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自南方回来。周末我得以回老家看看。院落里树木丛生,花草扶疏,她一人清理好几日。恰遇停电,我提议出去吃饭,她决定用燃气做。我们在阳光下吃午饭,她给我夹大块鸡肉和土豆,说起以前庭院里的热闹,如今久不住人,不甚惋惜。
下午她早早催我返程,我们一起去超市,给她买新鲜的蔬菜水果,我搭上顺风车,与她分别。想起上周末陪她去小城收新房,她说仍要与父亲住老家院子。但又忍不住雀跃计划着给我与姐姐安排房间之类。仿佛我们都还是她未出阁的小小女儿。
车窗外有大片的芦苇,芒草,白茅。阳光极为明亮,天空晴朗透蓝,它们顶着模糊一团的花穗,灰色,白色,焦黄色,在冬日的风里飘摇。我与友人说,冬天的芒草和芦苇,都有一种摇落萧瑟的美。
在车上听《李伯伯》,想起当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每年春天,必定会去林场抽茅芽,顺便挖蒲公英,芦苇根之类。林场估计是公社时期的遗留,早已荒废,里面的沟渠溪流小河倒是完好无缺,水仍清澈丰沛,水边的茅芽尤为清甜鲜嫩,吃起来颇为可口。《诗经》中“自牧归荑,洵美且异”,说的就是这洁白柔软的茅草芽。
少年们成群结对,沿水嬉闹。林场广阔无边,秘密乐趣无限铺开,隐藏在盛大的园子里。我最着迷那里的桃红李白繁花掩映开满枝头。
因为是荒废了的林场,那里面成排的果树都不再有人看管,不修剪,不打药,不照料,任其自生自长。梨树尤其多,春天里花开时,一片雪白。站在林场的土坡上,远远望去,那片梦幻的白,像是哪位仙人遗落的梦。
会忍住狂狂的惊喜摘一大抱梨花,一路捧了拿回家。有时太激动,还会有紧张感。拿到家里,找来瓶瓶罐罐,盛了清水,分养这些梨花,每每可以欢乐好些时日。
这样的花事延续了几年自动中断,此后小二十年,再没去过那片林场。关于梨花,最初的印象就是那盛大得有点让人难以置信的大片雪白,毕竟那是废弃的果园,枝条稀疏,竟能开出如此繁盛的花朵,也是让人惊奇。
后来闲读诗词,发现梨花与记忆里的意象有出入。世人都知陶渊明爱菊,周濂溪爱莲。其实狂爱梨花的,也有其人,正是吾乡诗人,唐朝岑参。
“千树万树梨花开”,奇崛大气,众人皆知,然而是借用梨花,写胡地飞雪。其实岑参写梨花,也不在少数。“胡地三月半,梨花今始开。”真正的塞外梨花,开在阳春三月过半。“一从襄阳住,几度梨花飞”,“梨花千树雪,杨叶万条烟”,岑参诗作中,梨花的影子,随处可见,自带伤感,幽寂,思乡抑或怀友,还有分离时的不舍,均在其中。“眼看春光老,羞见梨花飞”,刻骨用力,可见一斑。
岑参之前,梨花并非如此愁苦,诗经时代,常梨之华说的是梨花,道的是兄弟情。刘方平“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一句,寥寥数笔,勾勒出清丽寂寞画面,虽是闺怨,却余味悠长。以至于读到“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离别处”的铭心悲痛,也不奇怪。红楼中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质本洁来还洁去。明知黛玉葬桃花,但是读到“质本洁来”总觉得梨花更甚。
韦庄“细雨霏霏梨花白”让人动心,雨中梨花,玉肤冰肌,自是洁净。梨花的白,不单调,它有深红花药藏于晶莹肌肤内,明暗相称,美且有灵魂。经雨的花瓣质感透明,格外轻盈,与花蕊厚重相得益彰。“梨花一枝春带雨”,凄美多情,过于浓烈。
诗词里写梨花的繁多,婉丽清约哀伤寂寞有余,大气磅礴疏朗有力的甚少,甚爱“春酿正风流,梨花莫问愁”,今朝有酒今朝醉;更爱“棠梨第一花”,自在洒脱无约束;至于“一树梨花一溪月”,则和幼时记忆的梨花颇为相合。那会子在林场溪水边玩耍,春水初生,林梢有风,直到暮色降临半个月亮爬上来,才会呼朋结伴走回家,轻快明亮,不知忧愁为何物。真真是一树梨花一溪月。但它的下句是“不知今夜属何人?”也是怅怅的。
最爱疏朗有古意的梨花,“洛阳梨花落如雪,河边细草绿如茵”一句,最得我心。苏轼写梨花,也是极美,人生况味在其中,简淡深远,耐人寻味:“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二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槛外梨花,万里河山,任凭扶栏望远,不过飞花星星点点。这首诗让我想起那些年桃红梨白茅草青。
梨花素淡,再加“离”意,不算讨喜,“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唐寅最是直白。“雨打梨花深闭门”一句,古人词作中多次出现,“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真是要多怅惘就有多怅惘。
《李伯伯》是西北民谣歌手张玮玮的作品,颇为好玩儿。前面大部分是搞怪荒诞充满暗讽意味的李伯伯要当红军,曲调来自川地,在西南西北民间广为流传,旋律欢快。忽地蹦出几句苏州评弹《西厢》选段,衔接奇诡但很惊艳,正是那句“雨打梨花深闭门,燕泥已尽落花尘 ”。
鼓点一顿一促,西北男人一字一句起伏有致地唱着:“但愿你是那知恩知意的心中客, 不是那无是无非的糊涂人,我此来不为求功名,只愿你先生切莫负我情。”竟殷殷切切有苍凉古意。哪怕前半部分那么搞笑欢闹。
李伯伯的屁股大,容易被鬼子发现目标,遇见同样的团长,团长同情李伯伯。想起以前看过的麦兜系列,船只遇难,忠于职守的船长割下自己的屁股给大家吃,暗讽处,千言万语,不必多说,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是一场欢笑与胡闹。
有时会有一瞬间的惚然,生活在别处,芦苇茅草梨花和诗词,同现在热闹的生活很遥远。都是身边旧物,不敢说朝花夕拾。但也愿那些片刻影记,能撷取一二。记下等同于清理和告别。关于梨花,最美的是某年住过一处,推开窗,屋后万亩梨花田,风过起波浪,远处河流是蔚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