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清明时分,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我头顶着一个白色塑料编织袋,折成的“雨衣”,匆匆走在放学的路上。走进家门,一眼看见妈妈的黑色裤脚,缠着醒目的白布……是姥姥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三十几年前的那场冷雨,飘飘洒洒,挥之不去……
姥姥家在河北省一个小村子里,村前有座标志性的小山,因此得名,山后村。那时没有车,我和妈妈靠步行近一天才能到。每年过了农忙,妈妈会带我去看望姥姥。这是我能走出村子,到外面世界耍耍的唯一机会。那里是我贫穷枯燥的生活中美妙的盼望。
出门那天,一向懒床的我,天刚微微亮,就起床收拾好,和妈妈步行出发了。
妈妈背着沉甸甸的粗布包,里面装着美味罐头,是白糖煮熟鸭梨做的。想着晚饭能和姥姥享用美食了,心里甜滋滋的。
妈妈拉着我小小的手,布鞋翻蹈起尘土,踏上了路程。
空旷的乡间田野,阡陌纵横。我们走走歇歇,抹着脸上的汗,土路曲曲折折,磕磕绊绊,宽宽窄窄,甩在了我们身后。途经一座座的小村庄,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前面是一片山楂树林,红红的果子,一簇簇坠在枝头,诱人的很。我雀跃着跑进林子,捡拾地上的果子,脱下衣服小心的包起来,带给姥姥尝尝。
“社员同志们请注意,社员同志们注意了……”特有的河北口音从高音喇叭传来,我似听到了久违的乡音,知道进了河北地界,兴奋的喊:“说话侉了,快到了,快到了!”我走得更带劲了,妈妈笑着跟在后面。
远远望见了那座小山,我们走过玉河桥,走上弧形的小山路,很快就进了村子。我一头钻进村里小巷,在拐角处的是口水井,供应全村人用水。脚下生风,我轻快的跑起来,把妈妈拉的老远。
穿过这条胡同,姥姥家的柴门就在眼前,我冲开柴门,奔进小院,“姥姥,姥姥……”姥姥踮着小脚,从小屋里出来,怔了一下,用昏花的老眼认出是我,竟像孩子一样“哇”的哭了起来,抚摸着我的头,絮絮的说了许多:“长这么高了,一年多没来了啊,你八岁了,总共也没见着几回,你爸的病啊,折磨……”我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配合着她的爱抚,不很明白她为何这么难过。长大后才明白,是姥姥心疼我们受的苦,我们困难的生活是她的痛,而她除了心疼,却无能为力。
我们坐在姥姥小屋的土炕上,姥姥神秘地从墙洞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看,姥姥有好东西”,原来是两块有着齿轮边缘的月饼,这可是稀罕物,我兴奋的接过月饼,咬下去,“咯嘣”一声,月饼上只留下两个门牙的白印,“这是你舅舅八月十五给我的,留了有几个月了,我给我上锅蒸蒸”,姥姥歉意的看着我。“没事,姥姥,能咬动”。我继续一点点儿低头啃着月饼,不是因为馋嘴,是想让她看我吃的高兴。幼小的我心里酸酸的,有泪在眼里忍着。
门外一阵闹腾,是表姐和表弟来找我玩儿。我们欢快的做些游戏,抓石子,拧柳条,编柳帽,做柳哨……哨子声声嘹亮,短粗的,粗广浑厚,细长的,婉转悠长……
天色渐晚了,晚上我要和表姐去看戏了。附近有个村子叫横歧,这一带的人们都喜欢听横歧调(地方戏曲名)。台上唱的是什么,我并不关心,贪的是热闹。如今想起鲁迅的《社戏》,是一样的场景。现在还记得那晚漆黑的小路,拥挤的人群,咿呀女子头上的凤冠霞帔……
小村在夜色中,安然入了梦乡。我和妈妈甜睡在姥姥的土炕上。“豆腐喔……”一声尖利的喝喊,托着长长的侉音,把我惊醒。我艰难地眯缝着眼,看见小西窗露出蒙蒙的亮,两只蒙着尘土的硕大的瓶子立在窗台,和窄小的窗极不相称……
在此之后几年,妈妈被舅舅接走,姥姥在舅舅的淡漠中,在妈妈九天九夜的看护中,永远离开了……
在她离世几年后的冬天,我十四岁,和一远亲姐姐,因事去过姥姥村。又望见了那熟悉的院落,丛生的杂草,破败的土墙,恍惚间看见姥姥踮起小脚的身影,那凌乱不堪的小屋残骸……深深地,久久地,刺痛了我。
我踏着厚厚的冰冷的积雪,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姥姥村,痴望着小路旁一片片荒地,高高的荒草随风起伏,白雪下是几座土坟伶仃的坐落着。不知哪一座,是亲爱的姥姥的家……
从那次之别,我再也没去过那个叫山后的小村。
又是一年清明至,雨丝绵绵长长,清清冷冷,有如那年的雨,年复一年,飘进我的梦里。那小山,那亲切的小屋,硬硬的月饼,从未得到的姥姥的照片,豆腐人的叫卖声唤醒的黎明,看戏归途中黑压压的人流,那孤独的坟莹总会伫立在我面前,没有恐惧和不安,永远充满着温暖,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