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黄昏时剪下的那朵山茶插在了鬓角,银白的发丝挽在脑后,用的是那种老式的、黑色的发网。深红色的毛衣有几处脱了线,大体上看着还是得体的,有一股子腐朽的木头味道。满是皱纹的脚腕从她藏青的麻布长裙下露出来,她费力的弯腰去系上白布鞋的鞋带。
最后一抹日光消失在雕花的窗子上,这个苍老的女人颤着手点燃了一盘熏香。“嗤”的一声。屋子里没有开灯,香炉旁有根燃了大半的喜烛。借着微弱烛光,她在干瘪的嘴唇上按了层胭脂,翻身躺在了床上。香炉中吐出丝丝烟雾,她就在这烟雾里睡着了。
“二十年前一个叫陈家镇的小地方,有个陈家学堂,教书先生姓吴,博学多才。
“陈家镇有条河,吴先生经常在河边挑水回家去洗他的白衬衫。可有一次,他刚把扁担放在肩上,就有个小姑娘跳出来拦住了他。
“吴先生在这里教了十多年的书,带出来一批又一批的学生,这女孩也是他的学生,喜欢与他讨论李商隐。
“小姑娘两条辫子垂在脑后,穿着麻布裙子,认真的盯着他的眼睛,说:‘先生初到陈家镇时,我还未出世;我出世后这十五年,一直相信先生会是我的余生。’
“‘……荒谬。’吴先生讶异地看着她,挑着水准备回家:‘天快黑了,你早些回家。’”
女人蹲在院子里洗一盆衣裳,红枣木的盆温热的水,男人在藤椅上翻一本旧的线装书,听着女人的讲述低低的笑着。
陈雁书将额发别在耳后,声音里满满的愉悦:“……你说,最后怎么样了?”她的先生放下了手中的书,过来帮她晾衣服。
“后来,那个教书先生耐不住她每日的唠叨,娶了她回家。”
“谁……谁每日唠叨啦!我那是情书……特意背给先生的情书!”
吴先生已经五十岁了,他帮妻子挂好了所有的衣服,捶了捶酸痛的腰。
红色毛衣的陈雁书从树后走出来,她看着自己的双手,白皙修长,手心有薄薄的茧。她用这双手轻轻的抱了抱揉着腰的吴先生,满脸温存。
吴先生年轻的时候喜欢吹笛。
学堂的院子里种了丁香花,花开时候,吴先生穿着白衬衫,吹笛的时候会闭上眼。还没上学的陈雁书同几个学堂里的女学生趴在花树下,听着没听过的曲子。女学生们都小声夸赞先生的才华与气质,陈雁书就一言不发的盯着先生,眼前飞过紫丁香的片片花瓣。
那是一首很柔和的曲子,笛音与日光交错洒下,陈雁书眼里却只有一个吹笛子的人。他已经是个大人了。
花瓣落在了吴先生的发顶,他乌黑的短发在阳光下泛着光。陈雁书伸出手,却捏不起来那四瓣花。风吹起她藏青的裙角,吹起的沙迷了趴着的雁书的眼。
婚后的第一个冬天,吴先生给陈雁书织了一件毛衣。很老土的大红色,有几处织的不够紧实,吴先生低着头,一下一下的把冒出头的毛线往里戳。
陈雁书穿着爱人织的毛衣,拉着他的手在屋外走了好几圈。
“真想让大家都知道,这是我丈夫为我织的。”她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像是有火焰,在冬日里熊熊燃烧。
她今年这样年轻,再老气的衣服都被她衬出了光彩与活力。吴先生眯着眼睛笑,紧紧握着她的手。
陈雁书在一旁握着他的另一只手。她鬓间有一朵红色山茶层层叠叠的盛放,她的眼里也有火焰,只是他看不到她,所以那火焰里都是悲哀在噼啪作响。
吴先生去世的时候,陈雁书在邻镇代课,没能赶回来。
那时还没有电灯,屋子里摆了许多蜡烛。
“雁……书……雁书……”
他发出声音都费劲,只是在喉咙里叨咕着两个字,突出的喉结滚动着,浑浊的眼里有浑浊的泪,那里面掺满不甘与不舍。
只是他的身边没有人。
清早的时候陈雁书给他掖了被角,他睡得安详。
她说,今晚回来买一些邻镇的大米,煮米糊喂给他吃。
死亡总是来的这么突然。
陈雁书蹲在床前,泣不成声。她尝试着去握吴老先生的手,却只能一次一次的穿过。
“先生……先生啊……”她趴在他的胸膛上,眼泪疯狂的浸湿他胸前的薄被。滚烫的眼泪接触到他渐渐冰凉的身体,他突然,眼里有了些光彩。
吴先生的眼睛扫过房间里的所有蜡烛,最后定在了她的脸上。陈雁书发觉自己的手触到了实物,她的肌肤迅速萎缩发皱,却终于与那人交握了。
“你也老了。”吴先生摸了摸她的脸。
那半支喜烛就要燃尽了,白色的烟雾袅绕,陈雁书的床前蹲着一个白衬衫的年轻男人。他虚虚握住陈雁书苍老的手,另一只手试图帮她扶正鬓边的山茶。那朵山茶,被他碰到了。
他的眼里滚出泪水,他的容貌变得苍老。他的身形在烟雾中徐徐消散了。
喜烛燃尽。
吴书满脸泪痕,捧着他母亲的骨灰盒。
那张照片还是黑白的,那姑娘大概还穿着那件毛衣,笑弯了眼。
“先生初来陈家镇时,我还未出世;
但我从很早以前,就认定先生是我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