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苏半世的时候,他缩在街角泥墙根下,身上胡乱裹着一件灰暗地棉布袍。沪上寒冬料峭,他牵着的驴子在西北风里打了个洪亮的响鼻,腾起一阵白色水雾。人只垂着头,半长的黑发结成绺,左边手腕上戴着两个亮晶晶的金镯子,和这副落拓模样极不相称。傅东流在他面前蹲下身,伸出兜在棉衣袖里的一只手直拨开他脸侧的长发,露出一双眼睛,桃花目,刀剑眉,眼尾斜挑入鬓,眸光是很慵困的模样。
“卿卿,去买两个肉包来。”傅卿卿直把一对柳叶眉拧成结,知晓她哥哥那热衷广交天下友的毛病又犯了,纵有千百般不情愿,银牙一咬也只是照做。傅东流的手极白净,小指上戴着一枚螺钿錾银饰戒,衬得一双手更好看了。苏半世原本不屑看他,此时也许是嗅着包子香,惺忪的眼睁开了些,见着傅东流指骨上一抹亮色忽然激动了起来,一把捧住他那只手,嘴里直念着:“这是好东西啊,单单瞧着用料就顶不菲的……”
傅东流也是好脾气的由他把玩自己的一只手,白生生的包子在手里都快掐成一朵花儿了,他一笑直露出一排白牙,脱下戒指交在苏半世手里,后者松开牵驴的绳儿,充耳不闻周遭喧闹,那一瞬眼底流光暗走,恍惚回到多年以前。
多年以前,苏半世还是个穿着体面的公子哥儿,打人间游荡,走马观花,左手金银玉石,右手宝马香车,怀里是美娇娘,心间是鬼胎响,牙尖嘴利,意气风发。除却古玩花鸟,苏半世最爱还是一个吃字。就好像家财万贯的人总说钱乃身外之物,苏半世在尝尽天下至味之后也无端生出些萧条之感来,玉盘珍羞直万钱,吃到嘴里却觉得总寡淡无味。
一日夜里用膳,如旧落落大方排了一席,京味大菜到苏式小点无所不有。他照例一个挨一个的浅尝辄止,筷子挪到一个翠色小碟子里头时却顿住了动作——那是一小碟花生米,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只是颗颗都一般圆润,外皮炸得赤金。入口脆生得恰到好处,不似铜豌豆嚼不烂,也不似蔫儿叶子一样没咬头,清口吃爽利,佐酒更佳。说来都奇怪,他苏半世逍遥过这些时日,最后竟为一碟花生米动容,当下抛箸便要小厮去带掌厨的来见。后厨闻讯却是炸了锅,谁想一盘花生米要如此大动干戈,拎人去见苏大少爷,于是也推推搡搡一阵,最后推出了一个小厨娘。小厨娘正当双八好年纪,不显身段的圆领小夹袄配上绾得规规矩矩小圆髻,一见着正主儿直羞得半面烘火飞霞,细细的腕子上一左一右挂着两只暗沉沉的包金镯子,成色不好,一眼便看得出是便宜货。她支支吾吾半天才道清楚一碟花生米的来龙去脉,一粒粒剥好,择选,架火,下锅。新来的小丫头没什么本事,只能帮手炸花生米,苏半世缩在圈椅里头,听得是炊事二三,心里端着却是春色五六。
也就当晚,苏半世将小厨娘从饭厅带到罗帐里,红酥手,小蛮腰,紫檀床上咿咿呀呀晃了一宿,以他的话讲,沾过阳春水的十个手指头不是青编粉指胭脂香,却是地地道道红尘味。
只是公子哥儿终究是公子哥儿,玩腻了绿毛鹦哥儿就换只红的逗,小厨娘固然可爱,变着法儿折腾一阵子也早没了兴味。慢慢的,隔三差五见一回,而后避之不见是常事,再后来索性撒手不顾,毕竟山珍海味那么多,不过一碟花生米,也是说忘就忘的事情。吊儿郎当好些时日,没料想也是一日,苏家大宅门外悬了一具尸,小厨娘单薄的身子在冬日寒风里像一张纸一样轻飘飘地晃着。一夜过去身子骨冻得僵直,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突兀地瞪着,极其惨烈。苏半世愣愣地望着那一段紫红发胀的颈子,看原本软得好像东坡肉的鲜活的嘴唇变得青紫,他一肚子的山珍海味吐成了一地狼藉。
自那以后世上少了个苏公子,多了个叫花子,镇日捧着个破钵游走,逢人便说他尝过的佳肴美馔。路人只见他腕子上的金镯子,同那头头是道的说辞,对他的风光过往也是半信半疑。有小流氓地痞也打他那对镯子的歪主意,只是他一回又一回拿命来护,就是打出血打掉牙也不松手的势头,吓跑了那些人,也让这个疯子愈发声名远播。他犹记得小厨娘说的家里拉磨的驴子苦,总吃不饱,现下想来说得当是她自己的苦楚。“我这人不入道,不如一只驴子讲义气。”每每谈及此他都不忘伸手很怜爱地抚摸驴子黑亮的皮毛,透出些对往昔的追忆和转瞬即逝的温柔。行过漫漫长路才后知后觉,钟鸣鼎食,口腹之欲,最后都是粪土,是虚妄。而今饮山水,啜风露,是赎罪,亦是归宿。
往后傅东流的别院里又多了一个人,他说自己颠沛半世才寻回年轻时欠下的一个道理,苏半世的名头也由此来。尔后但凡他开始念叨城南的酱菜,城北的萝卜糕,傅东流总与他相视一笑,食髓知味的老饕,也算在红尘里安下家了。
墙上的老黄历又翻一页,清晨卜了一记吉卦,苏半世泡好一壶浓茶,端坐在灯下,打开一个绣花布包,一对金镯子熠熠闪着恍若前尘的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