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女友连连受挫，袁野便每周都回来探望她。他的公司只报销两周一次的机票，那么那些无人报销的周末，袁野便会乘坐上八九个小时的大巴，从吉隆坡跨越整整365公里的路程来到她门前。

袁野说：“这是你的关键时期，我要陪着你。”

他讲了一些自己毕业季时事情：“其实那个时候大家都有不切实际的期待。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公司都会抢着来要。后来被拒绝、被冷落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现在呢，大部分人都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清楚。那些伟大的事业啊、拯救人类的使命啊...感觉遥远也不切实际。像你这样有激情的人本就不多，再打击打击，就又刷下去一批。”

“大学最后这段路不容易，但过几年想起来也挺有味道的。祝你好运了，女朋友。”

袁野的帮助并非只是陪伴。他在身体力行地帮她搜集资源。这是他们第一天相识，袁野就在做的。

某天，他从朋友那里打听到了，化工系和机械工程系的人都收到一份招聘会邀请。那是一家世界知名的石油公司，正在招聘供应链管培生，全球一人。

袁野给李叶茴要来了时间地址，拼命地怂恿她：“这项目特别好。两年。可能能去两三个不同的国家工作，还有可能迅速爬上管理者的位置。”

“哦...我学电子的，干嘛去石油公司？”，李叶茴那时正争分夺秒地调试毕业设计的作品。她正在做一款帮助换膝病人快速康复的虚拟现实游戏，而那游戏和设备的连接总也不能痛快。

“你看，这公司能让你闯荡，而且工资待遇也不错。我朋友是去年唯一一个被选入的，她说成长特别快。去看看吧，又不要钱，还有免费晚餐？”

“不去，耽误时间。这么好的事轮不上我。我现在也不抱不切实际的幻想了。”，李叶茴被那总也插不牢的榫头急得冒汗。

”我看好你。你一定可以的。”，男友的夸奖向来都是那么苍白无力。

李叶茴最后还是去了。她孤零零地坐在角落，羡慕地望着前些年的“获奖者”在台上发表感言、又看着应届毕业生们争先恐后地问一些分明自己可以上网查到的问题来证明存在感。

会议结束后，几个“获奖者”站在礼堂四个角，有意求职者可以拿着简历进行现场面试。

李叶茴抱着简历去了一个短一些的队伍。这队伍进程缓慢得让人打瞌睡。每个应聘者都使出浑身解数想跟面试官多说两句。李叶茴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搭讪什么。毕竟这些西装革履、自信满满的佼佼者们都有着漂亮的大学经历。

轮到李叶茴了，她尽可能有条理地把内心想法表达清楚、避免辩论技巧的干扰。因此她用辩论队经历证明自己的好口才、用志愿者社团证明自己的领导力和好人品、用越野跑证明自己的好耐力，还有黄石证明自己的探险精神。等想说的说痛快了，她毫不拖泥带说、递上简历，走人。

当晚，她收到了进入第二轮面试的邮件。

袁野觉得女友这次可以“翻身农奴把歌唱”了：“一两百个对口专业的学生，就挑二十个，还把你这个不对口专业的挑进去了。李叶茴，你一定有让他们眼前大亮的东西！”

李叶茴丝毫不惊喜，依旧因为游戏和设备之间的蓝牙连接不顺而性情暴躁：“什么眼前大亮？白内障吗？”

但是她还是欣喜的。李叶茴隐隐感受到命运召唤。

为了响应这冥冥之音，她又去Coursera上斥重金买下了一系列的供应链课程。天天主课也不上了，开始苦学供应链知识，竟发现这实在是一个有意思的学科：想象着全世界各地的原材料被采集、收购、加工成光鲜亮丽的产品，再分销回世界各地。这让她感觉到了“市场营销”带给她的大局观。

瞧吧，喜欢的课程、难得一见的机遇...若是能从二十人中脱颖而出，再次体验五年前“百里挑一”的滋味，也算是命运的轮回。这样一臆断，胜利就更合情合理。

面试前一天，李叶茴特地买了新的正装。跑步和节食带给她赏心悦目的身材，套上正装、化上淡妆，更让人挪不开眼。

面试官是美国方派来的一老一少。“老的”是该石油公司供应链东南亚总部主席，“少的”是来自沙特的三年前的管培生。

面试官们为了帮明显紧张过头的李叶茴缓和心情，对她嘘寒问暖，结果连连引她说出似乎不那么妥当的答案：“我最近确实很忙的。六七门课还有跑步训练...”

这一定会显得自己做事贪多不贪精，来参加这面试也定是草草准备。

等面试官一发问，一场大战一触即发：请讲讲你的缺点？讲讲有一次你和别人闹矛盾的时候？用三个词来形容自己？如果发现同事比你做事效率慢很多，你打算怎么办？

李叶茴被这连环追问逼得进入了战斗状态，她发射炮弹般接连不断地说着一切在脑海中沸腾着的观点。

她从面试官满脸兴致勃勃说到他们打起瞌睡。越说越慌，越慌就越想讲细节、补漏洞。一个洞一个洞地接连补下去，意识到自己偏离了主题，便一个大刹车再硬生生地把话头拉回来。

那场面就像初次玩游戏厅赛车的人：轻易把方向盘从一个尽头、摇到另一个尽头。

二十分钟的面试，李叶茴说到三十分钟。所有发言全部出于灵机应变。条理难免混乱，但好歹是独一无二的答案。更何况自己递上去那证书估计足以证明自己为了一份信念将会多么努力了吧？

然而， 在即将步入社会的关头，“努力”二字是用来嘲讽人的。

李叶茴从面试场回去等消息的路上，脑海中翻滚着面试时的个人表现，把自己吓得不清：

为什么要在谈及“个人缺点”的时候说自己有点小马虎？供应链不就是要紧盯着满世界流动的物料，确保一切顺利吗？什么工作能接受小马虎呢？甚至艺术家都很难吧。

还有啊，当问及遇到疯狂的下属时，自己为何一再强调要向上级请教呢？是表明自己不会承担责任？

另外，至于如何应对“不讲理”的下属时，自己一再说：“我会和他们好好谈谈...”

谈谈谈，有何好谈的，你又不是他妈。之前带队有人反对，自己还不是不争不辩，给他们一个证明自我的机会，自己抱胸坐在老板椅等着看好戏吗？

面试现场语无伦次，平时再努力也没用。

她冲回宿舍，打开领英，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了面试官们的联系方式，写了长信来纠正刚才的回答。

电视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李叶茴揣摩了一下胜率，又发现自己其实表现也没那么差。

一会觉得自己好，一会又骂自己怂的，不知不觉她沉沉睡去了。

再醒来，她收到了石油公司的拒绝邮件。

李叶茴躺在床上，手一松，手机掉下来差点砸破头。两行泪，一行向东、一行向西，源源不断地往外流。她不敢相信。自己肯定是最用功的那个，就像A水准自己第一次考试时那样，差点榨干自己却依旧垫底。

她给徐钱发了信息：有一个特别喜欢的公司拒绝了我的深情。

对方回复：被拒绝不是很正常的事。

李叶茴：这不正常。你不知道我用了多少的力气去准备这面试。

徐钱：人之常情。你那么坚强、简历那么漂亮，就别和我这个大专毕业生诉苦了。相信你自己会好起来，我就不安慰你了。

徐钱的情商一如既往地低。

袁野在视频那头看着李叶茴不住地擦着泪水，干着急：“你是电子工程系，不对口，这可能也是个原因。”

“你不是说对不对口不重要吗...我自学了一整套供应链，也有资历说自己喜欢了呀。”

“我理解。其实这公司不一定适合你，毕竟是重工业，天天和供人打交道，生活可能死板。而且公司文化也何其重要，如果他们淘汰你，说明你所看重的那些能力，比如创意啊、坚韧不拔啊，他们不需要，或者这岗位不需要，就比如我那个朋友，文文静静、也没什么主见...他们需要的是会服从的人。”

李叶茴干脆把脑袋种在了臂弯里，肩膀抖个不停：“你不要安慰我了，我不想总是在别人身上找问题...就是因为我自己太固执，花那么多时间去准备课程，却没能好好背背面试题。”

“李叶茴！不要妥协呀。”，袁野突然大喊，“你要保持初心找到适合你的那家公司、赏识你的领导人，迎合众人只能把自己推向错误的方向。”

李叶茴也不甘示弱：“我知道，你喜欢那个有趣的我，可是你不能为了让我保持有趣，而牺牲事业！我是个要自给自足的人，不是你的玩具。”

“其他人都在疯狂准备面试，为什么我就不行？保持初心？这年头初心不值一文。我每次激情四射地做点什么，你都说那些事情不适合我...不去亲自尝试根本就不知道适不适合呀。现在我一事无成...我就不该相信你。”

还没等袁野回复，她恶狠狠地摔合电脑，趴在上面扯着嗓子哭。等情绪恢复了些，李叶茴又开始后悔自己的暴脾气，打开电脑，发现一向包容、好脾气的袁野还好心好意地给她留言:

既然喜欢供应链，就去网上去主动联系厉害的人，那些供应链专家。问问这东西怎么入门才好，少走弯路。放心，他们都很愿意分享。至于是否要刻意背诵答案，我不建议，但我不一定对，而这是你的人生。加油，不难过的随时找我。

李叶茴看来是真被伤了心。激情全部用来弥补失败的颓丧，晚上跑步也没有力气，便索性任自己躺在带着露珠的操场，好好思考自己曲折的求职生涯。

很久很久前，只要老黄牛一样拿汗水换分数，不吵不闹不讨好，照样可以“很酷”地戴着成功的帽子四处招摇。可现在，这个世界没有现成的标答了。活着真难。

李叶茴在这石油公司受的伤最后只能被时间治愈。

她开始向真实世界妥协，没日没夜地读职场书籍、背诵面试答案、思辨每个问题背后的逻辑和挑战。久而久之，李叶茴竟成了同学中的面试小专家，还对这真实世界十分着迷。

原来自己并非彻底的野孩子，也并非完全抗拒被“驯服”。

她设计了自己的开场白，保证生动有趣：提到了她对奉献生命、造福人类的初心、对跑步和毅力的执着、对探险精神的绝对崇拜和供应链这事的全身心喜欢：“我曾被百里挑一，进入了某石油公司的二轮面试，但是我只顾着努力自学，却没注意面试技巧，惨败。但至少找到了热爱的事业。”

当别人问及：“你找工作还有什么别的方向呢？”、“如果最后你被工程师的职位录取，还会坚持供应链吗？”

她也真正做到专一：“我的所有求职方向只有供应链，所以也不会有别人录取我。”

面试场上各怀小九九地你来我往，让她感到非常新奇。原来真实社会虽然人心隔肚皮，但却像欢快的博弈场。入场免费，赌注也不过是一份Offer，失败也不用付出物质代价...不得不说这社会为了人们的好玩操尽了心。

相比之下，实验室那些石头一样呆滞、却不知不觉吃掉人们大量时间的电子器件，才是地狱之子。

截至今日，已然有太多“命中注定的好运”和李叶茴擦肩而过，而失败成了常态、挑不起任何悲伤。

这不是心态上的全线崩盘、也并非泪水流尽后的无能为力。她突然发现“认命”是好事。自己的人生巅峰不该在此。

李叶茴在领英网上肆无忌惮地骚扰着各个公司的供应链主管，竟收到了不少热情回复。原来自己的一腔热忱并非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根据“专家”推荐，她制定了一整套自学方案，决定一毕业就开始把自己推上“成为专家的快车”。

网上结识的、真实世界的佼佼者们不仅给了建议，有些还给了她面试机会。李叶茴每天夹着公文包穿梭在新加坡CBD的各大写字楼间。

其中，阿迪达斯东南亚区的供应链主管被她的精诚所至打动，却因为她的学生身份而犹豫不决：“我很喜欢你，也被你面试时的笃定和职场见解所惊讶。但我现在急需工作人员...请问你能先来实习吗？”

李叶茴不愿再飞蛾扑火般牺牲一切。她有自己的原则：“不好意思，我需要先保证学业，现难以保证工作质量。如果要做，我想做好，这是我的风格。”

“那你假期可以来吗？”

“十分抱歉，但是...我已然两年没见过我的家人了。”，不知何时，家人也变得比成长重要了。

袁野的告诫涌上心头：“别轻易被真实世界取悦。在这里，口头约定永远不如合同来得稳妥，就像你和创业公司的往来。在这里，人们利益往来，保护自己是你的当务之急。”

后来这主管说会破例为李叶茴申请一个正式员工的位置，可是最后此事也是不了了之。

袁野又来和稀泥：“这不是失败。我们老板之前面试了一个小伙子，没有现场录取，一年后高薪从别的公司挖过来，连创佳绩。没准也会有机遇，不要彻底绝望。”

绝望？李叶茴压根不绝望。她天天该饿肚子饿肚子、该参加跑步训练就老老实实训练，并只为自己跑速的一点一滴提升而欢呼雀跃。

绝望？人间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