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人的眼里,上海是烂漫多姿的,像颗夜明珠,美艳不可方物。而在我看来,上海只不过是个过日子的地方,很实实在在的地方。”
在小说《美丽的日子》的创作谈中,70后作家滕肖澜这样写道。作为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她笔下的上海更显现出一种原始的美感。
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影视作品,在描绘到魔都这座城市的时候,总是不可避免地出现外滩、东方明珠、金茂、人民广场……
而在滕肖澜的小说中,这些标签化的事物像是隔着一层纱,隐隐约约,却让人仿佛距离这座城市的灵魂又近了一步。
01
滕肖澜出生在上海,从小由外婆抚养,住在浦东。在记忆中,那是一种老式的弄堂,里面有一个很大的天井,各门各户住着不同的屋子。
她的长篇小说《城里的月光》,描写了浦东这些年来的变化,很多文字都来自她童年的印象。
滕肖澜很早便开始创作小说。初中时写过几本,大约是小长篇的体量,手写在练习簿上,武侠、言情、侦探,各种类型都有,不为投稿,只是亲友间传阅。
直至2001年夏天,她写完中篇《梦里的老鼠》,讲述了一个上海底层女人的故事,发表在《小说界》上。从此写作开始成为她生活固定的一部分。
当时,她已经从民航上海专科学校毕业,在浦东机场从事地勤工作。
滕肖澜的岗位是“载重平衡”,简单来说就是,把旅客货物行李邮件分配在一个恰当的位置,得出飞机的重心所在,让飞机保持平衡。
如果说这个工作与写作有什么关系,也许就是重在“感觉”二字。
在滕肖澜看来,在机场上班有个好处,工作两天,休息两天,她有完整的两天时间可以写作。
而15年的机场工作,也给滕肖澜提供了相当丰富的写作素材。她的《乘风》,正是基于这段经历所创作的。
2015年,滕肖澜完成了长篇小说《乘风》,写了整整3年。这是一部以浦东机场为背景的作品,主人公是两代民航人。
前一代人执着奋进,但相对保守;后一代人充满朝气,是机场的生力军。
“我一直想把机场地勤这个领域,通过小说形式展现给大家。”滕肖澜说,书里涉及到的专业场景都是真的,如果不是在机场的经历打底,或许她也刻画不出那么多可爱的机场人。
我们常说,机场是一座城市的门户,也是名片。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浦东机场,滕肖澜觉得那应该是“大气”,不止是建筑面积的“大”,更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大”。
因为在她眼里,上海也是这样一座以内养外、内外兼修的城市,无论是不夜城,还是老底子,都有种与生俱来自然流露的大气。
02
上海是近代文学的发源地,一路走来自成体系。
滕肖澜深受王安忆的小说《妹头》影响。那些活色生香的上海普通百姓的生活,也启蒙了她对上海最质朴的表达。
滕肖澜深爱着她所生活的这座城市,是发自骨子里的。
她尤其喜欢在小说里写出“上海味道”,但绝非那些先入为主的东西。是真正上海人的作派,上海人的门道。
比如著名的“上海老克勒”,不光要看衣着、外表,更要紧的还是谈吐风度,待人接物。“所以写上海人,写‘内’比写‘外’,空间要大许多。”
滕肖澜眼中的上海,是温润可亲的。而生长在这片土地的上海人,同样是与人为善、和气大方的。这与很多文艺作品中表现的上海人完全不同。
虽然扎根上海,但知青子女的身份,让滕肖澜从小就对上海有种格外珍惜的感觉。于是,她在写作中不知不觉肩负起了“为上海正名”的使命。
她曾在文章《寻找“上海味道”》中提到:
“上海人有自己的处世哲学和做人的讲究。那些对待事物的特定反应,只有上海人才懂得会心一笑,彼此间的默契,思考问题的惯性态势,甚至是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声招呼,上海人都有自己的套路。写出来,便是上海味道。”
曾经有一段时间,滕肖澜对外界的评论觉得别扭,像“擅长日常生活”、“家长里短的叙述”等,似乎是指她将生活写得只剩下一地鸡毛。
她把自己的小说一一列开,发现真正完全写家长里短的,其实只占很少一部分。她才恍然大悟,这应该是与她的写法有关,不管怎样的题材,她都习惯从日常入手,交代背景,尽可能详尽地描绘人物的生活。
比如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的《美丽的日子》,滕肖澜笔下的外地媳妇姚虹,常常感慨城市和农村的天差地别,于是希望嫁到上海改变自己和孩子的命运。
为此她可以软下身段,也可以工于心计,在一段艰难的婆媳关系当中游刃有余。尤其是假怀孕暴露之后,她几乎是将所有的尊严都抛之脑后,对着卫老太各种软磨硬泡,才“降伏”了这尊大佛。
但她同时又是一个可怜的人,有过婚姻,有过孩子,活在城市的底层。在卫老太的“考察期”里,每天都过得小心翼翼。
在滕肖澜眼里,姚虹也好,卫老太也好,其实都是在努力经营着自己的日子,这是无奈的现实下的一种挣扎。
03
在小说中,滕肖澜偏爱描写“小人物”。
她说,这些人不是金字塔尖,也不在底层,而是占人口绝大多数的那一群。既不十分富有,也不至于穷得没饭吃。看似最没有特色,也是最不值一提的那一群。
“就像喝水,大家通常都习惯有些烫的口感,要么索性是冰水,也挺刺激味蕾。最不舒服的就是温吞水,不上不下一言难尽。”
但是,他们恰恰也是最不该被忽略的一批人。在滕肖澜看来,写城市,永远不能回避他们。“他们才真正构起了这座完整的城市。”
《美丽的日子》中的姚虹,和她的老乡杜琴都是这样的人,为了理想的生活不惜付出代价;就连身为本地人的卫老太,也曾有过“别人怎么活,我便也怎么活”的偏执。
另一部长篇《城里的月光》,主人公是一对平凡的小夫妻,他们吵吵闹闹、庸俗甚至市侩,在卑微的生活中发现了爱情的美好。
滕肖澜认为,这些小人物往往有种韧性。即便身处逆境,遭遇变故,始终心怀慈悲,不断努力。
《乘风》的主人公袁轶,表面看着吊儿郎当,其实内心纯良。初到机场,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物。
而经历了一系列变故,包括失恋和事业双双跌入谷底,袁轶改头换面,渐渐成熟。最终,他收获了真正的爱情,也成为了有担当的新民航人。
《乘风》中写的一句话,精准地概括了他的蜕变:“宽阔的机场会让在其中工作的人,心境也慢慢开阔起来,让人真心想要去为这个时代奋斗。”
滕肖澜表示,写城市生活不能剑走偏锋,而应该从这些最普通最平凡的人入手,挖掘他们的所思所想。其实,这样平凡的人,身上并非是没有光芒的。
“哑光比夺目的光有时更让人心动。生活的每一道鞭笞都在他们身上留下印迹。他们是纤弱的,也是顽强的。”
选择他们作为主人公,是因为滕肖澜希望能够通过小说反映这群人的生活状态。而她笔下的许多人物,也往往来自现实生活。
比如《星空下跳舞的女人》里的诸葛老太,源于某次她去一家店买面包,瞥见窗边坐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衣着整洁,举止娴静,在喝一杯奶茶。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像一幅画。她一下子就觉得,这是一个有故事的老太太。
而《美丽的日子》则是受上海一档专门协调家庭纠纷的电视节目启发。节目里都是真人真事,大多是贫苦百姓,透着生活的艰辛与不易。包括小说中卫老太的很多传统观念,如“女人要是生不出孩子,就算是天仙也要请她走人”、“没结婚就是小孩”等,几乎就是现实的写照。
正如滕肖澜在她的第一本作品集《十朵玫瑰》的后记里写道:
“小说应该是悲天悯人的。当然,作者本身并没有能力改变什么,但至少,应该有一点责任感,把目光放远放宽,关注弱势群体,关注广大老百姓,用笔勾勒出一个现实生活。”
04
今年1月,由滕肖澜的小说《城里的月光》改编成的电视剧《我的青春遇见你》,登陆湖南卫视和优酷视频。
目前,《海上明珠》和《城中之城》也在影视开发中,这一次滕肖澜自己也参与了改编。
“电视剧与小说相比,需要更深厚的生活基础。”滕肖澜说,影视作品的改编关键在于细节,细节决定成败。一个不愿在细节上下功夫的作者或是剧组,即便其它方面投入再多,也是无根之水,一下子就被人识破了。
因此,滕肖澜的小说,即便信手拈来一个细节,也绝对禁得起推敲。比如她创作《乘风》,故事虽然是虚构的,但与机场息息相关的一系列运作流程、企业文化、经营理念等等,都是真的。
国内少有航空题材的影视作品,表现抢眼的更是寥寥可数。像早年TVB风靡一时的《冲上云霄》《壮志凌云》等,都属于航空题材,而《乘风》是民航题材。简单说来,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如果改编得当,它会迥异于一般的行业悬浮剧。而且之前的航空题材影视作品,大多是集中在机长、空姐这个阶层,很少涉及地面服务人员。但事实上,地服人员的数量和工作涉及的广度,要远远大于前者。更容易出戏出彩,改编余地要大得多。”
对滕肖澜来说,行业题材小说的创作,似乎比仅仅停留在日常更加过瘾。
除了《乘风》,她还以陆家嘴金融行业为背景,历经银行蹲点两个月,构思三个月,动笔一年半,最终写下《城中之城》。
目前她正在写一篇关于上海房子的小说。她说,房子是上海绕不过去的话题,围绕它可以衍生出无穷的内容。
但是不变的是,“我希望写出政策大环境下,小百姓的际遇。写时代发展中的命运发生变化的各种人,各个阶层。”
不管写琐碎的市民生活,还是更专业的行业题材,滕肖澜一直都在尝试找出上海的“大”。
“这种‘大’,不是硬件上的,而是人心里的大气、宽厚、自律。我想把我熟悉的、热爱的生活和人骨子里的好东西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