躬。
“没有,过誉了。”他摆摆手,不经意地笑着。“我可什么都没做。”
“别那么说,虎鲸群是你召唤来的吧?”我促狭地问道。
“嘘,你小声点。”他朝我伸出指头,又向周围望了两眼,压低声音说: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你对那只虎鲸做的事情了。”我说,“只是我那时候并没有立刻意识到,你才是个真正的‘鲸语者’——又或者,你还有更深的秘密?”
我凑近他,眨了眨眼睛。
“那你可错了,我不过是叫开头那只虎鲸去传了一句话。”他摆了摆手,语气轻描淡写。
然后,看着我把汐送给我的匣子小心地放进手提袋,便转移话题问:“汐给你的‘那件东西’,你还会再带回来吗?还是你打算把它卖个高价,只带走对这里的回忆?”
我笑着说:“这是‘那位好友’拜托我保管的,我可不敢擅自拿来做其他用途呢。”
于是,低头最后一次检查行李,又见那个装贝壳匣子的袋子。
我伸手进去,将匣子微微打开一道缝,眼前闪现出汐的微笑。我再次看清了里面装着的“那件东西”:
一只漂流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