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算来这是我重到秦淮,第一次是去年十月,急忙着看了夫子庙,买了几块雨花石带给友人,然而并未及登秦淮的船舫——今日总尽得细观了。此时夜色还未分明,一点夕阳的余晖散下来,落在楼上,水上,船上,似笼了红紫,橙白的薄纱,朦胧的像印象的油彩画,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现实。未走的秦淮船舫一应泊在月泮前的大照壁底下,与双龙的流光相呼应,熠熠生辉。河上船舫有大小两种。大船四壁皆雕梁画栋,粉着鲜红的船柱,船顶天窗、两排大玻璃窗子俱透出点点微光,船檐四角高挂大红灯笼,约莫得容三四十人,全用电力驱动。小船则花饰较为简单,两壁的窗子极大且没有玻璃,船身露着木头的原色,也如大船一般高挂灯笼,驱动却是摇橹。

此时恰逢上元佳节将近,临河满是高挂各样灯彩的灯铺售卖纸灯笼,便买红荷灯一盏,携以登船。我所上的是繁复华丽的大船,倚窗坐下:船皱了月泮的春水,把水底里霓虹的影子搅的支离起来,幻化成各式光怪陆离的影像——船动了。旧里我曾去过七里山塘,去过西湖,去过漓江,哪里没有荡悠悠的游船呢?但又有哪一处的游船能有秦淮的曼妙,能有秦淮的妩媚?只管当波那么一荡,就把六朝的奢华馥郁都激扬在水天之间——朱自清先生当年的赞美真贴切,秦淮河里的船,比之各处的确是好的。

船向前去,水往后移,青石垒成的高墙,曲折回环的游廊,黑白相间的水阁都依次向后退去,让开一条蜿蜒婀娜的船路。船边几株西府海棠调皮的从墙头探头探脑着,是艳红的在暗夜中燃烧的火焰,照明游人的眼。不觉船该过文源桥了,那桥底低的仿佛能压到船舱,褐色的石材被灯光笼的发白,顺着桥端向岸望去,看不见一水中分的白鹭洲,唯有长安难望,夜色莽苍而已。这时再想那夜深不寐的海棠,点点竟像是黄公的血泪了。夜渐渐深了,游船也渐多了起来——河面拥挤着,河水也分出岔道。船前的景致起了变化,从邻水的飞阁挑檐,到绿茵夹岸,再到寻常民居。自然与人文在跳跃,历史与现实在跳跃,而一切都在这条不甚宽广的河上交汇起来,竟是奇异的和谐。

雕花的船舫挤在一起,相互碰撞着——游人更多了,白鹭洲近了。各样的灯彩夹岸闪烁,比船檐的红灯笼来的更绚烂。水色也不再单调,似浓墨上平添几抹重彩,又似水头极足的翡翠共生了宝石,恰不知是灯彩的影子,抑或是船彩的投影投在水中。我曾赏过城墙上的灯彩,赏过环湖的灯彩,赏过闹市区里的灯彩,但都不如秦淮的灯别致。或水边,或水间,或水上,随波荡悠悠的赏玩着,别有一番风致——船行灯里,人映画中。从船上向近在咫尺的别船打两声招呼,这画便有了人情味儿。更妙的是河水于白鹭洲一带很是曲折,颇有些九曲十八弯的意味——船每每到近处拐了一个湾儿,灯彩就从天上水里冒出来,仿佛不是人间之物,而是河神天仙偶落的奇珍。船慢悠悠的在水上晃着,走不快,秦淮的景致却越发分明了——浣花和玩月两桥挨的极近,远处绰约着女子的歌声,飘渺的,朦胧的,隐隐约约的。一听脑子里自然而然的便跳出陈后主的歌来“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焉知这不是商女在风月流转秦淮之际的返魂?不是六朝金粉最终的归宿?船忽的急转,歌声渐至不闻,绿影褪尽是黑瓦白墙——是水街,这白鹭洲本是明功臣徐达的旧第。沿河的美人靠斑驳着油漆,映着灯彩反射出淋漓的光影。船更慢了,慢慢悠悠的在河上晃荡着,每一处斗拱,每一处挑檐,都看的清楚。水雾升起来,四下里又朦胧了一片。转过水上舞台,船行渐渐加快,灯彩向后飞去,不久就远了。

船行至古水关,此时已有不少游船在关下了。我们的船也慢慢横到水关下,古水关原有三层,如今最上层早毁于战火,只留下底下两层,灰砖古墙依旧巍峨。它挺立在那儿,不动。见证金陵的兴衰世故,默默的,像一位敦厚的老者。此处是内外秦淮的界限,不通船,只通水。船自这里向回,看着两岸水楼上的串红灯笼我来了兴致,便背起诗来。写金陵的诗很多,我独偏爱《金陵怀古》“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台戍楼空……英雄一去豪华尽,唯有青山似洛中。”诚然秦淮依旧繁华,但毕竟已不复当年。不远处江南贡院的乡试早已考完,一个时代结束了。略显伤感的诗句汇入墨色的河水中,竟泛出星光闪闪,融进水天交界。我们的船与新游的船不断擦肩而过,渐渐的,月泮又近了。船再过月泮,没有一点停留,影子飞快略过大照壁底下,粼粼的,泛起一点波纹。文德桥过了,武定桥过了,朱雀桥乌衣巷亮着几点灯彩,豪奢累了,歇了。唯有青白的石砖静静的目送游人如织。王谢堂犹是,“但用南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千古,当年的公侯们如今在哪里?世俗的纷扰过了就留不下一毫影子,人一生的价值在哪里?当是“立”出点成绩,留予后来人吧!又是灯彩,又是耀眼的鲜红在水雾中凝住着,远远的,朦胧着。近了,便看见一串五盏的大红灯笼制成的“招牌”,妖娆着,似佳人的舞姿。树丛掩映着乌黑的小门,并不显眼——船夫们却说这里是桃花扇里李香的媚香楼。我一早就听闻过去秦淮河上的八艳,那时我心中的秦淮就是柔婉妙丽的,不似其他江河的雄壮。走在秦淮上又知秦淮连河神都是一名叫清溪小姑的女子,又是有名的销金窟,胭脂地——那更该是温柔如水了。可偏偏秦淮的女儿们都通晓家国大义,不逊于须眉——如此这柔弱中,竟隐藏着别样的坚强。其实金陵城又何尝不是如此,历经六朝繁华,不卑不亢,无喜无怒,柔弱而坚强的存在。船到中华门往回,就是真的要结束了。

回月泮,下船,登岸,回望秦淮四下里依旧灯彩璀璨,得月楼几个大字依旧在夜光下熠熠生辉。


作者:安徽师范大学刘潇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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