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七岁的时候,我做过一个噩梦。在梦中,我被可怕的幽灵追杀一夜,死亡的阴影无时无刻笼罩着我。恐惧、无助、绝望、挣扎,那种感觉太强烈,以至于之后很长一段日子,一想起它,我依然会全身发冷。
梦境的恐怖无法言说,于是我对着童话书开始想象,想象我长大以后会当一名科学家,发明一种药水,它能使人重生。我还给它取了名字,叫生命之水。有了它,我的亲人、朋友、我自己,就都不用害怕死亡。
生命之水如同一名贴身保护的暗卫,每当我需要时便跳出来驱散恐惧。多年后,我偶然想起那个梦,早已没有什么感觉,他才不再现身。
原以为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童年时期荒诞而合理的心理活动,直到我翻开欧文.亚隆的《存在主义心理治疗》一书,看到“终极拯救者”这个词。
“小孩以两个基本的防御来对抗死亡的可怕,这是从生命之初就有的防御:深深相信自己的神圣不可侵犯性,以及存在一个专属于自己的终极拯救者。……我们每个人,从早先的儿童到长大成人,都紧紧抓住一个非理性信念,那就是自己是具有独特性的。极限、衰老、死亡,这些可以适用在他人身上,但对我来说不适用。人在内心深处相信自己是不会受伤、不会毁灭的”。
有趣的是,第一次看到这段内容时,我的内心毫无触动,认为完全与自己无关。
继续往下读,亚隆对人们自以为是的独特性进行反复论述,举了大量的案例与具体表现来证明其存在。带着好奇与一丝轻视,我看着书中那些成年人们种种自欺欺人的言行:最可怕的事一定与“我”无关,会避开“我”而行,不肯面对丧失、不愿意承认疾病、衰老和死亡。
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声音:其实,你好像也是这样吧?
这个声音虽然很小却清晰得无法忽视,它仿佛直接化开一重浓浓的雾障,露出其后的真实:那里没有旁人,只有我,自由而孤独,无所依恃。
我的保护神真的离去了。或者,他从来不曾真正存在过。这个发现让我恍惚了很久,也思索了很久。
没有终极拯救者来为我负责,需要一个人面对的便是生命的随机和无意义。宇宙偶然而来,生命偶然而得,开场、演出和落幕,都没有神来安排。于是,便有些人、有些群体来为他人承担神的角色,规划成长路径、描绘未来图景,解释前世今生,甚至预言来世。人们还创设了许多仪式来造神,以对抗这种无意义感。
按说,人如何度过属于自己的生命时段,难道不该是一件自由的事吗?除了社群生活需要遵守的基本安全规范,作为平等的主体,谁对别人的生命能比他自己更有话语权?然而自由虽魅力无限,却又何其令人恐慌。一个自由的人,既享受独立思考和自主选择的权力,也要承担所有选择的责任与后果,没有他人、没有宿命可以用来推诿。这样的孤寂是难以承受的。
我想起很多年前在戴厚英老师的书里看到的一句话:“虔诚的修女一旦发现上帝是自己造的,她不会发疯吗?”
我想我的答案是“不会”。上帝在修女最需要的时候给了她心灵的慰藉与保护,接下来的,是修女自己的修行,与上帝和他人无尤。
为了寻找对抗死亡焦虑的途径,亚隆从哲学家那里寻找答案,伊壁鸠鲁的“生前与死后,对称的两极”确实能让人获得安慰。而我更喜欢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的诗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我的脑子里总有这样的意象,那些古人、那些来者、还有我们,都在历史的长河两畔徜徉,遥遥相望,微笑致意,生生不息。
注:引文自《存在主义心理治疗》第102页,[美]欧文.D.亚隆 著,商务印书馆,2015年6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