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深秋九月,林区天高云淡、山色斑斓。
一个周六的上午,我和玲(妻子)象往常一样来到森工街父亲家陪老人过周末。
当我坐在那个铺满阳光的沙发上时。父亲平静地对我说:他最近咳嗽,自己去森工诊所扎了7天的针,仍不见效,打算下周一去林区医院看看。
听后,我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抱怨。惊讶的是,我这个周三中午曾来过父亲家。当时并未察觉父亲咳嗽,他也没有告诉我去诊所扎针的事。抱怨的是父母有病总是瞒着我们,直到小病托成大病。
我责问父亲:怎么有病也不说呢,去扎针,我怎么不知道,周三,我来,你也没说。
父亲嗫嚅道:我想扎两针就好了,没想到这次就不好了。我看了看表,对父亲说,现在就去,不要等下周一了。
我没有征求父亲的意见,说着便起身穿衣服。父亲有些措手不及,忙说:不着急!周六医院不上班吧?我带着怨气,说:如果你再磨蹭医院真的就要下班了。
我大踏步走在前面,头也没回,转过拐角径直走到街边的车上。父亲显然有些跟不上。
那天,是森工街的大集,我的车停的有点远。当父亲坐到车上时,已然上气不接下气。
父亲这种喘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我有些后悔走得太快,也为父亲的喘息多了几分担忧。
父亲总算平稳下来,絮絮地对我说:就怕检查出像玲妈一样的病来(我的岳母16年前因肺癌离世)。我嗤之以鼻,立即否定他:竟瞎猜,不可能,你就是感冒引起的咳嗽。父亲明显地带着几分忐忑和怯怯的不安。
来到医院,门诊大夫只听了听父亲的喘息声,就建议他住院治疗。父亲觉得太仓促,想推托,我却一口答应。办完手续,我领着父亲向住院部走去。
父亲迟疑着,念叨:千万别像玲妈的毛病。我有些不耐烦:不能啊!别瞎想了。
来到疗区,已临近中午,有的大夫已换了便装准备下班。显然,我们的到来,让他们有些沮丧。
主治大夫,简单问了情况,随即开了CT检查单,并告诫我们:抓紧去,否则下班了。
我急忙领着父亲向CT室赶去。我又开始催促:抓紧,不然大夫下班了。父亲加快了脚步,又开始喘起来。
02
在CT室的操作室里,我正和其中一位年轻的大夫闲聊着。正在操作仪器的大夫,突然冒出一句:长东西了。
我的心一颤,连忙问道:你是说我爸吗?他肯定地回答:对,你不知道吗?!
我的头顿时嗡的一声,一种突如其来的灾难感瞬间浸入心底。年轻的大夫立即警觉地转向我,问:这是你们第一次检查吗?
我惊愕地回答:对,就以为是感冒咳嗽来做个检查。他小心翼翼地轻声提示:可能是肺癌。而且是晚期,位置不好,恐怕手术不了。操作的大夫补充道。
听到“肺癌”两个字,我如五雷轰顶。恐惧、错愕、悲伤、担忧甚至崩溃,各种心绪夹杂、掺拌扑面而来。“癌症”这两个字一直觉得离自己的生活很远,那是一个多么不幸的字眼,如今就实实在在发生在自己至亲的身上。
接下来,我似乎是在恍惚中游走。
在大夫的提示下,去CT室把父亲扶起来,我不再独自走在前面,不再催促他快走,不再有一丝抱怨。父亲还在不停地念叨着,我根本没听进去他在说什么,只是偶尔应答着:好、行、是.....
我从未感觉医院的走廊如此之长,好似走了好久,好久.....
看着眼前父亲暗沉、铁青的脸,心中涌起一种痛彻心扉的悲伤和悔恨。
最近,父亲的脸色就不好,为什么没有在意,怎么不早一天带他来医院做个检查。从CT室出来,父亲好像已不是检查前的他了,现在的他有了另一个身份——肺癌晚期患者。
一种极度的悲凉和怜悯迅速袭来,我不寒而栗。
泪水在眼圈里一直打转,我故意侧着脸,怕父亲发现我的异常。父亲像刚才一样,躬着腰,怕托我的后腿,尽力趋步快走,尽管他的步子很小。我立即阻止他:慢一点,再慢点,我们不急.....
回到病房,把父亲安顿好,我匆匆找到这家医院的一位朋友,也是内科的权威人士。
他急忙随我来到CT室,把刚打印出来的片子插在白炽灯框里。
只看了两眼,他嘴里就发出“啧啧”的叹息声,我已意识到父亲病情的严重性。
他详细地向我说明,发现我听的并不清楚。其实,也并非不清楚,而是被这确认的噩耗惊呆。
他又用简短明了的话概括:老爷子的病很重,而且已没有手术的可能。建议我拿片子到长春的大医院让专家看看有什么好办法。并主动为我联系了中日联谊医院的胸外科教授。
走出CT室,他拍着我的肩,深沉、中肯地说:恐怕大医院的结论也是一样的,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出去只是寻求心理的安慰。
我发自内心地说了声:谢谢!但我必须去试试。
03
迈着沉沉的步子,我目光呆滞,神情恍惚,甚至走错了医院的出口。外面的世界感觉顿然失色,满目苍凉,一片灰暗。
我呆坐在车里,全然无措,仿佛刚才发生的是一场梦。我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自问:是真的吗?我感觉到了疼。
我意识到,要尽快梳理一下思路:首先一定要瞒着父母,但第一时间要把这件事告诉妻子和哥姐,然后去长春寻求专家的建议,不管前景多么渺茫,只要有一线希望。
到父亲的楼下,我再次提醒自己:一定要控制情绪,不能有反常的表现。照着后视镜,我强行笑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了一脸的愁容。
我强打精神,走进家门。家里还是一片祥和。哥姐都在,还包了饺子。母亲忙问我父亲的情况。
轻描淡写地回答:爸没什么大事,就是肺炎,但需要住院系统治疗。即便如此,母亲还是满是牵挂地埋怨父亲的固执,没有及时就医。
哥、姐匆匆吃过饭要去医院,被我拦住,让他们等我一起。下楼后,大哥径直走向他的电动车,我说:哥,你上我车,有事要说。
这一细节,被玲发现,转而急切地问我:爸怎么了?不好?我微微点头,瞬间,泪水盈眶。
坐到车上,哥姐已意识到父亲查出了大问题。我几近哽咽地说:爸刚才做了CT,情况不好,肺癌晚期!!哥姐和玲被这一噩耗惊呆,同时发出长长的“啊”声。
随之是一串质问:怎么可能,怎么这么突然,怎么发现就是晚期.....
玲和姐开始抽泣,然后是片刻的安静。
既然这样,我们面对现实吧,明天我去长春;眼下还要瞒着爸妈,决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打破了沉重的宁静和叹息。
来到医院,我们努力平抑自己的情绪。在看父亲的眼神里,不自觉地平添了一份心痛、同情和忧虑。
我们竭力地劝着父亲:没事儿,就是重感冒,住几天院就回家了。我们有意把“感冒”的这个词说得清晰、宏亮。
父亲问,CT片什么时候出来?我随口说:明天。
04
在走廊的尽头,我拨通了吉大二院好友的电话。
多年来,他是我们家人健康的守护神。全家人只要有重病,需要上级医院治疗的,我第一时间就会想到他。他也是不遗余力地提供帮助。这次也不例外。
我尽量以平静的口吻来述说父亲查出肺癌的整个过程。他除了婉惜和同情,痛快地答应找他们院最好的教授给看片子。我们约定明天见。
当天下午,父亲扎过针,我把他接回家。从父亲家出来,望着楼上窗子映出微弱的灯光,我心绪杂陈:爸还能在家多久?
原来“在家”的意义如此重要。哪怕家再小、再破、再清贫、再偏远。在家,至少意味着平安、康健、安宁和温馨。
回家的路上,父亲的一生像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中闪现。因为即将看到结局,所以联想到初始。
父亲出生于山东泰安郊区的一个小村庄。由于家境贫寒,他的早年生活充满艰辛和困苦。
作为长子,少年时的父亲,只念了7个月的私塾,就开始出苦力赚钱:在客栈烧过茶炉子,在染房当过帮工,在工地做过力工,在黄河岸边拉过套子(用人力拉货船),最艰难的时候,还领着二叔要过饭(当年要饭时被狗咬的腿伤,一直还在)。
1952年春天,为了填饱肚子,在闯关东的大潮中,17岁的父亲跟随一位远亲来到人迹罕至、冰天雪地的东北。
在好心人的帮助下,父亲在三岔子这个林区小镇开始扎根。以此为大本营,郑氏家族也迎来了命运的大迁徙。父亲先后把爷爷、奶奶、母亲、二叔、三叔、大姑、二姑、三哥(堂哥)接到东北,他不遗余力地接纳和帮助他们在这片土地立足、稳定、生存、发展。
由于父亲质朴善良的品格和谦逊敦厚的为人,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他从制材厂的一线工人,逐步成为工组长、车间主任、分厂书记。
退休后,为了供我读中专,又到个体木材加工厂打工。直到把5个子女培养成人、成家,他才真正停下劳作,安享晚年。
父亲的性格既有山东人的憨厚和倔强,也有东北山里人的直率和豪爽。他一生勤劳俭朴,与人为善,重情重义,爱憎分明,悲悯仁慈。他是我们这一支系家族在东北的开拓者,也是家族团结长久维系的灵魂和旗帜。
如今,这一灵魂就要消散,旗帜就要倾倒。那个17岁闯关东的孩子,跋涉了那么久,就要长久地安息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