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岁那年,荣格经历了对他一生都影响深远的内心体验(以下简称“试炼体验”)。在他看来,这是上帝以其定下的戒律为手段,对自己忠诚、胆量与勇气的试炼。通过考验的荣格沉浸在一种无可名状的巨大狂喜中,伴随着狂喜的却是一种隐隐的不安。
他的不安在于,至善的上帝竟然也是可怕的。上帝的可怕一方面体现在这突如其来的考验带给荣格的巨大痛苦中:这考验的过程如同一个诡谲晦暗的游戏,让荣格有强烈的被愚弄感。另一方面体现在荣格被迫想象的意念里,上帝弄脏了他自己的大教堂,这种对庄严的自我亵渎不符合至善者的行事风格。
“上帝可能是可怕的”,这个隐秘的巨大发现对于信仰上帝的灵魂而言,如同釜底抽薪 ,足以摧毁信仰赖以建立的基石,足以把一颗虔诚宁静的心放逐到狂乱无序的蛮荒之境。
仅有12岁的荣格竟没有疯!
他迷醉于和上帝之间这种隐秘而独特的关系,觉得被选中的自己充满无尚的荣耀,以及与荣耀同在的,邪恶、卑贱和极端的堕落。毕竟,选中他的是“可怕”的上帝,而他被迫参与的是一个惨烈凶险的游戏。
于是,之前因为贫穷和卑微引发的自卑在试炼体验之后悄然发生了变化,自卑仍在,但其背后的原因更为复杂。那是一种莫名背负的卑贱堕落感、一种无以名状的自罪自责感、一种无法摆脱的内疚感。这种感觉体现在他与同学的关系中,他总觉得自己面临着指控,竟然需要随时准备一份不在场证明,以应对潜在的指控者,并向自己证明自己的无辜。
这正是那次特殊的体验对荣格的重要影响之一:为他由来已久的自卑更新了更为沉重的底色。除此之外,试炼体验也影响着荣格跟外界的关系。
“这些年里,我最大的成就就是抵制住了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的诱惑。因此,我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模式已经被预示:今天仍如以往,我是孤独的。因为我知道并被暗示的事情是别人所不知道的,并且通常人们也不想知道的。”
联想荣格童年的经历,这种独自承担隐秘的经历并不陌生。地下神殿里独眼树桩的梦、阁楼上的黑衣小人,还有此刻这恩宠与诅咒并存的独特体验。从童年到少年,他始终是秘密的保守者,这秘密昭示着他与耶稣或上帝间独特的关联。这关联带给他无边的恐惧和巨大的满足,他感到自己“既被放逐又被选中,即被诅咒又被祝福”。
跟别人分享这些秘密,这对他来说是一种需要强力抵制的欲望,欲望背后的动力也许在于那无法排遣的孤独和挥之不去的恐惧。可是,在有生之年,他都把严守秘密作为一种至高的禁忌:“公开讲述我的体验、我的关于地下庙宇中生殖器的梦、我的侏儒雕像,是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事实上,在我65岁之前,我从没谈论过有关生殖器的梦。”
既感受到“说”的诱惑,又把“不说”作为至高的禁忌和巨大的成就,这矛盾的心态耐人寻味。欲说还休的背后,带着深邃的隐喻,让人不敢妄自揣测。只是暗想:荣格用一生的时间去对抗“说”的诱惑,却又在晚年以自传的方式将这些隐秘和盘托出,其打破禁忌的动因何在呢?在他决定破忌时,内心又经历了怎样的挣扎?
仅仅通过目前所阅,我没有办法回答上述自问,只是在这本书的译序里读到了一些文字,作为对上述问题肤浅的呼应。
这些文字引自荣格写给友人的一篇回信,里面表达了荣格对于其自传的一些看法:
“近来,我应邀提供一些自传的信息。在回答问题的过程中,我发现记忆里潜藏的一些客观问题需要细致入微的审视。权衡轻重之后,我决定避开其它合约,用一段足够长的时间着手处理我生命中最初的体验,并以一种客观的方式进行思考。结果这个任务是如此之重,又如此私人化。于是,我只好向自己许诺,只要我还在世,这些内容就不会被发表,如此才能继续进行下去。这个许诺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有了它,我才确定能保持一种必不可少的超然态度与平静。”
仅在前述有关秘密的话题语境下思考这段话,可以看出,荣格虽决定“说”,但却把自己的死亡作为让那些内容“被看见”的前提。所以,他与那秘密的纠葛终归是惟以死亡作为终结的。
前面我们探讨了试炼体验对荣格的两个影响,一是为他增添了隐秘的自卑;二是让他受困于禁忌的枷锁,深陷寂寥与孤独。而接下来要探讨的这个话题,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解读着他的孤寂,那就是试炼体验对荣格的第三个影响:他与父母的关系。
荣格在谈及其母亲时,最为醒目的一点就是母亲的两种人格。(李孟潮老师曾说过,荣格的双重人格是和母亲认同的结果。)前面我也曾提及荣格在试炼体验前的第二人格,那个来自于18世纪的老人,肃穆庄严享有声誉。在试炼体验之后,荣格所感觉到的第二人格有一些微妙的变化:他仍然是一个老人,却多疑,不轻信,远离人世,但接近自然与上帝。他是一个超脱时间的存在,与上帝共存于一个如仙境般的美妙世界,体验着上帝个体的意愿,与上帝一起藐视众生。荣格在无意识层面充分感受着他的第二人格,同时也敏感于母亲的第二人格。
母亲的第一人格是一个温和善良富有人性的女人,第二人格却神秘怪诞。童年时期,对母亲第二人格的敏锐感受曾造成他晚间的焦虑与幻觉,但对于经历了试炼体验的少年荣格来说,这个阴森权威直指要害的母亲却让他感受到了胜利的喜悦,他甚至认为,如果母亲能稳定在第二人格上,那么他就会有一个绝妙的对话者了。若真能如此,也许那将极大缓解少年荣格内心的孤独。不过,拥有一个始终都阴森幽暗的母亲在其他层面也未必是好事儿。
荣格也提到为什么不能把内心的隐秘跟母亲分享,原因在于母亲曾在其年少时跟他谈及父亲的某件事情(具体何事书中并未言明),这件事情给荣格带来极大的震动,他甚至独自跑到城里找父亲的朋友求证。(好在此人当时不在家,否则他可能因此铸成大错。)而母亲却在不久之后就同一件事跟他表达了另外一个“非常不同并远更温暖”的版本,完全刷新了他之前的感受。荣格因此痛切了然于“轻信的愚蠢”并给母亲贴上了“不可信”的标签。这个标签决定了他无法把母亲作为内心隐秘的倾诉对象。
但无论如何,母亲动辄昙花一现的第二人格在他的求索期曾给他提供了重要的指引,稍后在谈及荣格的求索时我再具体介绍。
相较于母亲,试炼体验对荣格与其父亲关系的影响可能更为强悍深远。父亲的职业是牧师。经历过试炼体验的荣格开始质疑父亲的信仰,因为他在父亲的布道词里只听到了陈腐、空洞而感受不到任何灵魂的悸动。他认为没有经过试炼体验的父亲是无从了解上帝的,他自以为是的信仰仅局限于僵死的教条、戒律,但戒律恰恰是上帝本人随时都会推翻的东西。
他因此认定父亲根本就不了解上帝:上帝的诡谲灵动、上帝的真实可感、上帝的可怕。父亲的行为也印证着荣格的猜想。在对荣格进行宗教指导时,碰到三位一体部分,父亲坦然地直接跳过,并表示自己对此处“确实不理解”。荣格一面钦佩父亲的诚实,一面体验着自己的极度失望,因为这意味着他向父亲倾诉秘密的大门被其不求甚解一味轻信的宗教态度堵死了。
但这种倾诉的欲望一直都在,其背后的动因却不仅仅在于解除自己的焦虑和恐惧,更加在于帮助父亲从他自设的牢笼中解脱出来。因为受困于其中的父亲并不似其表面的淡定自然,对于信仰,他也充满疑惑和焦虑,但却找不到出路,而他的职业又要求他不断的耕耘于那片给他带来困惑的土地,他无从选择,只有信。他拼命的逃避思考,用笃信来压制困惑摆脱焦虑,因为思考有一种横冲直撞的蛮力,一如他年少的儿子,这股蛮力可能会把他推向可怕之境,逼他面对自己职业生涯的失败、面对信仰的虚无、面对迷失的绝望和疯狂。
荣格感受到了父亲的焦虑,同情着父亲的处境,却束手无策。他不敢跟父亲分享自己的私密体验,他说一是因为自己太小,二是因为怕激发出自己的“第二人格”行使权威。他担心第二人格会做些什么呢?我无从得知,只能感受到这第二人格对他来说依然是一个神秘的、无法驾驭的、可怕的存在,一如其背后那个“可怕”的上帝。
而上帝之可怕只有经历了试炼体验的人才有机会发现,也只有在这恩宠与诅咒并存的体验中才有机会感受到上帝的真身和信仰的真谛。但是,这样的试炼只有上帝才有资格给与。那意味着巨大的恩典,也意味着被投入绝望和亵渎,他无力也无权对自己慈爱的父亲做出那样的事情。因此,只能怀着悲悯静默于父亲暗淡无助的人生。
说到底,荣格与父亲的分离源于两个人对于宗教不同的感受体验方式所导致的不同认知。因此,与父亲的分离本质上是与父亲所代表的基督教的分离,这是试炼体验对荣格造成的第四个重大影响:信仰的崩塌。
崩塌是个渐进的过程。最初表现为荣格对于教堂的厌恶,他无法容忍那些没有经历过试炼体验的人大声的谈论上帝。在他看来,那些人根本就不了解上帝,不知道上帝的真实意图,却自以为是人云亦云的盲目信仰。他们把上帝的旨意局限于僵死的戒律,却从未想过上帝是多变的、是鲜明生动的、是活生生的。荣格认为,打开上帝之门的正确方式不是盲信,而是不断的求索和真正的试炼。
于是,他满怀激愤冷眼旁观,视教堂为信徒们展示虔诚的秀场。可即便如此,对于教堂、对于父亲所倡导的宗教仪式,他仍努力寄予真诚的期望。毕竟,作为牧师的儿子,他内心深处信仰的种子是由父亲种下的。他无法背离父亲的宗教,那曾代表着他全部的世界,关联着他生而为人的意义。
就是在这样的怀疑和对抗中,他迎来了领圣餐仪式。这个仪式的核心内容,在于吃下代表耶稣血肉的面包和酒,那代表着和上帝合为一体。他一面嘲笑着这逻辑的荒谬,另一面又坚定的相信那仪式背后一定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神启和隐喻。他永远也无法忘记试炼体验带给他的狂喜和失落,并发自内心的期待着这恩宠与诅咒并存的再次试炼。“在领圣餐这个神圣而庄严的仪式上,一定会发生些什么的!”他坚定地对自己说。
结果什么都没发生。没有绝望,没有狂喜,没有恩典,没有他期待的“神秘光明”,也没有所谓的“融为一体”。
他陷入了无以名状的空虚,进而慢慢意识到这是“命中注定的体验”。上帝以自己的缺位向他昭示神启,让他在空洞和丧失中激荡起决裂的勇气。
“……上帝缺席了。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现在发现自己与教会,与我父亲和所有人的信仰分离了。在以他们全部代表的基督教的范围内,我是个局外人。那些年这个带着悲哀的理解笼罩着我,直到进入大学。”
“教堂是我不再会去的地方,那里没有生命,只有死亡。”
这是伟大的决裂,需要巨大的勇气,因为他背弃的不止是宗教,还有他生命的根基。从此以后,他就像一颗无根的植物,独自浮游于天地间。
唯一的依托只有那犹如梦魇的恩典。
那飘渺的恩典也许是信仰的真相,但其支撑力却远远不如之前那个坚实可靠的“谎言”,那里有父亲,有确定的戒律,有信徒们虔诚的脸。这里,却只有他自己,缱绻于上帝的股掌之中,沐浴在光明和幽暗的交界之处。
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宿命,他信赖上帝的安排,安全感也油然而生。与安全感一起滋长的是超脱宿命的勇气,他要在上帝的护佑下找到自己的路。试炼体验带给他自卑、孤寂,让他与父亲在精神上分离,让他决裂于所有人的基督教,他一直被动的承受着这份宿命。但世间,也许没有无缘无故的苦痛。
“没人能夺走我的这个信念,我被责成去做上帝希望而我自己并不希望做的事,这给了我力量去走自己的路。”
我将在下一篇继续讲述荣格在中学时代走过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