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荣格自传》第二章中学时代(三)-荣格的求索之路

经历了试炼体验的荣格联想自己童年的经历,开始一遍遍地问自己:“谁那样说话?谁如此厚颜无耻地显示出一个赤裸裸的生殖器,并且在一个圣殿里?谁使我想到上帝用如此令人厌恶的方式摧毁了他的教堂?”

是上帝?还是上帝造出的魔鬼?无论如何,这些都不是自己所为,也非出于自己所愿。

他有一种宿命的感觉,同时又意识到这被上帝所宿之命需要由他自己去实现。他在被动的绝望无助中生发出主动求索的担当和勇气。虽自知无法对抗造物,但要在造物主的股掌中走出一条自己的路。也许,反抗就是最大的顺从。

接下来,我将要讲述的是荣格的求索之路,和他带给我的生命悸动。

上回说到,试炼体验给荣格带来的多重影响,他的自卑、孤寂、与父亲分离、跟信仰决裂,他就像一株无根的植物,唯一可以依傍的只有那犹如梦魇的恩典。这恩典,却结合着痛苦的体验,就像恶魔的嘲弄,让他觉得虚浮而荒谬。他内心沉潜着一个深深的疑问:究竟该如何思考上帝?

他想在父亲的图书室里找到答案。这不是他第一次求索了,这样的求索在第二章里提到过三次。第一次是在试炼体验发生之后,他急切的想要知道这是为什么,又无人可问,只能在书本中孤独的求索,却一无所获。

领圣餐仪式之后,他与父亲的基督教里那“至善的上帝”彻底决裂,唯一可以信仰的只有那“可怕的上帝”。他迫切的需要指引、需要了解别人眼中的上帝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于是,他又一次走进父亲的图书室,开启了第二次求索。

首先给他启发的是1889年出版的《基督教教义》,作者叫彼得曼。按照彼得曼的观点,宗教是“一种存在于建立自己与上帝的关系中的精神行为”。荣格对此并不认同,他带着忧愤暗自揣测:自己只是上帝的玩物,何以与上帝建立关系?!但同时他也知道自己迫切的想要摆脱这样的被动局面,迫切的要与上帝建立关系,为了建立关系,他必须充分了解上帝的本性。

彼得曼对上帝本性的解读却让他大失所望,依然是“公正”、“明断”、“神圣存在”这类光芒耀目的溢美之词。相比于光明,荣格更想看到的是黑暗,他想知道别人如何看待上帝的可怕、上帝的“恶毒”、上帝对世人的捉弄,彼得曼却对此只字不提。

接着荣格又读到了这样的描述:上帝“出于满意”建立了这个世界,这儿“作为一个自然的世界,充满了他的仁慈。作为一个道德的世界,则充满了他的爱。”

“满意”这个词让荣格无比困惑,他说自己虽然还不到16岁,但已见识过乡村世界频繁而真实的“衰老、疾病和死亡”,也听说过世间诸多的苦难和堕落。而全知全能的上帝不可能不知道他造物的不当,假如他果真“至善”,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因此,彼得曼的上帝观如果不是愚蠢盲目的复制抄袭,就是自欺欺人的一派胡言。

在荣格看来,“上帝不过打算创造一个充满矛盾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一种造物吞噬另一种造物,生命仅意味着生与死。”

也许,他道出了某种残酷的真实。也许,对此视而不见的不是上帝,而是我们愚钝脆弱的心灵。也许,我们不是视而不见,只是在这无边无垠的苦难之海,竭尽绵力以维持内心的安宁。

荣格也想要安宁,但让他不安的不是苦难不是无常,而是那令人窒息的集体蒙昧。在这个楚门的世界,人人都是楚门,只有他不小心撩开了幕布的一角,窥见了那幕后之人。

他再也回不去了,他也不想回去,只是受不了这孤独。他不断的求索,只是想知道:这世间有没有另一个他,无法自欺欺人的无视这悲伤的世界,带着同样的迷茫和困惑,理性的思考过?

此时,母亲的第二人格开口了:去看看《浮士德》吧。

于是,荣格打开了那本书。他说这是灌入灵魂的琼浆。

借助于这本书,他终于找到了确证:曾经有人或一直有人,没有回避邪恶的存在,并敢于正视魔鬼的力量——那不断把人推向黑暗和苦难的无常之力。显然,他并不孤独。

对于《浮士德》,他也有自己独特的看法。他看不上浮士德,认为其敢与魔鬼订约,显然过于鲁莽轻率,结尾背约又极不道德。墨菲斯特他在眼里却是条汉子,他觉得歌德不该轻视魔鬼的智商与力量,以那种小儿科的伎俩安排魔鬼的结局。他承认歌德是个先知,但在魔鬼面前,又过于自信和轻狂。

也许,在荣格眼里,魔鬼和他一样是上帝的人,所以由不得别人的轻辱和蔑视。也许,他见识过上帝的恩威,所以敏感于人类的自大,需要不断唤起内心的敬畏以对抗那无边的恐惧,毕竟,魔鬼也是上帝的造物。

《浮士德》也点燃了荣格对于哲学的热情,因为他发现浮士德是个“蹩脚的哲人”,这让他有理由认为,也许哲学家是他的同好。无奈,父亲的图书室里哲学书籍有限,他只找到了库克1832年第二版的《哲学科学通用词典》。

在这本书里,库克把“上帝”这个概念界定为人类“智力力量”制造的结果,换句话说,“上帝”这个观念是人们拍脑袋想出来的。这个观点让荣格觉得匪夷所思,因为上帝之于他,绝非概念,而是实实在在的真切体验。否则,是谁把那个上帝弄脏大教堂的意象放到他的脑海中,逼迫他想象?

“毕竟我没有虚构那个关于大教堂的可怕意象。恰恰相反,是它驱使我,我是被迫的,竭尽所能的去思考它,产生后来那不可言传的恩典于我的感觉。我无法控制这些事情。”

这正是试炼体验带给荣格的最大影响,它让上帝在荣格的心里扎根,成为一个无法质疑的真切实体,而那个神秘梦幻的第二人格正是荣格和上帝的接头人。

按照荣格的想法,试炼体验是上帝只手遮天的独角戏,身处其间的自己不过是被试炼的对象,因此只被动的沐浴天恩承受焦虑,除此之外完全无所作为。但仔细想想,这样的说法似乎并不客观。

最初,一个可能涉及禁忌的意象进入荣格的脑海,这个确实无法自控。但是,如果没有荣格对于戒律的了解和对于诅咒的恐惧,就不会产生强烈的焦虑和“不能想”的对抗力。如果没有“想”与“不想”这两股力量的相互对抗以及它们带给荣格的焦灼绝望,荣格就不会苦思冥想的寻找那神秘的“责任人”。如果荣格脑海中没有“上帝造物”的先见,也不会把内心焦虑的源头指向上帝。同样,如果没有“上帝造物”的先见,他也不会把那个意象解释为上帝的试炼,并在之后产生那美妙的恩典体验。

因此,是不可控的奇妙意象和荣格基于自己的宗教知识对那意象的解释共同造就了这影响他一生的试炼体验。如果同样意象的遭遇者是另一个苍白懵懂的少年,没有受过宗教熏陶、没那么敏感好奇,也许那可怕的意象不过是他脑海中一副匆匆而逝的离奇画面。

可是,话说回来,即便试炼体验的整个过程有荣格情绪和意识的参与,这中间的不可控因素也毋庸置疑:那奇特古怪的意象从何而来?那股一定要想下去的强悍之力又怎么解释?对此,也许不同流派的心理学家会有各自独特的认知。但对于年仅12岁的荣格来说,唯一的解释只有——上帝。

言归正传,我们继续探讨荣格的求索。库克的哲学把上帝界定为一个头脑中的概念,这让他大失所望。除此之外,那本哲学书对于“上帝的恶行”也只字未提,荣格认为那本该是哲学的应有之义,但无奈的现实只能让他更加失望。

此后,荣格把他的研究兴趣转向了魔鬼,但相关的阅读并没给他带来更多的启发。

以上就是荣格在16岁之前的求索之路,大多无疾而终。底色是落落寡欢而晦暗的,但也夹杂着淡淡的光与喜悦。

16岁到19岁,荣格继续着他的求索,这也是我在中学时代这章看到的第三次求索。这一阶段的求索显然成效显著,给荣格的青春期带来了迷雾散开的欣快明朗。

他先是阅读了哲学史的简介,想要对这一领域所有研究过的问题有一个概括性的了解。这样的了解使他分外满意,因为他发现他的许多直觉都有“历史性的类似物”,那是一大串掷地有声的名字: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斯、恩培多克勒、柏拉图、艾克哈特、圣托马斯以及黑格尔。不过,荣格对这些人都不太满意,原因各有各的不同。

真正带给他震撼的是叔本华。荣格说他是第一个谈到了世界苦难的人。

“这里至少有一位哲学家有勇气看到,在宇宙总体的基础之上并非所有都是向善的。他并没有说全善的或全知全能的造物主的天意,也没有说宇宙的和谐,而是直言不讳的申明,人类历史的悲伤的进程和在大自然的残酷下潜伏着根本的缺陷:创造世界的意愿的盲目性。”

叔本华的观点与荣格在阅读彼得曼的《基督教教义》时对上帝造物缺陷的反思不谋而合。因此,可以想见,与叔本华的相遇对他来说意义非凡。叔本华就像一阵凛冽清新的风,吹散了忧郁少年满心的阴霾。又像迟来的冬日暖阳,照耀着他孤绝寒冷的来路。

但是,在荣格看来,叔本华也有缺陷。那就是,面对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他并无解决方案。叔本华认为只要理智看到上帝造物意志的盲目及这盲目的结果,盲目的意志就会改变。上帝怎么可能听人的?在荣格看来这不过是痴人说梦。

荣格对叔兄解决方案的不屑让我想起他对歌德的不满,因为歌德在《浮士德》结尾处弱化了魔鬼的智商和能力,荣格觉得这样“太简单、太不负责任了”。

在荣格看来,上帝的诡谲、善变和可怕远超叔本华与歌德的想象。

在叔本华之后,荣格又进入了康德的世界。他花了很多精力去研读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且从中获益匪浅。

“我的辛劳获得了报偿,因为我发现了叔本华哲学体系的根本性缺陷——我就是这样认为的。他犯了一个致命性的过错,即把一个形而上学的主张人格化了,他还犯了赋予一个单纯的本体——一种自在之物(Ding an sich)——以各种特性的过错。我是从康德的知识论那里认识到这点的,而知识论则使我获得了——如果这是可能的话——比叔本华那“悲观的”世界观甚至还要大的启发。”

荣格的求索让他在精神上日益强大、自立,精神上的成长又治愈了他感受的忧郁和身体的孱弱。他说自己以前胆小羞怯,苍白瘦弱,现在却变得积极主动,有旺盛的求知欲和主动追求的行动力,而且也喜欢与人交谈了。

荣格的求知领域并不限于哲学,他还对自然科学、人文科学、比较宗教学有所涉猎。这样的知识结构不仅塑造着他的人格,也影响着他未来的人生方向,即为他后来走上精神科医生的职业道路埋下了伏笔。但这中间具体的因果关联需要在其两个人格的线索之下细细探究。

《荣格自传》对我来说最大的魅力也正在于这奇妙的因果:葬礼的场面与儿歌的内容莫名串联,埋下了恐惧的种子。偶然经过的天主教神父与父亲的恐惧彼此呼应,把一个孩子推向深渊。童年时惊鸿一撇群山的瑰丽,竟牵连出中学时代的自卑。一个强迫的意念开启了他一生的孤寂,却又激发出他不断求索的勇气。

在这些因果纠结中,有一个非常醒目的因素反复出现,那就是荣格的第二人格。在接下来的一篇中,我会从荣格两个人格相互关联的角度重新梳理荣格在童年和中学时代的成长,并借此揭开荣格走上精神医生职业生涯的宿命因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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