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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战事惨烈。
城楼上的滚木和巨石像雨一般落下砸在敌军头上身上;密布如林的攻城云梯刚刚搭上厚实坚固的城墙就被立刻掀翻,高空中的士兵如同木偶一般以各种姿势跌落了下来;一团团燃起的油料烧得城楼下的士兵在地上四处乱跑,翻滚、握拳曲腿虬结成一块;惨叫声厮杀声震耳欲聋,城墙下的尸体越积越厚,像小山一样堆了起来,护城河已经被血水染得通红。
但敌人的进攻没有丝毫停缓,反而更加暴烈——箭矢遮天蔽日,城楼上的廊柱和护墙板被射得像刺猬,前面的攻城云梯刚刚倒下,后面的云梯又架了起来,敌军士兵像蚂蚁一样一串串从云梯上往上爬;抛石机抛向城楼的石头密集得像刚出巢的蜜蜂,呼啸而来,将城楼上砸得千疮百孔;城楼上防御抗敌的军士犹如草垛般一排排倒下。
守将严革将军亲冒矢石,沉稳地在城楼上指挥着宋朝的将士们抵御着辽军一次次的进攻。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眼睛血红,脸色苍白。
“将军,不会有援军来了,我们撤吧!朝廷在一个月前就令我们,阳城能守则守,如不能守可便宜行事,”参将刘清春望着城楼下黑压压的虎狼之师,不无疑虑地对严革将军说道,“援兵迟迟不到,我军伤亡太大,而且箭矢和火器即将用尽,阳城已万难坚守,不如弃了阳城,请将军三思!”
阳城已经被辽兵围困半月之久,求救信使一天几拨发出,但是不仅援军看不到,连信使也没有回来一个。
“弃了阳城?”严革将军咬着碎牙,格格一笑,道,“我们跑了,阳城任由辽兵烧杀掠抢,置数万百姓于水火?且阳城以后,辽军进入宋境再无天然屏障,辽军一旦破阳城,则长驱直入宋境,如此,大宋危矣!”
随即又道:“传我令,我军多用滚石擂木,燃料节省使用,万不得已方可用油膏烧辽狗!”
刘清春道了一声得令,又道:“将军,城中粮食将尽,顶多只能支撑三五日,如何是好?”
“如今之计,能够支撑一日是一日,但待援军到来,”严革将军不假思索,站在一根柱后,将手中剑一挥,道:“无论如何,我军绝不能撤,我在阳城在,阳城破我亡!”
刘清春举牌遮挡着密集的箭矢,又道了一声得令,但心情复杂。他随严革将军征战多年,深自佩服严革将军的人品和见识,但如今大宋皇帝耽于享乐,臣子们文恬武嬉,朝廷上下一心想和辽军求和,谁会像严革将军一样把这大宋锦绣河山和黎民百姓放在心上?就怕他这一腔热血,付诸东流。
严革本是宋朝大将军,因屡屡向皇帝谏言重修朝政,严肃纲纪,惩贪罚恶,触痛皇帝的逆鳞,当朝的权贵见他如眼中钉肉中刺,早欲除之而后快。倘若不是严革将军边关征战多年,战功赫赫,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饶是边关将领们雪花般地上书朝廷保奏严革,皇帝依然对他一贬再贬,派到与辽作战最为凶险的阳城关当了一名守将。如今情势,虽说阳城关地势险要,东西两侧有大山做天然屏障,但如果再等不来援兵,辽兵破城也就是一两天的事情了。
死,不可怕,征战疆场,马革裹尸本就是军人的归宿和荣耀,但是,严革将军、自己和手下的九千多名将士为了这样的皇帝和朝廷去死真的值得吗?
“速传我令!”严革将军紧蹙着眉头,一手按剑,一手指向城内,对刘清春道:“自即时起,阳城十四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子皆搬运擂木滚石,制造器械,与将士们共同守卫阳城!”
“得令!”刘清春应了一声匆匆下楼,迎面碰上了严革将军的堂弟严征。他正带了一大队人刚刚登上城楼。
严征才十八九岁的年纪,却因骁勇善战,屡立战功,已是游击之职。他顾不上给刘清春行礼,纵是数九寒天,仍然抹了一把脸上的热汗,道:报刘参将,厮杀了两个时辰,西门的敌军已经撤了,属下调了两千军士和你们一道守前门!
“谁让你擅自调兵?!”刘清春断喝道,“你的职守在西门,如果是辽兵佯退,见你调兵,趁西门空虚猛攻怎么办?!”
“报刘参将,西门仍留下一千军士把守,辽军来攻,属下回去救援也来得及!”
刘清春闻言这才略略放心,手一挥,道:“带你的人速到严将军面前,听由调遣!”
严征带的两千生力军一到,前门将士立时士气大振,毫无惧色地迎着辽兵们如雨般的箭矢奋勇杀敌。
激战半个时辰之后,死伤无数的辽军又一次如潮水般退去。
天色已近黄昏,朔风正劲,吹在脸上有如刀割,黄褐色的云团将天空压得低沉,快速翻滚涌动着,一群群寒鸦盘旋在刚息战火的城楼外的空旷的沙漠上,发出声声凄厉的呜鸣。
严革将军一面命军士救治伤者,收拾战场,一面神情阴郁地带着部将各处察看城墙受损的地方,修补薄弱之处。
阳城虽小,因其左右两侧是大山,扼住辽军南下之要津,前面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使敌军毫无遮挡,易守难攻。辽军此次出动数倍于阳城守军的力量攻城半月,大有志在必得之意。但大宋朝廷好像根本没有把阳城的重要性当回事,严革将军曾多次上奏章要求朝廷补给粮食、军士、武器,却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严征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眉头皱得老高,道:“晚上怕是要有冰冻,天儿这么冷,城楼上不能生火,还要严防辽军偷袭,今晚军士有得熬了!”
严革将军冷冷道:“军士从军,穿民衣,食民食,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死且不怕,还怕冷?越是天气异常,越是要加倍防范敌军!”
兀自转向严征,见堂弟战袍铠甲上满身血污,脸色熬得蜡黄,心中不禁一柔。严征十四岁便随他东征西战,在血与火中长大,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磨砺,倘若当时自己不是被贬来阳城来当守将,堂弟也能跟着少受一点苦。
沉吟片刻,伸手从衣袖里掏出一封信交给严征,道:“各处援军迟迟不到,阳城空虚,阳城往南三百里是商城,你即刻动身,带我亲笔求援信,务请商城守将王心同快速增援阳城!”
严征接信未及回答,却听刘清春道:“将军,我们已派遣了几波信使去商城,但均未见回音,是不是王心同将军那里有什么变故?”
“我与王心同将军交情非比常人,”严革将军长长吁了一口气,道,“一则昔日赤口、张掖两战,都是本将昼夜驰援,解救王心同将军于敌军重围,一则其妹王心颜美而慧,与本将堂弟严征早有婚约,我们是姻亲。信使一定是没有把信送到王心同将军那里,本将相信王心同将军如果知道阳城情势如此凶险,会立即发兵前来救援!”
即使在这肃杀的战场上,严征见堂兄提起未婚妻,心中立即漾起阵阵暖流,眼前出现了王心颜曼妙的身姿和娇美的容颜。
严征斩钉截铁地说道:“将军,属下一定亲手将信送到王心同将军的手里,三五日之内,定和王心同将军一起提兵救援阳城!”
“以七日为期!本将率部坚守阳城七日,七日援军不到,本部与阳城百姓便不做指望了!”严革将军望着彤云密布的天空,脸上似喜似悲,忽又沉声道,“刘参将,命将士和百姓们取水往城墙上猛泼!”
刘清春虽然道了一声得令,却犹疑阳城是否还能够坚守七日,更奇怪严革将军往城墙上泼水的命令。
严革将军道:“天气如此严寒,夜来必有冰冻,城墙上经泼水后结冰,则坚硬无比且奇滑,敌军攻城云梯搭不上,三两日之内辽军攻城无能为矣!”
众皆如梦方醒,踊跃而去。
严革将军拉了严征,用衣袖擦了擦他脸上的血污,满脸疼爱,柔声道,“去吧,阳城几万军民性命如今都在你身上,万望我弟此去平安……”
饶是堂兄弟,但军营制度森严,严革将军极少如此神态和严征说话。严征此刻五内俱焚,眼含热泪,道:“请兄长为国珍重!兄弟如有辱使命,但有死而已!”
二
1016年后。
高考失利让我心灰意冷,即使一个人来到离家一千五百多公里远的阳山散心,夜晚在宾馆一入睡也是和在家里一样,噩梦连连。
阳山顶上有一座不大的寺庙。与宾馆的工作人员闲聊时得知,寺庙已有数百年历史,抽签、占卜颇为灵验,心里一动,第二天一早,天色刚麻麻亮,我便去上山去寺庙抽签,问问前程,以求心安。
山并不高,沿着一条山路,走了三十多分钟就到了寺庙。
庙门刚开不久,除了我,山上再无别的游客。寺庙里的住持和尚六十上下年纪,坐在大殿里的蒲团上眼睛似闭非闭,微微看了看我抽的签子,反手在身后的柜子里拿了一张签文给我。
接了一看,上面写着:“世事皆因前定,君子莫问祸福,请看古今将相,早已荒冢草没。”
签文有点《好了歌》的意味,让我心里忐忑不已。高考已然败北,既是要我不争,想是此生功名利禄与我无缘。虽然似信非信,但造化弄人难以料知,让我益发心凉,深深叹了口气。
签文的意思一目了然,也不想找老和尚求解,便将签文用手指搓捏成一个烟筒状,准备出庙下山。
“签文给我看看。”老和尚突然睁眼开口。但他将签文看了一遍,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又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将签文依旧还给我,随即依然眼睛似闭非闭,一言不发。
老和尚如此神态,让我有些不快,也懒得跟他费口舌,往功德箱里丢了几块钱的零钱,转身就走。
“居士福德深厚,时下虽稍有磋磨,来日必成大器!”脚还没有踏出庙门,只听和尚用不大高的声音在我背后说道。
停下脚步去看他时,发现他的眼睛已经完全睁开,目光炯炯有神地落在我的脸上。
“你不好奇你抽的这个签文为什么没有标注上上签、上签、或者中签、下签又或是下下签?”老和尚说完示意我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
我说想是这签无解,才没有标注吧。
“居士好悟性!”和尚道:“但你不知,世上之事,往往无解才是大解,切莫会错了意。”
我一愣怔,随即苦笑道:“这签文有什么大解之处?无非功名与我无缘,不能强求,庸庸碌碌度过此生罢了。”
老和尚注视我片刻,没有回答我的话,却问道:“居士不是本地人吧?”
我答不是,家里到阳山有一千五百多公里的距离。
老和尚又问:“暑热天气,阳山并不凉爽,为什么大老远跑到这个地方来?”
“散心。”
“为什么不到别处散心,偏偏要来阳山?”
老和尚这下把我问住了。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会选择来阳山,只是受不了父母因我高考失利后成日的碎碎念,一门心思想逃离家里。在手机上查看动车票,“阳山”一下跳入眼帘,买了票,收拾几件衣服就直奔高铁站。
老和尚见我沉默,道:“居士和阳山有缘啊!”他起身点了一根香插进香炉里,重新盘腿坐下,问我:“你的梦境里是不是总有人拿刀追杀你,你浑身是血,夺路狂奔,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早上天气还不太热,但我突然全身大汗淋漓。近几年经常被同样的噩梦惊醒,好像被老和尚亲见了似的,感觉十分震惊,心里起栗。
“大师怎么知道我常梦见被人追杀?”
“世间之事,说到底还是因果,种前因得后果,前世栽刺,今生只在荆棘丛中,”老和尚轻笑一下,道,“好在居士宅心仁厚,忠信不二,前世栽花,今生得福果,不可自疑。梦中被人追杀,亦是前世宿怨今世显现。心平是道场,居士已来阳山,也是一续前缘,以后噩梦自消。”
我半信半疑,又问:“大师,人有前世吗,您知道我的前世?”
“前世今生,无非红尘大梦,迷时认成真实,悟时方知毕竟是虚空。”老和尚答道。
我又问自己前世是什么样的人,老和尚却不再做声,眼睛又是似闭非闭。
接连问了几次,但已得不到老和尚的只言片语,心里惊疑不定。到大殿各处逛了逛,再回过来找老和尚,蒲团上却已经空空如也,不见人了。
只好怏怏下山,刚出庙门,就见一个和我年龄仿佛,背着一个背包的清丽女孩子迎面走来。
她姣好的容颜好面熟。但细细在脑海中回忆,再也想不出在哪里见过她。
女孩子也打量了我几眼,她的脸上露出些许诧异的表情,却没有停下,脚步匆匆从我身边走过,进入庙门。
三
严征挑了一匹快马,从阳城后门出城,路上不敢有半分延误,翻山越岭只管狂奔,直跑得马儿就像是在水里浸过了似的全身是汗,嘴吐白沫,只用了五个时辰便赶到了商城。
他从马背上下来,疲累得几乎站立不稳,摇摇晃晃进入商城将军府时已是半夜时分。好在商城将军府依然灯火通明,王心同将军并未歇息。
“贤弟,你且去客房休息,阳城情况本将已知悉,明日,我们再来商谈如何救援阳城,”王心同将军仔仔细细看了严革将军的亲笔手书,对风尘满面的严征说道,“拨多少军士救援阳城,由何人领兵前去,留下多少人守商城,本将还需仔细筹划。”
严征将严革将军手书交给王心同将军后,匆匆喝了一口水,喘着粗气对王心同将军连比带划用了足足一盏茶的工夫描述阳城战事惨烈的情形,说兄长亲派他来当信使,王将军必然知道阳城情势已然凶险万分,切望王将军念在故交与姻亲的情分上立即发兵救援阳城。
他当下一听王心同将军有延宕之意,立即双膝跪地,头重重磕在地上,道:“阳城被辽军围困半月,城中武器粮食皆已耗尽,守城军士伤亡过半,阳城危如累卵,望王将军今夜即发军救援,如此三五日之内便能够救下阳城!”
“严革将军与本将乃至交,贤弟与我妹王心颜又是一对儿,我们本是一家人。阳城有难即是商城有难,早已不分你我,本将如何不急!”王心同笑着双手搀起严征,道,“你宽心去歇息,本将自有成算!”
严征见王心同将军言词恳切,略觉放心,便随军士指引至客房,本就是累极了的人,铠甲未解,沾床就睡着了。
久在军旅之中的人警醒。严征睡不多时,突然听到门外有窸窸窣窣之声,情知有异,倏然起身,拔剑蹑步至床后侧。
黑暗之中,只见两条人影轻轻推开房门入房,一言不发,拿刀便往床上乒乒乓乓一顿猛砍!
严征匍匐身子绕至两人身后,手中长剑往右一挥,再朝左一刺,干脆利落将那两人的喉管割开,皆仆身而倒,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
什么人如此大胆,竟然敢在商城将军府行刺自己?蹊跷!
事起仓促之间,严征也不喧哗,坐在房间沉思良久,终是不得要领,便轻掩了房门,沿了游廊,想至王心同将军处探问个明白。
行至花厅,正遇上一个长随打扮的人,却是王心同将军府上的管家,原本和严征熟识,但此刻看到严征,如见鬼魅,大声嘶喊:“你、你还活着......来人,来人啊,快、快将他拿下!”
顷刻之间,将府军士朝严征纷纷涌来。
王心同从花厅闻声而出,身后跟着一个人,满面髭须,虽著宋朝服饰,但一看便知是一个辽人。
严征大惊,不及开口,只听王心同冷笑道:“严征,你好大胆!本将本欲明日救援阳城,你不分原由,今晚就要逼本将率部出发。我部粮草军械皆未筹办,本将怎能依你?!讵料你心怀不满,夤夜行刺本将!大宋律令,行刺上司同谋逆论处,罪在不赦!左右!给我将这大逆之贼就地格杀,勿留他性命!”
“王心同狗贼,你竟敢勾结辽狗叛宋!”严征又惊又怒,横剑在手,稍稍稳了心神,跳入院子中央,卓然而立,对王心同斥道,“我堂兄三番两次救你于敌军重围,指望你能保国安民,谁想你不但不思报恩,反而如此狼心狗肺......”
话未说完,围攻的军士便抢了过来,如林长枪朝严征身上猛戳。
严征不待长枪近身,一跃而起,挥剑瞬间砍倒了两三个军士。军士们被严征的气势摄住,纷纷往后退。严征见状,足底踏上一个被砍军士的身子,斜身竟直欺王心同而去!
王心同见严征如此勇猛,暗暗心惊,对军士们狂喝道:“杀严征逆贼者,赏白银千两,官升一级!”
军士们闻听有重赏,立即重新聚集,踊跃向前齐齐攻向严征。
严征举剑力战。他虽武艺超群,但自忖将府军士太多,久战恐讨不到便宜,且王心同已和辽人勾结,如率军从背后偷袭阳城,与辽军前后夹攻,后果将不堪设想,不如杀出重围,速回阳城报信要紧。
不想正在严征心急分神之际,他的左肩被军士长枪刺中,登时血流如注,浸透重衣。
围攻军士一击而中,欣喜若狂,更加拼命狂杀,把严征逼到花园的一个角落里。
严征奋力又斩杀了几个军士,终因流血过多,渐渐力竭,心中焦虑不已。忽见身旁院墙上有一个角门,遂将剑往前虚晃了一下,做一个前攻的架势,却退步踹开角门直蹿了出去。
还是一个院子,但暗香阵阵,清幽无比。严征顾不得细看,身子一纵闪进一间房里。
烛光明亮,一个俏丽的身影出现在严征面前。她看见深夜闯入自己闺房者是满是血污的严征,一抹惊愕从脸上一闪而过,继而久别重逢的喜悦和已经势同水火的现实复杂地交织在她的眼神里。
她就是严征朝思暮想的未婚妻王心颜。
四
下山的路上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她先是絮絮叨叨说要我准备复读,我颇有些不耐烦,后来她又说给县武装部打了电话,咨询冬季征兵的情况,最后有些无奈地说:“你嚷嚷着要去当兵,男孩子有个军人梦也正常,但如果能够考上军校就好了.......”
回到宾馆吃完早餐,就向宾馆工作人员咨询阳山还有没有好玩一点的旅游景点。
前台美女小姐姐的普通话很标准,介绍得又实在又仔细:“阳山好玩的地方不多,但离这儿六、七公里远是老城,比我们新城这边的建筑有特色,老城再往北就是沙漠了。市图书馆、博物馆和公园也都在老城,你可以去逛一逛。坐六路、二十路公交车都可以到......”
果然,阳山老城和新城风格迥异。
我认为到一个城市主要是领略城市的文化,感受这个城市文明的搏动,理解这个地方的历史脉络和延续。中国近几十年的发展速度很快,但令人遗憾的是,几乎每个城市都是高楼大厦林立,仿佛布满半个天空的玻璃幕墙和密密匝匝的阳台才是现代化的特征。城市已经失去了特色,只是不断复制着千篇一律的刻板繁华,故意创建了一个又一个的雷同,没有任何巧合和新意。
但阳山老城让我颇有些意外的惊喜——楼都不高,两三层的房子居多,且外饰面古香古色;街道也不宽,多用石板铺就;偶尔有断壁残垣,仔细一看,哟,还是老青砖,充满了浓郁的时光韵味。
徒步穿过老城,登上城墙,一望无垠的沙漠便平展展地出现在眼前。烈日下,偶尔有几抹青绿色随意散落在黄灿灿的沙海里,就如浑浊的海面上隐隐约约飘上来的海藻;没有风,饶是热浪袭人,心里却畅快无比。
好奇怪,尽管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但感觉很熟悉,我似曾来过这里。于是一次次纵目远眺,一次次低头回忆思索,一次次更换脸上的表情,却再也不知道到底是在梦境里还是在影视片里见过这暌违已久的壮丽和回归的感觉,能够肯定的,是心里有说不出的亲切和眷恋。
城墙上很寂静,大漠太过辽阔,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怔忡之间,手试探着触摸了一下城墙上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青砖,突然好像有一股电流传遍了我的全身,全身一阵颤栗,手立即弹开了。
一定是产生了幻觉。
再次把手按上表面已被风沙侵蚀得坑坑洼洼的墙砖,这次没有电流通身的感觉,却在瞬间时空转换,自己已然置身于古代厮杀的战场,身着战甲奋力杀敌,眼前断臂残腿到处横飞,血光把眼睛蒙得通红;耳朵里也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战鼓猛捶、士兵喊杀和惨叫的声音。这个过程延续的时间很长,身体也不觉疲累了,我气喘吁吁,仿佛在战场上亲历了一番。
慌慌张张从城墙砖上抬起手,所经一切立即消失,仔细听,耳朵里也只听到沙漠的空旷和从老城里传来的市井喧嚣的声音。
实在是惊骇了!
呆了片刻,再一次把手按上城墙,但这次什么感觉也没有。又按上去几次,甚至把整个身子倒在城墙上,除了墙砖发烫,再没有任何异常。
愣了良久,想起老和尚说我和阳山有缘的话来。
我和阳山什么时候结的缘,又是什么缘分?实在是难以置信也无法理解。但觉得自己至少应该先了解阳山。
对了,去市图书馆查查阳山的历史!
没有费什么周折,就在市图书馆找到了《阳山县志》。先看了简介:阳山,原称阳城,于公元1950年更名为阳山......
县志足有一拃厚,我无心细看,便用拇指压着书缝从后往前翻。堪堪才翻了十几页,一个名字跳入了眼帘:严征。
阳山古代居然有人和我同名同姓?
这得要仔仔细细看看了!
县志这页言简意赅地记录了公元1004年,宋军在阳城抗击辽军的一段惨烈却又节义流芳的历史事件,以及这次历史事件和宋辽之间著名的“澶渊之盟”事件的关系。我记住了在宋朝和我同名同姓人的身份——信使,居游击之职。还有几个人名也同时刻入了心里:严革、刘清春、王心同及其妹王心颜。
逗留了一会儿,刚出市图书馆,又看到了在寺庙门口遇到的那个女孩。她不紧不慢地走上台阶,正准备进图书馆参观。
我看了看她,终于不敢搭腔。
正准备走下台阶,女孩却喊住了我:“我们在哪里见过吗,我看你有点面熟。”
“早上在寺庙门口我们打过照面。”我答道。
她笑了笑,说:“不是,我是指更早之前,我们应该见过的。”
“不知道,也许是见过吧,我也觉得你面熟。你家是哪里的?”
“商州。以前叫商城,离这里三百里地。”女孩子扬了俏脸说道,“我叫王心颜,你叫什么名字?”
五
严征见到王心颜,目光中闪起惊喜的火焰,却在刹那间不得不痛苦地自行掐灭。
她现在是叛贼的妹妹。更何况屋外嘈杂,追兵逼近。
一年前,王心同在张掖城被辽军围困,严革将军率部救援,王心同部趁机从城内攻出,和严革将军所部对辽军形成夹攻。辽军一时大乱,却仍负隅顽抗。只见王心同阵中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女驱驰一匹快马,风驰电掣般冲进敌军阵中,挥剑左劈右砍,如入无人之境。
熟料红衣少女的坐骑被辽军的一杆长枪扎中,将她一下掀翻在地,辽兵立即将她团团围住截杀,情势万分危急。
严征远远瞅见,单骑挺剑杀出一条血路,冲进敌军垓心,一把拉起红衣少女跨到自己的马背上,两人同乘一匹马,复又杀出重围,搭救出她。
她就是王心颜。待两人回到宋军阵中,她从严征的马背上一跃而下,看了他英气逼人的脸一眼,怦然心动,也不道谢,只是对他嫣然一笑。
一笑倾城。严征立时就呆了,世间竟然有如此美貌女子!
王心同得救后,为答谢严革将军,回城大宴三军。席间见妹妹王心颜羞羞答答地远远偷望严征,严征举杯之际也不时回望王心颜,两人眉目传情,只是人多,不便搭话。王心同心下了然,遂趁与严革将军的参将刘清春敬酒之际,提出其妹和严征品貌相当,佳偶天成,请刘清春作伐。
王心同乘着酒意情热难耐地说:“刘参将,原本王某德行资望与严将军相比,难以望其项背,非是王某贪心,高攀严将军,烦足下向严将军三申我意,王某假使能与严将军结为姻亲,则如今两人皆统兵于边,两军可互为唇齿,有难相救,王某誓不相负!”
刘清春闻言即向严革将军附耳详说王心同之意,严革将军就此询问严征,严征听闻王心同有此意,当下心花怒放,连说兄长做主便是。
当日庆功宴就此变成定亲宴,戍边苦寒之地暂为情蜜福地,熊熊篝火明证姻缘,大漠烈风呼啸祝福。
因辽军袭边频仍,严革将军与王心同商议,待边关稍稍安靖即让严征与王心颜成亲。但这一拖就是一年,辽军进犯愈来愈激烈,大有吞并宋朝之意,严征与王心颜两个恋人只得靠书信互诉相思之苦,静待婚期。
世事难料。严征和王心颜天天想见却难见,如今好不容易见面了却已成敌我之势,造化弄人,令人心惊。
严征当下勉强抑住心潮,冷冷道:“你拔剑吧!”
王心颜见严征面色苍白,肩上兀自血流不止,也不做声,急速走上前来。
严征后退一步,声音发颤,道:“站住,你再往前一步,休怪刀剑无情!”
“严郎,你的伤口要包扎一下。”王心颜美目含泪,轻声道。却没有停下脚步,走到严征身边,“嘶”的一声,扯开他肩膀上的衣服,察看了一下,返身急速在柜子里取了一瓶金疮药,全部倒在伤口上,又麻利地撕开床单,紧紧将伤口包扎好,动作极为迅疾熟稔,泪水却终是成串滴落。
严征一声长叹,正待将手中剑放下,突然屋外传来王心同的喊叫声:“别让逆贼跑了,一间间屋子给我搜!”
严征复又提剑欲出去与王心同拼个你死我活。
“严郎,以我为人质,趁黑逃出商城!”王心颜见状,拭去满脸泪水,果决地对严征道:“有我在你手里,想来我兄长不敢伤你!”
严征还在犹疑,王心颜急道:“快点,天亮就来不及了!”
又冲屋外大喊:“大家都别动,我在他手里!”
严征至此心一横,拉过王心颜,剑搁在她的喉咙上,推开门便往外走。
王心同见严征挟持着妹妹出来,稍令军士后退,喊道:“严征,今日你插翅难飞,还不放开我妹!”
因严征赶路得急,又突遭变故,奋力厮杀一场,偏偏受伤,失血过多,人已是极度疲累,此时王心颜身上幽香一阵阵传到他的鼻子里,更令他昏昏沉沉,与其说是他挟持王心颜,其实是她在架着严征。
“你全身乏力,断然逃不出商城,需找一匹快马!”王心颜颇为心焦地对严征附耳道:“严郎,快找我兄长索马!”
“牵一匹马来!”严征依言厉声对王心同喝道。
“好,马给你,勿伤我妹子!”王心同眼珠子一转,吩咐军士,“牵马来!”
严征见此态势,心里略略放松,正在此时,突然一箭射来,正中严征右肩,手中长剑“当啷”落地!
严征定睛看去,偷偷射他之人正是王心同。一箭命中严征,他立即狂喜,命军士们:“上,将这逆贼砍为肉泥!”
今日断无活理。严征心下思忖,自己今日可惜死于鼠辈之手,只是无人去阳城报信,严革将军及部将和阳城百姓危矣!
“嘿嘿!”王心同举剑阴笑道:“严征,你记住,明年今日是你的忌日!说来你差点成了我妹夫,但本将不得不杀你!前面几个阳城派来的信使死得比你舒服,都在熟睡中见了阎王,偏偏你要顽抗!”
严征怒道:“你这狗贼,背信弃义,投敌叛国,我生不能杀你,死必变成厉鬼索你魂魄到阴间!”
“你别怪我,要怪只能怪你那一根筋的堂兄严革!朝廷早有和辽人媾和之意,已明令他阳城可守则守,其意非常明确,即阳城可弃!但他不识时务,偏要和辽军死敌!一个小小的阳城守将,还以为是曾经的大将军,大话不惭,成日把大宋江山黎民百姓挂在嘴上,好似我大宋就他一个人心忧天下,置皇上和朝臣们的颜面于何地?如此不通世故,这便是你们都该死的原由!”
不待严征开言,王心颜挺身到严征身前,道:“兄长,我与严征已经定亲,今生今世,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今日兄长如杀他,便是杀我!”
王心同喝道:“你糊涂!他乃叛逆之贼,你如何还要护他?!快快让开,勿伤及自己的性命!”
王心颜道:“难道兄长半点也不虑及我的性命?”
王心同冷冷道:“如今辽使在此,你护逆贼便是和朝廷为敌,自寻死路!还不让开!”
王心颜闻言,转身决然对严征说道:“严郎,方才我被你长剑封喉挟持,我兄长仍射你一箭,显然已没有把我这个妹妹的生死放在眼里,如今兄妹之情已尽!但我和你情缘未了,今天我们死在一起,来世再做夫妻!”
严征颔首笑道:“大丈夫得妻如此,死有何惧!但你犯不着和我一起死......”
他话未说完,王心颜已捡起严征掉落在地上的长剑,俏脸紧贴着严征的脸,将剑插入严征的胸口,再抽出剑往自己的脖子猛力一抹......
六
说也奇怪,从阳山回家后,我就再也没有做过一次被人追杀的噩梦。
在网上查看梦见被人追杀的心理原因主要是压力过大所导致,心里对阳山寺庙里老和尚关于前世今生神神叨叨的话也就一笑置之了;至于《阳山县志》里和我出现的同名同姓的历史人物,那无疑是一个巧合罢了;只是偶尔想起在阳山老城的城墙上的奇异经历,心里还是有些疑虑,但是时间一长,觉得那也无非是心理压力大所造成的幻象而已。
复读一年后,我如愿考上了军校。
我很开心,还有显得比我更开心的人,那就是我的恋人王心颜。她特地从商州赶到我家里来祝贺我,开心得像一个孩子,一点儿也不像是个大二的学生。
那天,在阳山市图书馆门口得知她的名字后,我随即告诉了她我的名字,二话不说拉起她的手,进入图书馆。我大胆而莽撞的举动显然冒犯了王心颜,她有些恼怒,甩开了我的手。但当我翻开《阳山县志》,她看到自己的名字和我的名字一字不差都出现在里面时,当时就惊呆了。和我们同名同姓的两个人,在千年之前,竟然发生了这么缠绵悱恻,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
我对惊愕不已的王心颜说道:“怪不得我们相互看着面熟,原来前世已经有了约定的缘分......”王心颜当即羞红了脸,眼神里有些说不清楚的意味。
后来,我们成了恋人,情热之处我在微信里问她当时的感觉。她说:“好奇怪啊,我当时的感觉就是,我终于找到你了,你真坏,怎么让我找了这么久!”
也是她,极力鼓励我复读考军校,并在我复读的一年里不断给我勉励和信心,今生有如此红颜相伴,足矣。
因为先送王心颜回商州,我在报到日期的第二天才赶到军校,办完报名手续,刚进入寝室,一个看上去稍显老成的学员走上前来握了我的手,笑容可掬地说道:“你是我们寝室四个人里最后一个到的,介绍一下自己吧。”
我简短地说:“我叫严征。”
他问:“是严肃的严吗?”
“是。”我回答
“我们同姓,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呢!我叫严革,你看上去比我小,以后我是哥哥,你是弟弟,”他亲热地说,接着介绍站在他身边的两个人,“这是刘清春,他叫王心同,他们看上去也好像比你的年龄略大一点?我们都是昨天到的。来,别拘束,一起握个手,以后在一起就是好兄弟了......”
太不可思议了!
我们一个寝室里,四个人的名字竟然和《阳山县志》里所记载的公元1004年发生的历史事件里的四个人名全部对上!
这应该不仅仅是巧合那么简单。
我的脑海中立即出现了《阳山县志》中关于宋辽之战最后记载的一段文字:“信使严征既死,王心颜随之自刎殉情。严革将军与参将刘清春仍率部顽抗辽军七日。无援,城中粮绝、箭矢尽,皆自刎,义烈殉国。辽军破阳城,屠城,百姓十无存一。自此,宋境门户大开,辽军如入无人之境,沿途烧杀掠夺,所经之处,宋境百姓如堕炼狱。由是朝局震动。真宗诏告天下,王兴同叛宋,罪恶滔天,槛送京师,斩之于闹市以息民怨。逾两月,宋朝被迫与辽国于公元1005年一月订立澶渊之盟......阳城成宋辽之间重要通商集市。”
正在我发呆之际,刘清春与王心同都热情地伸出手来和我握手。
我清醒了过来,握了刘清春的手好一会儿,笑着说了一声:“幸会!”却没有理会王心同,转过身对严革非常认真地说:“你说得没错,五百年前我们是一家,以后,你就是我兄长!”
我不得不想起老和尚的话来一一世间之事,说到底还是因果。
假如老和尚的话是真的,假如《阳山县志》里记录的就是我的前世,那么,在那充满了爱恨情仇,金戈铁马,壮怀激烈的一生里,精忠报国的血不会凝固,会跨越千年,滔滔不息奔涌至今,依然炽烈火热。
谁也不知道此生会结什么果,我和他们三人的命运将如何,但是可以肯定,今天我进入了军校,即将成为一名军人,我会以我血荐轩辕,义无反顾地保卫祖国的疆土和人民的安宁。
如果还有背叛,那就拭目以待。因为在前世,我就立下了铮铮誓言。
那融入了热血中的誓言如大地般坚实,如毒药般可畏,如时间般长存,如火山岩浆般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