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十八年,康翊皇帝于长筠殿驾崩,此后数年,国力渐微,四世而亡。大延旧民曾叹道:“百年王朝,盛世皆系于永徽一朝。”后世史书所记对这位英年君主极尽赞誉,然只有一点是为败笔:“空置后宫,子嗣不昌,国祚难延。”或许只有长筠殿满墙砖瓦,留下了那段盛世辉煌的时光。
——楔子
(一)
“朕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就坐在那边的宫墙上。垂下来的杨柳随着风不时的擦过她的发梢,一袭红衣煞是惹眼,无所顾忌的绽放着笑颜。”午后宫墙映着斑驳树影,温润的嗓音似山间清泉,眉眼间蕴满温柔,断断续续地讲着半生旧事。
一日复一日,阿晏偷偷的躲在榕树下,听着故事,悄悄地红了眼眶。也就是在永徽十八年的初秋,阿晏做了一场梦。依稀间,有什么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入耳边。
“小丫头,今日是我的生辰,你可备了什么贺礼了吗?”
“抱歉……”
两目相望,霎那无言。小丫头叫芫沅,太傅之女,从小便聪颖无双,尤其是作得一幅好丹青,让人称羡。芫沅第一次见到当时的二殿下时,恰逢当时的万国朝会,她被钦点为御用画师,此事颇受争议,朝臣们众口一词:“此女年纪尚轻,黄口小儿,怎可当此大任。”陛下却只是拂了拂袖,召来了芫氏女,朝堂之上,命她一柱香内将所见之景绘于纸上。芫沅领了旨,观眼观鼻观心耗去了大半柱香的时间,正当朝臣们对此嗤之以鼻的时候,只见她气定神闲的开始作画,待到结束时,不问结果,便告退了。此后,对于芫沅的争议消失的无影无踪。
万国朝会的空隙间,芫沅悄悄地翻到了宫墙上,满眼繁花盛景,宫阁楼宇,一一映在了她心上。也就是在那天,她遇到了太子殿下李君然。永圣二十三年,芫沅不经意间的一瞥,半生风华皆系于此间少年。
(二)
永圣二十六年,明仁皇帝赐婚芫家,同年六月,太子李君然大婚,长筠宫中红烛彻夜燃烧,然无一人以相伴。太子妃这个名号对于芫沅,无用至极。
她知晓,娶她,并不是他的心愿。
第一年除夕,烟花漫天,她温一壶酒候他归来,他派人传话说:“事务冗杂,不及赴约。”她淡淡的点了点头。第二年,他承圣命北征,凯旋归来时,正逢那年大雪纷纷,她一身红衣站在城墙上寻着远方的旌旗,终于等来了他,眼神的骤然交汇又散开,芫沅的出现,似有若无。第三年,她已经慢慢学会了,一个人熬过长筠宫的黑夜,即便有几次太子歇在了她宫里,她对此极尽礼数却又过于漠然。偶有一次,他见到芫沅似是在写着什么,细一看是极俊秀的小楷,恍然问道:“记得太子妃作得一手好丹青,如今,却很少见过了,却是为何?”芫沅笔锋突然一转,后笑着说:“事情一多,手生了,便寄情于书法了。”他点点头,没再多问。
大婚三年,这些年她虽无所出,但李君然对于她也算是维护,即使身为人妻,她也从没受过一丝闲气。外人眼中的琴瑟和鸣不若相敬如宾来的实在些。
“殿下-”长筠宫夜夜烛火长明,这么多年,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一如往常,仿若从来没有变过。李君然只是揉了揉眉心,眼神之间倦怠之色尽显,听到她唤方才抬起头。身着简单的月白色襦裙,却带着女子特有温软。即使是普通的发髻也难以掩住绝美的风华。他的这位太子妃这些年愈见稳重了。
“臣妾思量了很久,还是应当与殿下商量商量。几日前父亲派人传话说,这些年官场浮沉,失了本心,如今致仕只想隐居专心于学问,准备举家迁至江南。来人说,已看好了日子,就在本月初八。”
李君然沉吟了一会,芫氏一族并非是没有野心的,隐退又是站了哪方的势力,而芫沅真的蒙在鼓中吗?良久他方才缓缓说:“江南风景宜人,是个好的将养之处。距王都是远了,四日的脚程,免不了颠簸之苦。”
芫沅点头,后又道:“王都一别,相隔便是千山万水。臣妾私心里想着可否向殿下讨个恩典,那日在城门能否去送送父亲。即便是远远看一眼也是很好的。”说着说着声音竟带来丝悲咽。
温暖的焰火下,他的面庞愈见温柔,可是眉心还是不由的拧了拧。“夜已深,太子妃衣衫单薄,还是先回宫吧。”
良久,跪于阶下的芫沅慢慢的止住了哭泣,尽管极尽克制,还是能发现她单薄的肩膀传来阵阵颤栗。她微微抬头,拾起笑容道:“是臣妾逾距了。更深露重,殿下早日安歇吧。”
那是永圣二十九年的暮春,而后四年,芫沅避居深宫,不问世事。即使李君然例行来到她宫里,也是避而不见。渐渐的世人都忘记了,原来太子殿下是娶过亲的。
(三)
永圣三十年寒冬,明仁皇帝病重,东宫霎时风声鹤唳,李君然也因为日夜操劳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芫沅记得很清楚,那夜他携一满身风雪而来,宫灯明明灭灭,映着不知是谁的心。
芫沅上前见了礼,替他解了外衫,又拣了酒杯将刚温好的酒递了过去,这些事,做起来竟未有一丝生疏。李君然眼底仿若蕴满了寂静深潭,晦暗不明。芫沅转过身,继续半倚在小榻上拾起刚才看到一半的奇闻异录,好像一切从未发生。
待到第三更的鼓钟响了又响,透过宫窗有盈盈月光入了进来。李君然坐在方桌旁手拿着酒杯来回摩挲,耳边传来了他低沉的嗓音
“今日,北戎王来朝觐见,所求唯一便是太子妃的画。”
芫沅正将翻页的手微微一顿,直对上了那盯着自己的眸子,微微起身,走向了窗旁。
“经年已过,卡鞑儿哥哥,终于奔向了属于他的草原。只是他想要的贺礼,臣妾给不了。”她负立窗边,看不清神色。他知道当时京中盛传的这位太子妃的才貌,却不明白为何她甘愿沉寂。
“臣妾曾发过愿,此生,再不碰画笔。若违此誓,短折而死。”李君然听后讶异地看着她单薄的身影,不知为何,越看,心下越悲哀。她是有故事的,可是他竟连推开她心扉的勇气都没有。
天将明,门外的内侍元德轻声唤道“殿下,该上朝了。”李君然披上了早已烘干的外衫,走到门口时,轻声说道:“有些事情,太子妃还是放下的好。须臾数年,总是要有些盼头的。阿沅,生辰快乐。”芫沅始终没有看他,待他走远,才慢慢地弯腰哭出了声来,吓坏了进来服侍的宫婢。有多少委屈,多少无奈,多少悔恨,多少绝望,在此刻都慢慢释放。她像个懦夫般画地为牢,多么痴傻。
永圣三十年腊月二十三,明仁皇帝驾崩,传位于太子李君然,次月继位,改国号康翊,封太子妃芫氏为后,大赦于天下。
(四)
“陛下,皇后娘娘派宫婢送来了这个,嘱咐您务必打开。”元德悄悄近了身,三朝元老,六司官员彼时正争的不可开交。
争吵的起因正是北戎王昨日送来的奏折,有意无意的透露对朝廷所给待遇的不满,而近日边境北戎大军蠢蠢欲动,已让李君然几夜几夜的难以安眠。
李君然远远地看了一眼,很像个卷轴。他向身旁的元德使了眼色,尖细的声音便回荡在大殿里“肃静——”台下所有官员,低头不语。李君然打开卷轴入目便是一幅画,远方斜阳落日,雄鹰无翅,无法翱翔天际,马无前蹄,无法驰骋草原。马儿愿与雄鹰作伴,可雄鹰有志,不食而死,马儿带着雄鹰跨越山河,跨越一切,力竭长眠。廖廖几笔,却让人身临其境,心有苍茫之感。
“皇后可有什么口信一并带来的?”李君然沉声问,元德看他神情严肃,沉静如水,心中犯了嘀咕,只好言道:“皇后娘娘说,此画以赠故人,劳皇上代为转赠,不胜感激。”李君然默了一会,合上了画轴,冷声说:“朕乏了,诸位爱卿退下吧。”台下有的官员仍旧固执,急忙说道:“陛下,这边关之事……”还未说完,人已经不见了。
李君然也不知是怎么了,走的极快,束发的玉冠歪歪扭扭,内侍小心翼翼地紧跟着他的步伐,低声问:“陛下,这画——”李君然烦躁的内心稍微安定了下来,却仍是带些恼意,“传朕口谕,北戎王卡鞑儿,神勇无双,特加封为武毅大将军,赐牛羊无数。此画……一并送去吧。”
李君然的圣旨在朝野上下引起了轩然大波,而北戎王那里更是如此。面前的这幅画,他已看了许久,连部下所报的军报都没有上心。
“阿拉汗,草原上的雄鹰是不能没有翅膀的。”卡鞑儿沉声道。
“王什么意思?”阿拉汗有点摸不着头脑?
只见卡鞑儿一直轻抚着那幅画,缓缓说道:“我愿作马儿,可她再不愿成为当初的雄鹰了。这是我盼了那么久的贺礼,应是无憾了。”
永圣三十年的最后一个暖阳天,北戎从边境撤去大量兵力,一切都恢复如初。北戎王一行人带着赏赐浩浩荡荡地回了草原,李君然那一夜仍旧彻夜无眠。
李君然反反复复地想着卡鞑儿临别时的那句话:“这四方城,陛下有幸,有一人愿陪您。”
(五)
初春的树枝吐出嫩芽,莺儿自得的唱着小调,新年倒是别有一番气象。
“禀告陛下,皇后……娘娘……”初进宫的小婢女慌的失了神,吞吞吐吐,李君然急忙下了台阶,奔着长筠殿匆匆忙忙地便去了。
来到宫中时,看见一干众人跪了一地,太医院的太医正在诊脉。芫沅身边的女官知画见了礼,才将情况娓娓道来:“今日晨起,宫婢们入内服侍时才发现娘娘发了水痘,如今昏迷不醒。奴婢蠢笨,请陛下拿个主意吧。”正说着,太医们出来行了礼。
“皇后如何了?”
“回陛下,娘娘体虚,因此这场水痘来势汹汹,也更严重些。娘娘如今有些发热,臣施以药石,可减缓症状。如要大好,恐需半月。”李君然听后,心下焦急,便要入内。身旁一干众人想拦着,却已经晚了。
李君然从来没有如此惧怕过,来的路上,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她的场景。
那年万国朝会,亦是他的生辰。可是,所有人都忘了。也就是在那一日,他想悄悄去看一看父皇,他是否会想起自己,是否会懊悔。可是,他却看到了太傅家的那个小丫头,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父皇因她笑的格外开心,如此温暖的笑容,他却不曾拥有过。那日,他厚着脸皮去向她讨画,可却被她不留情面的拒绝了。后来父皇赐婚,不过小小太傅之女,竟还被父皇格外看重,京城中不乏才女,而那时的她早已平庸至极。他依稀记得父皇曾对他说:“芫氏女,只能是我皇室中人,身为太子,儿女情长只是牵绊。”
“陛下不应该进来的。”李君然正失神的时候,芫沅慌忙着坐起来却没有丝毫力气,只能忙推着李君然,是有些失态了。
“朕曾经患过此症,不会再染,皇后还是赶紧躺好,莫要再受了风寒。”他温柔地替她掩了掩被子。两人都不是健谈的,且本就有些隔阂,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陛下……臣妾这病极易过给他人,长筠殿里侍候的便只留下四个吧。”李君然思忖着,知她心善,怕她病中多添忧虑,便点头了。芫沅实在没有了精力,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等到醒来时,已是子时了,她没想到李君然竟还在。许是太乏累了,竟倚着书案睡着了,夜间风凉,她找到了厚的披风轻轻地给他盖着,却还是惊醒了他。一双幽深的眼睛就这般看着她,她连忙遮了面,“陛下还是别看了,臣妾这样子,有些难以入目了。”世间没有女子不在意自己容貌的,瞧她这幅小女儿情态倒是很少见到。他不由开怀,竟低沉的笑出了声来,笑意盈盈地打趣道:“是不是遮的太晚了些,皇后,竟也学会掩耳盗铃了。”芫沅羞的便要走,却被拉入了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不由轻呼出了声。“阿沅,朕后悔了。错过了阿沅那么多的好,错过了那么长的时光。”芫沅不禁泪漫眼眶,她终于还是等来了这句话,在她本打算就这样过完一辈子,终于等来了。“本就是我先动的情,所以,李君然,我不怪你。可是,我有的时候也会想,如果等了那么久的人是你……该多好。”李君然轻抚着她的背,略带嘶哑的嗓音低低地喃着,“沅沅——沅沅”
许是李君然的精心照料,芫沅的病竟好的很快,气色也越发好了起来。帝后琴瑟和鸣,让宫里宫外的人称羡。
那日正逢民间的三月庙会,李君然特地命了元德去寻普通百姓服饰。他悄悄的走向长筠殿内室,却听到了哭声。
“娘娘,奴婢打小就跟着您,是千般万般愿您好的。您身子本就虚弱,以后恐更难有孕。这避子汤,是决不能再喝了。”知画跪在地上任凭芫沅怎么劝都不愿起身。
“知画,这辈子我都不会有孩子的。”芫沅苦笑着,不知是太过淡漠还是真的伤透了心。“娘娘与陛下感情正笃,怎会没有孩子。娘娘还是看开些,好好调理身子,定不会的。”知画止住了哭,劝慰道。李君然也不知道在门外站了多久,那一瞬,冰凉彻骨。只听到里面的芫沅继续说着:“孩子若是生下来,也是一番罪孽吧。何苦来——”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芫沅不由得轻轻颤抖了一下,入目的便是李君然冷若冰霜的面庞。知画小心翼翼的退了下去。
“陛下何时来的,怎不让人先通传一声。”芫沅敛了敛神色,上前迎道。李君然面沉如水,宽大的广袖下她的手心微微出汗,李君然到底听到了多少,她不由得紧绷着神经。
“今日民间有庙会,朕又恰逢休沐,皇后自入宫后便深居简出,便一同去,就当寻个乐子吧。”说罢便将服饰递给了芫沅,她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笑意盈盈地接过。
(六)
万家灯火,两人同游自更胜一人凭栏。她好想好想,就这般被心上人牵着,不问所有,不忧归途。
街上人声鼎沸,拥挤不堪,李君然半拥着她,护的很周全。芫沅一路走一路看,她渐渐地有点理解了父亲与先帝的执念。大延王朝能走到如今盛景,古之先贤,圣明之帝,铮铮铁骨,无一不可。勤政殿夜夜彻明的烛火,也映着李君然的毕生之志。可是,会有她吗?当知晓了所有,他还会选择毫不犹豫的奔向自己吗?
“可瞧上了什么玩意儿?”见芫沅失神许久,李君然隔着幕帷温声道。
“这的河灯做的甚是精巧,官人便为妾买一盏吧。”元德甚是伶俐的付了银子。
两人走到金水河畔,李君然宽大的手掌握着她柔弱无骨的小手,甚是恩爱。“可想好写什么心愿了吗?”他执起笔问芫沅。芫沅想了一会,无奈的摇了摇头。“多子多福如何?”他状似不经意的一问,芫沅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李君然满是调笑的眼中却是看不出来什么。芫沅点了点头,心思又不在此处了。
长筠殿西门不远处养着一片竹林,颇得清雅之妙,李君然曾命人建一小筑,偶尔消磨片刻时光。芫沅曾偷偷的来过这许多次,却不曾像这一次光明正大。回宫夜已深了,再劳烦一干众人太过喧嚷吵闹,便在此将就一宿,好在所应有的陈设倒是很全。
两人都着了单衣,却不似平常般亲密,漆黑的夜里,耳边还能听到风经过的沙沙声,而屋里更是死一般的寂静。李君然的呼吸平稳悠长,像是睡着了一般,芫沅心里很乱,始终无法安寝。
“陛下可睡了?”她轻声问,若不察,便是听不到的。
“今日已经乏了,皇后还是歇息吧。”李君然淡淡说着。
芫沅转过身来,看着他俊秀的面庞,与平常不同,眉眼间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淡然,让人不由自主的便想要靠近。
“陛下今日可曾有想要问臣妾的?”芫沅想的已经很明白,他可能听到了些了什么,却始终不肯问她。不知过去了多久,李君然蓦地睁眼,抚着她的发,低声说:“沅沅,朕会查明一切,但朕更愿意你能亲口对我说。”芫沅只是慢慢靠近他,陷入了他温暖的怀抱,罢了,就让她任性这一回吧。
(七)
秋末的时候,南边闹了洪灾,千亩良田,颗粒难得。李君然已经不眠不休了小半月,赈灾事宜还未安排的妥当。饿殍遍野,民心难定。下半月的时候,又匆匆亲临了南边,尚未回京。多事之秋,芫沅携宫中众人请来了佛法高僧诵经祈福。
“娘娘,还是先歇息一会吧。您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知画看她熬了一宿,实在不忍,虽有蒲团支着,可这腿又怎能受得了。
芫沅抬头看着窗外,日头初升,扶着她的手微微起身,膝盖那边有些发疼,起身时伴着一阵阵的刺痛感。“你通知下去,宫中的一应用度减半,南方的百姓比我们更苦,不能再让他们寒心。”知画点点头,扶着她朝院子里走,一个身着粉色宫装的小宫女急急忙忙朝这走来,一时不察,竟趔了一脚。“皇后娘娘在此,怎能如此没规矩。”知画厉声道,那小宫女忙低头行礼。“罢了,何事如此着急?”抬手示意她起身。只见那小宫女仍不肯起身,竟带了些哭声,“回娘娘,刚才正阳门的小黄门来报,芫大人……芫大人仙逝了。”芫沅什么也听不清楚了恍惚间似能听到知画一遍遍唤她,可再也撑不下去了。
第二日,皇后娘娘晕倒在长筠殿的事情传遍了整个皇宫。一干朝臣,更是急得团团转。她强忍着不适挣扎着起身,吩咐知画为她代笔。她说的快,知画也默的极快,却独独记得那句:“鸿雁别双亲,不敢入轮回。”知画看着芫沅呆呆地坐在那儿,失了魂似的,就那般看着窗外的朝日,脸色苍白的令人心疼。陛下远在南方,中宫之内不能无人坐镇,芫太傅膝下独她一个,走的太凄凉了些。
南边的洪灾持续了三月,李君然回朝的时候百姓夹道跪拜。知画来报他已过了正阳门,芫沅心中那股劲方才放下,吩咐宫人们上上下下的忙活了起来。
李君然来到长筠殿用饭时,芫沅看他清瘦了些,眼中少了些清风霁月,多了些坚毅。
“这些日子,皇后费心了。”待到一干众人退了下去,李君然与她一同坐在了小榻上。
“陛下在外,更为辛苦。”她轻轻抚开了他的手,为他递上了茶水。
“芫沅……太傅的事情……”话音却被她截了,“陛下,兰若宫太妃那先前差人邀臣妾过去叙话,竟不想被臣妾耽搁了,恕臣妾失陪了。”
“罢了,你且先去吧。”芫沅行了礼便告退了,身后是李君然怅然凝视的目光。
大延国母不能如此,芫家嫡女不应如此,芫沅留不住七年前的自己,便拖着这一身世俗耗着这漫长时光吧。
(八)
永徽六年,大延皇后芫氏写下懿旨自废于宫中,以召天下。康翊帝大怒,市井言:“帝欲杀之,然终不废芫氏。”其中缘由,扑朔迷离,至今,都无人讲的明白。
知画却是最清楚不过的,侍奉了大半辈子的先主,一辈子独独任性了这一回。
那日,皇后捧着熬好的药粥去了勤政殿探望。值守太监元德被命去送文书,因陛下喜静殿中竟无了人。皇后还未进门,便听到了陛下与那人的交谈,后来知画才得知禀告的那人是陛下用了多年的暗探,而她们也听到了一些隐秘。
芫家先祖,曾凭“一画便知天下”,助启元帝得到山河,大延王朝由此而建。先祖明智,隐于茫茫山野,后帝寻之,不得果。到了明仁皇帝,终于寻到了,帝恐江山不永,定下了这桩亲事,要的便是皇后做这山河最后一道关口。而帝王生性多疑,又怎会真的放心,日日饮毒,虽不至死,却也是足够了。
知画听着便已觉得匪夷所思了,怪不得她家主子这么好的画艺,却自那年万国朝会再不动笔。皇后听着目光越来越洌然。
“陛下,芫太傅之事,臣遵圣旨而为,皇后娘娘和其他人都不会察觉。他走的很安然。”里面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却是能听得大概。
“做的很好,退下吧。”是陛下冷漠的声音。而知画却惊得将食盒打翻了,皇后突然推门而入,细看便能发现她在轻轻的颤抖。
那夜发生了太多,皇后大闹勤政殿,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茶盏古董碎了一地,而皇后娘娘始终没有流过眼泪。知画在外踌躇了很久,终于门打开了。
“送皇后娘娘回宫,无召不得出。”陛下铁青着脸,一干宫人战战兢兢。知画偷偷打量了两人一眼,陛下的嘴角泛着血丝,而皇后的手腕上也是赫然有着几道淤青。
后来的事情,知画这辈子都难忘。皇后娘娘欲自绝于宫中,陛下盛怒,匆匆而来。知画心忧着自家主子,虽在外室,却也拿着匕首随时准备与娘娘共赴黄泉。
“沅沅,你我非要走到这一步吗?”
“臣妾无德,难当中宫之位。身为人子,不忠不孝,实无脸面存活于世上,请陛下成全。”她跪着,脸上无丝毫光彩。
“你就如此这般怨朕,甚至不愿陪朕。”
“陛下可还记得那年万国朝会,若能重来,臣妾希望那时的芫沅不曾遇到太子殿下。”
“朕不会放你走,你也断了这般念头。你死,合宫上下都要给你陪葬。”李君然攀着她的手臂,将她从冰凉的地砖上扯了起来,眼中狠厉不绝。
“你又怎会真的放过我,是我痴想了。”她用力的从他手中挣出,转身慢慢的朝着那凤印走去,嘴角竟扯出了一丝笑容,然无丝毫生气。
知画知道自那日起,主子将自己活成了一个真正的活死人。先主就像是深夜里骤然一现的昙花,极具光彩又突然暗淡无光。除了看书便是整日整日的发呆,知画曾听到宫人的议论,她们都认为皇后娘娘疯了。恐怕,当时的世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吧。群臣一次次地上谏废后,都被陛下驳回。在不知多少个深夜,知画值守时曾看到陛下在门外徘徊,从未推开过门。而娘娘,自勤政殿那日起,她再也睡不着了。
永徽七年,就在知画以为他们互相折磨一辈子的时候,皇后娘娘病了。太医诊治说:“毒素累积,气血两亏,已无力回天。”宫内的人跪了一地,竟有人小声的哭了出来。彼时在榻上的芫沅竟宽慰地笑了起来:“本该高兴的事,不值得哭的。这命,从不由人,倒不如还了吧。”她向知画摆了摆手,俯在她耳边道:“这些年,你足够尽心了。接下来的路便不用陪我了,只是要劳烦你一件事,将这信给他,也算是有个了结吧。”知画此时已哭成了泪人,连连点头。“那年红墙杨柳,我是想送他生辰之礼的……只是,一幅画,又怎能配的上他……”
陛下亲征北地,闻皇后薨逝,跑死了三匹马连夜回了皇城,天下最尊贵的男子,竟涕泗横流,不能自已。那时举世皆叹,陛下情深。
(九)
“愿君岁岁,平安喜乐。原来她是备过生辰之礼的,世人皆知她的画为一绝,却不知她的书法更胜一筹。泛黄的宣纸映着的是十一年的情深。”时移世易,又过了十一年,这位帝王却总是喜欢在初遇之地回忆着过往时光。而听故事的阿晏忍不住走向了他,大梦一场,她竟也陷入了这段故事里。
“奴婢受故人之托,只问一句“陛下可悔”?”对于阿晏的出现李君然似是毫不在意,只是静静地看着远方的天际,云卷云舒,恍然如他一人。
永徽十八年,康翊帝驾崩。阿晏回北戎复命,从奉命保护皇后到一步步看着皇帝死去。她完成的一塌糊涂,可卡鞑儿却履行了他的诺言,放她自由。
“奴婢斗胆一问,这“一画知天下”可是真的?”阿晏还是忍不住问道,皇后因此而死,是否真的值得。
卡鞑儿愣了愣,良久方才苦笑着说道:“芫氏先祖冒死委谏,只是时局看得准。然帝王多疑,龙座之上不能安心。”
阿晏心中更加不是滋味,那位风华绝代的帝后,恐怕早就便知。芫氏一族用这秘密得到兴旺,又怎会真的舍得。芫氏一族隐退深山,怕是哪日秘密泄露而牵连了自己。至于帝后身上的毒芫家怕也是尽了一份心力。而皇后竟一点点的面不改色的从父亲那里接过了毒,心中悲凉,无人可知。
他们之间,孰对孰错,又到底是谁负了谁?阿晏乱了,亦不愿意再纠结,情之一字,无人可辩。
“奴婢这些年听了太多,看了太多,也明白了很多。斯人已逝,物事人非,放下方得解脱。临别之际,再无余言可赠。”阿晏走得潇洒,此时夕阳余辉散在草原上,卡鞑儿却久久不能回神。
他的故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少年时游历中原,我遇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