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皇太子柔仁好儒,见皇上所用的人,多是精通文法的惯例,用刑法来控制下属,便在闲居随侍皇上的时候,从容地建议说:“陛下用刑太过深刻,应该多用儒生。”皇上变色说:“汉家自有制度,霸道与王道相杂使用,怎么能纯粹用周朝的那种礼治教化呢?况且俗儒看不到时事变化,喜欢厚古薄今,让人分不清名分与实际,不知道如何去遵行,怎么能委任他们呢!”又叹息说:“以后乱我汉家的人,就是太子啊!”
司马光说:
王道和霸道,本质并无不同,在三代鼎盛的时候,礼乐、征发之权,都在天子,这就是王道。天子微弱,不能控制诸侯,诸侯中有强盛的,能带领同盟国,一起征讨背叛中央的封国,号召尊奉王室,这就是霸道。王道和霸道,都是本于仁义,任贤使能,赏善罚恶,禁暴诛乱,无非是名位有尊卑,德泽有深浅,功业有大小,政令施行的范围有广狭之分而已,并不是像黑与白,甜与苦那样相反。汉朝之所以不能恢复三代之治,是因为人主不想去施行,而不是先王的圣道不合时宜,不可以施于后世。儒者有君子儒,有小人儒。宣帝所说的俗儒,固然不足与为治,那为什么不去找到真正的大儒来任用呢?稷、皋陶、伯益、周公、孔子,都是大儒,假如汉朝能得到这样的人才,所成的功业,哪里会仅此而已呢?孝宣皇帝说太子懦弱而不能自立,不懂得治国的大体,一定会败乱国家,这个判断并没有错。但是,怎能因此说王道不可行,儒者不可用呢?那不是太过分了吗?这样的话,不可以用来训示子孙,垂法后世!
4、
淮阳宪王刘钦(刘病已次子)喜好法律,聪慧明达,很有才能,他的母亲张婕妤也尤其得到皇上宠幸。皇上由此疏远太子,而喜爱淮阳宪王,数次感叹淮阳宪王说:“这才是我的儿子啊!”常常有意立淮阳宪王。但是,因为太子生于自己微贱之时,当时皇上是依靠岳父家许氏,继位之后,太子的母亲许氏又被杀死,所以不忍心。过了很长时间,皇上拜韦玄成为淮阳中尉,因为韦玄成曾经将他的爵位让给兄长,以此来感谕淮阳宪王。于是太子之位就安稳了。
5、
匈奴呼韩邪单于被郅支单于击败后,左伊秩訾(zi)王为呼韩邪设计,劝令群臣入朝事奉汉朝,从汉朝求助,如此,可以平定匈奴。呼韩邪单于询问诸大臣意见,都说:“不可!匈奴风俗,本来就崇尚武力,以屈服于人为下,以马上战斗建国,所以有威名于百蛮。战死,是匈奴人应有的本分。如今兄弟争国(郅支单于是兄,呼韩邪单于是弟),不是兄长胜利,就是弟弟胜利,失败者就算死了,也有威名,子孙仍为诸国之首。汉朝虽强,也没有能力兼并匈奴。我们为什么要打乱古制,臣事于汉,让先单于蒙羞受辱,为诸国所耻笑呢!就算因此而得到安全保障,又如何统御其他蛮夷呢?”
左伊秩訾说:“不然,强弱有时。如今汉朝正是强盛时期,乌孙等有城郭的国家都成为汉朝的臣妾,而且自从且鞮侯单于以来,匈奴日渐削弱,不能收复失地。如今虽然倔强如此,也没有一天得到安宁。如今事汉则安存,不事汉则危亡,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
诸贵族大人相互争论很久,呼韩邪还是听从了左伊秩訾之计,带领部众向南靠近,派他的儿子、右贤王铢娄渠堂到长安入侍。郅支单于也派他的儿子、右大将驹于利受入侍。
6、
二月二十一日,乐成敬侯许延寿薨。
7、
夏,四月,新丰出现黄龙。
8、
四月一日,太上皇庙(刘邦父亲的祭庙)失火。四月九日,文帝祭庙又失火。皇上为之素服五日。
9、
乌孙狂王又娶了解忧公主(解忧公主先嫁给芩娶,再嫁翁归靡,此次又嫁给狂王泥靡),生下一个儿子鸱(chi)靡。狂王和公主关系不和,又暴虐凶恶,失去众心。汉使卫司马(屯卫司马,屯田部队的指挥官)魏和意、以及副使、卫候(卫司马的副职)任昌到乌孙。公主说:“狂王是乌孙的祸患,乌孙人都苦于他的在位,很容易诛杀他。”于是设谋摆酒,派武士拔剑斩杀他。没想到剑砍歪了,狂王受伤,上马驰走。他的儿子细沈瘦带兵将魏和意、仁昌和公主包围在赤谷城,过了几个月,都护郑吉征发西域诸国军队援救,才解围而去。汉政府派中郎将张遵带着医药去救治狂王,赐给金帛,逮捕魏和意、仁昌,用铁链锁住脖子,囚车带回长安,处斩。
当初,肥王翁归靡与匈奴夫人所生的儿子乌就屠,在狂王受伤的时候,惊骇,与各大酋长一起,逃到北边山中,扬言母家匈奴要派兵来,所以大家都归附他。之后乌就屠袭杀狂王,自立为昆弥。这一年,汉政府派遣破羌将军辛武贤将兵一万五千人到敦煌,疏通水渠,积蓄粮秣,准备讨伐乌就屠。
当初,解忧公主的侍女冯嫽,曾经持汉节为公主使者,西域各国都敬重信任她,号为冯夫人,嫁给乌孙右大将为妻。右大将与乌就屠很亲爱,都护郑吉派冯夫人去游说乌就屠,说汉兵马上就要压境,一定会被消灭,不如投降。乌就屠恐惧,说:“希望能获得一个小小的称号,让我有立足之地。”皇上征召冯夫人,亲自问她情况,然后派谒者竺次为使,期门甘延寿为副使,送冯夫人。冯夫人坐着装饰锦绣的华丽马车,持着汉节,命令乌就屠到长罗侯常惠所在的赤谷城,立元贵靡(翁归靡与解忧公主的儿子)为大昆弥,乌就屠为小昆弥,都赐给印绶。破羌将军不出塞,还师。后来乌就屠并没有送还各大酋长的部众,汉政府再派长罗侯常惠率领三支部队屯驻赤谷,为大小两位昆弥划清地界,大昆弥分得六万余户,小昆弥分得四万余户。但是乌孙民心,还是心向小昆弥。
二年(前52年)
1、
春,正月,立皇子刘嚣为定陶王。
2、
下诏,赦天下,减轻人民算赋,每人减三十钱。(之前两次谈到减口赋,口赋是向未成年人征收,属于皇帝的收入,起佂年龄为七岁,汉武帝提前到三岁。算赋是向15岁以上,56岁以下的成年人征收,每人一算,120钱,如今减收30钱。)
3、
珠厓郡反。夏,四月,派护军都尉张禄将兵击之。
4、
御史大夫杜延年以老病免职。五月一日,廷尉于定国升任御史大夫。
5、
秋,七月,立皇子刘宇为东平王。
6、
冬,十二月,皇上行幸萯(fu)阳宫、属玉观。
7、
这一年,营平壮武侯赵充国薨。当初,赵充国因为年老退休,皇上赐给安车、驷马、黄金,退休回家。不过,朝廷每有涉及四方蛮夷的重大会议,还经常请他回来参与军事谋划,向他问策筹划。
8、
匈奴呼韩邪单于来到五原塞求降,表示愿意奉上国宝,并与次年正月前往长安朝见皇上。皇上下诏让有司讨论朝见的礼仪。丞相、御史都说:“圣王之制,现有京师,然后有各诸侯国,先有诸侯国,然后有夷狄。匈奴单于来朝,其礼仪应该和诸侯王一样,但位次在各诸侯王之下。”太子太傅萧望之认为:“单于并不是汉朝的封国,不是汉朝的臣属,之前是敌国,所以应该待之以不臣之礼,位次在诸侯王之上。外夷稽首称藩,中国让而不臣,这才是羁縻人心之谊,谦让亨通之福。《尚书》说:‘夷狄荒服’,就是说,他就算来归附,也是反复无常。假使匈奴后代有鸟窜鼠伏,叛离远遁,不再来朝拜助祭的,那他不来就算了,不算叛臣,这才是万世之长策。”
天子采纳了萧望之的意见,说:“匈奴单于愿做我北方藩国,可于明年正月初一前来朝见。朕自问恩德不足,不能广施荫蔽,应以客人之礼相待,令单于位次在各诸侯王之上,谒见时称臣,但不必报上姓名。”
荀悦评论说:
春秋之义,王者一统天下,没有内外之别。夷狄道路遥远,人迹隔绝,所以历法政令不能到达,礼教不能施加,这并不是以他们为尊,而是形势使然。《诗经》说:“那些氐、羌小国,没有敢不来朝见的。”所以,那些处在要服(距京师一千五百里到两千里)和荒服(距京师两千到两千五百里)地区的国君,必须到京师朝贡,如果不来朝贡,就要去责备告令他们,并没有把他们当成地位平等的敌国。萧望之要对匈奴单于以不臣之礼相待,地位加之于匈奴王公之上,这是僭越失序,以乱天常,不合礼制!当然,如果是权宜之计,那又另当别论。
华杉说:
萧望之的见识,比丞相、御史不知道高几倍。荀悦的评论,很遗憾正应了孝宣皇帝俗儒不可用的话,而且符合宣帝说的每一个字:看不到时事变化,喜欢厚古薄今,分不清名分与实际。
这个问题,正是一个名分问题。孔子说,为政先正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单于来降,该给他什么名分?丞相和御史认为,给诸侯王名分,但是比国内诸侯王低一级。萧望之认为,不是臣子的名分,而是自愿归附的客人,比诸侯王高一级。
看一个战略问题,有两个关键:一是你能往后看到几步,二是你能算清楚自己能做到哪一步。发生一件事情,马上就要思考这件事情会带来什么后果?它未来会怎么发展?我如何应对?能不能应对?
匈奴来朝,萧望之就看到了,以后他不来怎么办?如果接受他是和诸侯封国一样的臣子,甚至地位比封国国君还低一级,那么他不来朝见,就必须讨伐。不讨伐,就没法对其他诸侯国交待了。那么,又讨伐得了吗?值得讨伐吗?所以,想要今后少承担责任,就要今天少要一点名分。
丞相、御史则完全不知不觉,没有任何有深度的战略思考,只有不负责任的空谈。如果皇上也跟着同意他们的“政治正确”,那就完了。
想当初冒顿单于写信给吕后,用词悖乱无礼,甚至要吕后嫁给他做小老婆,吕后也没有讨伐,而是客客气气彬彬有礼的回信,让他自己羞惭道歉。所谓强弱有时,今天匈奴来朝,是因为他弱了,明天可能又强起来。要那些不切实际的虚荣,给自己上套,图什么呢?
这里,我们还要重复那句老话:“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都是难得可贵。”千般万般的错误,都是忘了这句话。那匈奴单于举国来降,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千年等一回,比中彩票概率还低。丞相、御史却都认为是理所应当,甚至人家做得还不够了。
9、
下诏派遣车骑都尉韩昌前往迎接单于,征发沿途七个郡二千骑兵,列队在道路两旁欢迎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