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夜茶
安霞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嘴里藏不住话的人。
今个吃了什么饭,逛了哪家商店,遇着了什么人什么事……她在双脚迈进办公室的同时,嘴巴像是装了自动发音器,几乎没在大脑里过滤,一连串的事情便在空气中炸开了。
当然,同事们向来也是积极应和的,安霞抛了一块砖,他们垒起一堆玉,大家伙儿一起或神采飞扬,或稀嘘短叹,或感时伤世。这样的日子,算不得华丽丽,却也丰富踏实。每当安霞为自己的一腔热血都献给了娃娃们而深感屈才时,略一想想自己这样大大咧咧不懂耍心眼的脾气可以有零焦虑的人际关系,心里便会立刻平衡许多。
周一早上,零下七八度的气温简直要人命。安霞骑着电动车任狂风肆虐,她全副武装,无奈脸上还是像刀子划过,冷嗖嗖地疼,手指头僵着,冰棒似的,除了冷还是冷。
安霞是最后一个来到办公室的,她一进门便大声嚷嚷着“冻死啦!冻死啦!”另外几个老师也随声说,就是就是!太冷了!李老师和姜老师还分别分享了她们上班途中的一路辛苦,大致心情和安霞无异,另外的几位老师都是自驾族,对于这份艰辛感难以感同身受,不过天气是实实在在的寒冷,谁都能接着这个话题侃几句。安霞一边和大家这么聊着,一边喝了几口热水,这才觉得全身的血液慢慢的开始正常运行了,拿起梳子梳梳头发,空调的热风正对着她的方向吹来。安霞很快有热烘烘的感觉了,寒冷仿佛远离了她。
例行公事似的,安霞充分利用上课前的十分钟,对大家说刚刚过去的这个周末自己哪也没去,除了吃饭、睡觉,便是追最近热播的一部电视剧。环环相扣的情节,色彩分明的人物,无不牵着她的心,女主角嫁给了心上人,她笑出了眼泪,她喜欢的一个男角死了,她伤心地哭出几汪眼泪,就这样,直到现在,眼睛还红肿着。再加上晚上熬夜追剧,没休息好,眼袋几乎要打褶了。
这样说着,安霞心里顿生一阵沮丧。
“瞧!我这眼袋都耷拉下来啦!”安霞手里握着小圆镜,情不自禁地又嘟囔了一句。在安霞的办公室里,即便是这样的话题,也没有限定范围的。
安霞的办公室有十个人,七女三男,女老师和其中的两个男同事都是三十出头,这个年龄的人都有一种娇嫩的花儿开始发蔫的自怜情绪,难免也衬出一番体人伤己的议论。这时候,年龄稍长的袁老师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手抄在背后,微低着头,满腹心事的样子。
袁老师向来是受到大家尊重的,他年近五十,沉稳通透,读书多,天文地理,历史哲学,无不通晓。无论多么让人困厄的问题,在袁老师那里都是小菜一碟,稍一点拨,听的人便频频颔首,茅塞顿开。据说袁老师经历丰富,年轻时在国企任会计,后辗转其余行业,在某银行做了几年不大不小的领导,终觉无趣,又转任某校图书馆馆长,袁老师偶提往事,最乐于提及的便是做馆长的日子,据他说,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除了吃饭睡觉都是窝在图书馆里,真真读了不少书。袁老师快四十岁时才得子,于是把全部精力移情于孩子,来到这所小学做了孩子王,他没有年轻人的浮躁,越做越觉得心情舒畅,准备把退休之前的时间都交给教育事业。
安霞是顶敬佩袁老师的,她觉得能把小学教育当作“事业”是一件太难以做到的事情。她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糊弄过去就行,自己都瞧不上这样的工作状态,却又着实提不起激情,对于袁老师的渊博和务实,她是满口满心的敬仰。
在大家的嘻嘻哈哈中,由眼袋引发的议论慢慢停下来了,办公室恢复了平静。这时候,袁老师开口了,他对着安霞说,用隔夜的茶水洗眼睛可以去眼袋,效果还是不错的。安霞一边整理备课笔记一边“嗯”了一声,接着随口说了一句,是吗?我还真没听说过。
“隔夜茶确实是很好的东西,用途广泛。”李老师插了一句。
“是的,”袁老师说,“隔夜茶含有丰富的酸素,可阻止毛细血管出血。”顿了一下,袁老师指着办公室里的几株盆景,说,“倘若用残茶水浇花,可以增添养料,保持水分。”
“可惜了,像我这样从来只喝白开水,不泡茶叶的,只好任着眼袋打褶儿了!“安霞嬉笑着,伴着遗憾的样子开玩笑。
上课的铃声在这时响了起来,大家各自走进自己的班级。
上课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无论多嗨的话题都会随着上课的铃声戛然而止。这个小集体里有太多的唱和或争论都因为它无疾而终。
隔夜茶和眼袋的话题本应该也是这样。
一般情况下,大伙儿经历了一堂饱满的课,或欢愉或平淡,也有无奈和想发火的时候,各人带着各自的心思从课堂里出来,课前的事儿几乎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走在教学楼的长廊里,安霞看到了走在她前边的袁老师,安霞紧跟几步,和袁老师并肩走在一起。据说最近学校里要举行班级布置评比活动,安霞想让袁老师帮忙写几张大字,袁老师写得一手好字,这是人尽皆知的。袁老师本就是热心肠的人,自然是很爽快的答应了。
“安霞啊,你家老公有没有喝茶的习惯?”袁老师忽然问道。
“啊!?没,没有的。”安霞如实回答。
“哦,……”袁老师若有所思,俩人穿行在孩子们的喧闹里,一路无话。
生活就是这样,愈是忙碌愈觉得快。眨眼的功夫,新的一天又来临了。穿衣,洗漱,重复着昨天的故事,不一样的是,雪停了,安霞几乎一路滑行着来到了学校。
照例的调侃,一屋子的人谈天气,谈一大早的个人绝版经历。在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中,唯有袁老师是安静的,不经意间,安霞发现袁老师提着一个小紫砂壶来到安霞跟前。
“安老师,这是我昨天泡的茶,你来洗一洗眼睛吧!”
客气,客气!热情,热情!这,这可如何是好!安霞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苦。
“啊,啊!我,我已经洗过脸了的,袁老师,谢谢您,谢谢您!您太有心了!”安霞有些慌张,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有些语无伦次了。
“那没事,这个只是洗一洗眼睛!”袁老师是和蔼的,却也是坚定的,不容分说的。
于是,安霞硬下了头皮,接受了这份好意,但倘若直接用手插进人家的紫砂壶里自然是不合适的,仓促间,她拿起自己的杯盖子,翻扣在桌子上,让袁老师把茶水倒进去。安霞将食指和中指没入水中,再轻轻地抽出来,她担心这样洗眼袋会把自己大早上抹的水乳霜一块儿洗掉了,于是,她在自己的眼珠子里来回抚几下,完成使命似的结束了这一过程。
安霞不忘再跟袁老师客气一下,感谢他的茶水。袁老师连忙摆手,说是举手之劳,并说以后每天给她留一些茶水让她洗眼睛。
安霞在心里又叫了一声苦,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好啊,好啊!麻烦您了哈!”
时钟安静的往前行驶,大家又开始各忙各的了。整整一上午,安霞都有点没来由地膈应,下了课回到办公室也是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旁,随手翻开一本书装作沉浸其中的样子。
唉,我真该早点拒绝袁老师的,安霞在心里埋怨自己。她总是这样,因为不懂拒绝而给自己徒添烦恼。
安霞相貌平平,鼻子微翘,唇红肤白,却是挺耐看的类型。学校里对教师的装束没有特别要求,但她也是从不浓妆艳抹的,平时只做一些基础的皮肤护理而已。虽然经常和大家在一起咋咋唬唬的胡侃神聊,但她骨子里是很传统的人,男女授受不亲,这是她从学生时代就谨慎遵行的。可如今的情况是,袁老师—一个老有男人味的人喝剩下来的茶成了她安霞每天的洗眼水!
哦,不!她宁可长一大堆眼袋也不要这样的不明不白的待遇!
可是,安霞又是礼貌的,礼貌到让自己都鄙夷。她见了袁老师,开口说得竟是您的茶水真不错,眼睛挺舒服的呢!
就这样,安霞找来了一个玻璃小杯子,起初是袁老师每天早上把水倒进去,安霞说不用那么麻烦,自己每天去您桌子上倒水就行了。
就这样,安霞一边别别扭扭的接受着这份馈赠,一边进行着自己的教学工作。每当她一大早当着大家的面去做这件事的时候,她都面带愧色,担心大家不齿于她的这种行为。有一次,她对李老师和王老师说,这个隔夜茶洗眼睛真不错的,我在网上查了,都说效果很好呢!你们要不要也试试?两人都笑笑,说已经洗过脸了,不用了。
她们看不惯我这么做吧?背后会不会嘀咕我什么呀?安霞满脑子的疑问。即便什么也不说,人家心里也会有看法的!安霞自己这么下着定论。确实,这算什么事啊!这可是在办公室,是工作的地方呢!安霞的岗位意识忽然窜出来了,在这样纯洁的地方,应该只有纯洁的事情发生!用男同事的隔夜茶洗眼睛这件事有点亵渎了这份职业。这样想的时候,安霞被自己吓了一跳——自己当真敬畏起这个职业了?
安霞越想越多。她不断地安慰自己——大家不会因为这件小事看低自己的!办公室情谊是能扛得住摔打的!确实,在和别的同事的相处中,安霞没有发觉异样的眼光。
可是,安霞自己变了,一份不安的情愫仿佛蜗居进了她的小心脏里。她没了以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自然。
慢慢地,安霞有些害怕过早上,她还盼着寒假早一些到来,她在心里暗暗地说寒假过后就跟袁老师说自己不洗眼睛了,春天来了,享受自然的纯粹美好是什么都比不了的。那样的话,不但让自己摆脱了烦恼,还让袁老师很有台面呢!
在这样的期盼中,安霞生活里的色彩少了,每天没有多少好玩的事情跟大家分享了。在安霞变得安静之后,大家好像也都沉默了许多。办公室里的喧闹声隐没在一阵又一阵的寒气里。你说一个冷字,再有人附和一下真冷,对白就此结冰了。
安霞再见到袁老师的时候,和往常一样微笑,问候,好像比和别的同事亲近了些,但安霞更多的表现出了客气,不敢跟他聊天,不再向他请教问题。她做出很忙的样子,却不断地钻着空间的缝子,时不时地朝着袁老师的方向瞟一眼。袁老师或者忙工作,或者盯着手机,或者和别的老师聊天,下课时则经常会有学生围在他的办公桌旁,一群人开开心心的样子。安霞瞟了一眼之后,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倘若她的眼神恰好和袁老师的眼睛遇上了,心里会顿生尴尬,并暗自责怪自己干嘛要往他那边看啊!也默默地希望袁老师盯向自己也是无心的。
低头装作看书的样子是很枯燥的,安霞很快就坚持不住了。慢慢地,她又开始像以前一样跟大家聊天,但很快,她又发现,无论和大家聊什么,她都很难回到之前的状态了,没了放松的笑,没了肆无忌惮地闲扯,说话之前竟经意或者不经意间地观察一下袁老师的动静。
哎,都是茶叶惹的祸!安霞开始更加期待寒假的到来了,同时,她走出办公室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教室成了最好的去处。教室里人多,温度比办公室低不了多少。
安霞开始和孩子们聊天了,倾听他们的开心和烦恼,了解他们的小心思,关注他们的小愿望。安霞又找到了充实的感觉,她在这所学校工作快十年了,第一次完全融进孩子们。她每天都感受到了孩子们的进步,她和孩子们都有了越来越多的欢喜。
孩子们依然很吵。安霞的心越来越安静。
慢慢地,安霞心里的踏实多了,即便是面对袁老师,她也少了许多尴尬。
经常地,她没有去袁老师的办公桌上取隔夜茶,刚开始时还跟袁老师客气两声,说自己忙忘了,后来干脆什么也不说了。
她仿佛看到袁老师右手提着紫砂壶盯着她犯疑的神情,安霞管不了那么多了,偶尔升腾起来的小愧疚也就是瞬间的事情,很快就被班级里的事情填满了。
不知不觉中,一个多月过去了,放寒假的日子就要来临了。
一天早上,安霞和袁老师一前一后来到办公室,她看到袁老师提起了他的紫砂壶,大概是准备给安霞倒昨天的茶叶水的。安霞来到袁老师跟前,微笑着说,“袁老师,以后不用给我留茶叶水了,我不想洗眼袋了。”
“好!呵呵!”袁老师微笑着,扭转身子向着水池走去。
安霞自己怔了一下,她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快跟袁老师摊牌,更没想到会是这么直接的口吻。
水池边,袁老师微躬着身子,清空了水壶,重新接了一壶水。
“哦,对了,袁老师,我们班这次班级布置评比得了全校一等奖呢!多亏您的一手好字!非常感谢您!”安霞往前走了几步,对袁老师说。
“呵呵!任何事情,好好做,都是有回报的,万事有因果嘛!祝贺你!”袁老师微笑着,一脸真诚。
安霞看到袁老师没有不开心的意思,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只是那句“万事有因果”放在这个语境里有点让她费解。
或许,袁老师也是如释重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