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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总情不自禁去茉莉茶馆。要说这家茶馆有什么特别,实在说不出。它开在渔歌镇秋浦街的一个转角处,大门呈扇形。有工作要做的人不会去茶馆,家庭主妇也不会去。只有那些七老八十的人才会去茶馆,去那里等死。同时,像交换物品那样相互交换各自过往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当然,也有一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混迹其中。他们喜欢听那些在旧时代里发生的趣事,如果带点豪情或柔情,他们也许更喜欢。
眇一目的高松,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八十一岁。没有人怀疑他的好记性,更没人怀疑他能说会道。他是老年人中的段子手。但他不讲黄段子,他喜欢讲昔日江湖恩怨,讲那些在刀口上舐血的江湖人的武段子。
我得声明,我并不喜欢他的段子,同时我又不得不承认,我来茉莉茶馆,正是因为他的段子。
他从去年冬天开始讲张铁飞的段子。现在是三月,他还在讲。那些记忆力逐日衰减到差不多过耳即忘的老家伙们总是听得津津有味,因为对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而言,张铁飞的故事永远是第一次讲。
我知道高松的段子多是胡编乱造,但我从没戳穿他。我坐的地方和他隔了两张茶桌。我不敢坐他旁边,因为担心听到不爽处,激动起来会揍他。我不戳穿他还有一个原因,我不能说话,我没有舌头,是被我自己割掉的。这件事和张铁飞有关。
我今天来茉莉茶馆不是来听高松吹牛的,我是来交给他几张纸。我把张铁飞的事都写在了纸上。我不想制止他继续讲张铁飞的故事,我是想让他按照我写的来讲,不添油加醋。
今天天气不是很好,有点小雨。江南三月的阴雨天永远都是湿冷的。茶馆外面有一棵大泡桐树,枝丫上还是光秃秃的,像冬天。倒是茶馆窗户外有一小块被杉木桁条围起来的花圃里的一株茶花开得很旺。我走进茶馆时,高松还没到。他平时总是来得很早,今天不知为何迟到。一帮老家伙喝着茶、吃着糕点在等他。他的段子已经成为他们每天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我收起雨伞,听到有人轻轻说,姓吴的老哑巴来了。他们有时会讨厌我身上的气味,大声喊我哑巴。因为他们不担心我会喊他们独眼龙或是瘸子。此时我心里会说,还没解放那个时期,你们为什么不这样喊?
说到我身上的气味,就会说到张铁飞。关于这件事,都写在纸上了。待会高松来了,可以让他讲给大家听。
但一直等到上午十点,高松也没来。雨下大了,街上走来一个年轻人,他瘦瘦长长的个子,满脸胡须。他站在门外收起雨伞,甩了甩,然后进门。他把伞放在一个景德镇青花瓷缸里。他说,高老头子来不了了,昨天夜里他被阎王爷请去讲故事,一激动,冠心病发作死了。
茶馆里一阵骚动。老家伙们拉高嗓门议论着。开始他们议论高松的死因,后来就开始议论今后谁来讲段子。他们显得焦虑不安。有人哀伤叹息。奇怪的是他们倒没显现出兔死狐悲的情绪。我担心那些心脏、脑子不好的人会因此发病丧命。我站起来,哆嗦着从怀里掏出那几张折叠起来的纸,我走到那个我最信赖的年轻人身边,交给他。跟他比划了半天。他一边看纸上的文字,一边连猜带蒙,终于弄清了我的意思。
年轻人叫谷磊,显然有点激动,把纸张抖得哗啦啦直响。
他请一群老家伙安静,然后大声说,吴老认得张铁飞,并目睹了张铁飞杀死另一个张铁飞的全过程。高老说的故事几乎都是瞎编的。
老家伙们又是一阵骚动。他们一起把目光集中到我身上。我知道他们不信。
俞四怪腔怪调说,我们倒想听听真实的张铁飞的故事呢,可惜哑巴不能说话。
多数老家伙跟着俞四起哄。也有少数人说,看看他纸上写的什么吧,或许那是真的。
谷磊抖动着纸张说,吴老的意思就是让我按照他写的读给大家听。
茶馆安静下来。能听到门外的雨声。
谷磊清了清喉咙,开始读我写东西。
起先只有一个张铁飞,安徽郎溪人。
他和他的杂技团在南京以及周边地区有些名望。他第一次来渔歌镇时,我十一岁。他表演了金枪刺喉和单掌劈砖的绝技。他的女儿桂花爬到一根三丈多高的毛竹上,表演各种惊险刺激的动作。一会双脚勾住竹竿,身体上翘斜出,像燕子;一会整个人缠住毛竹,像蛇。毛竹一会顶在张铁飞的脑门上,一会架在他曲折抱胸的双小臂上。桂花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面皮白净,尖尖的脸,齐耳短发,身穿绿绸衣,腰系红丝绦,娇小精神。不知道为什么,我爱上了桂花。也许你们认为我太小,不会喜欢女人。但事实就是这样,我七八岁时就喜欢女人。晚上杂技团驻扎在镇子中心唐家祠堂外的大院子里。我坐在正休息的演员旁边。眼睛始终不离桂花。张铁飞走过来,他说,你是不是想学杂耍?
我说我想学武艺,金枪刺喉和单掌劈砖。他说,那很吃苦。你家里不缺钱,应该好好读书。我没说话,我拿来一块砖头,架空了,猛地屈膝跪上去,砖头应声断成两截。张铁飞看着我的神情似乎十分吃惊。我听到有人轻声告诉张铁飞:这小子是个街痞。
桂花走过来,她拿起断砖看了看,又看看我。我的心咚咚直跳。
第二天我起早走到唐家大院,发现是空的。杂技团已经走了。从那以后,我天天想桂花。
后来,张铁飞又来过好几次渔歌镇。但杂技班子里没有桂花。
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听人议论说,南京东边的仙林那里又出了一个张铁飞,连模样都差不多,中等个子,肩宽腰细,行走如风。武艺也不在这个张铁飞之下。而且,他抢了他不少生意。
张铁飞有些不安。他在和镇长闲谈时,提到另一个张铁飞对他的影响和压力。他流露出某种不祥的忧虑。他说,他不想世界上还有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张铁飞。镇长有一次站在唐家祠堂前对唐家主人唐傲说。后来我听镇长说(当时他正在我家前厅同家父喝茶,闲聊),另一个张铁飞也来找过他,表述了跟这个张铁飞相同的忧虑和不安。我记得很清楚,镇长说,我都被两个张铁飞搞糊涂了。
我十六岁那年的三月里的一天,下着毛毛细雨。渔歌镇的石板街像一面面破碎后不规则的镜子。我忧郁地坐在二楼书房里。我的旁边就是客房。我要交代的是,我家就是渔歌镇上开南迁客栈的吴家。我家本是中原人,太平天国后迁居于此。享受三年免徭役和青苗税的政策优惠。从那时起,吴家就在渔歌镇扎根,到我爷爷时开了这家客栈。现在已经是镇上最大的客栈。我家算是比较殷实,但我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说话,性格有些阴鸷,做了不少令人嫌恶、憎恨的事,成了镇长有名的街痞。
黄昏的细雨中,空寂的石板街上走来一个人。他打着一把红色油纸伞。我认出他是张铁飞。他是来投宿的。
晚上他要我去他房间谈心。他瘦了许多,看起来就像大病初愈。他在油灯下告诉我,他想除掉另一个张铁飞。他看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就接着说,另一个张铁飞五月份会来渔歌镇。他想在那个时候除掉他。
我问他为什么非要除掉他?他回答我,那个人给他带来无法想象的不快。他无论做什么,都能看到另一个地方还有个自己在做相同的事。你无法想象那种精神上的困扰。他说。
我对他说,我听人说,另一个张铁飞有着和他相同的想法。
他先是吃惊,而后又说,这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
你为什么要把计划告诉我?我问他。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然后说,我需要一个帮手,也需要一个见证。
你选中了我?
是的。
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你?我追问。
因为我能给你桂花。他毫不含糊地说。
我呆在那里。
你还想她吗?我猜你一直想她。
我想她,做梦都想她。
那好,五月份,你在这里等我。
那天很热,我穿着单衣。我在房间里坐立不安。我站在窗前,能闻到远处飘来的蔷薇浓香。我从没感觉到蔷薇的香气如此浓烈。
张铁飞进来了,已是下半夜。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子,和他差不多高。她的脸尖尖的,很白净,扎一根很长的独辫,一直拖到屁股那里。她也穿着单衣,胸脯挺得高高的,一起一伏。我认出她是桂花。我站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张铁飞说,桂花住在隔壁房间,我希望你们能成一对。
桂花看上去有些忧郁,没有一点笑容,但她的眼睛里有光,我从那光里能看到当年她从地上拾起被我的膝盖跪断的砖头时的心思。
那天夜里我偷偷进了桂花的房间。她没有反抗。我要了桂花多少次已经记不清了。我仿佛一直在她身体里。她能给无法形容的感觉。她没有骨头,柔软而有韧性。不可思议的韧性。和我十一岁时想象的一模一样。她的身上有一种奇特的香气,我从没闻到过。我问她是什么味道。她告诉我是法国人制造的香水,搽在身上能让男人高兴。
早晨,当她起身离去时,我在心里说,张铁飞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
你们可能觉得奇怪,我为什么不想我何时再能见到她。说实在的,我没想。或许我觉得有这一次已经足够。
五月份张铁飞的杂技班子并没来渔歌。我到处打听都没结果。一直到七月头上,张铁飞才来客栈通知我,另一个张铁飞八月十五来渔歌。我问为什么。他说受局部战事阻隔。
那天晚上,仙林来的张铁飞的杂技班子演了夜场。收班时差不多晚上九点。那时没有电灯,用的都是汽灯和马灯。我挤在人群里看了张铁飞的表演。他耍了一阵红缨大枪和带铁环的大刀,又和一个搭档表演了空手入白刃的绝技。他也顶了竹竿,竹竿上的小女孩很像小时候的桂花。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忽然流出眼泪来。我生怕别人看见,赶紧退出人群。我趁人们都在看表演,走到杂技班子休息的地方。我在张铁飞的搪瓷茶缸里放了点蚀骨散之类的药粉。
夜场收班后,我一个人走到空荡荡的表演场地。一轮明月高挂天空。到处都是桂花的香味。我想,为什么不是蔷薇呢?如果是五月,此时闻到的就是蔷薇。我有些伤感。我幻想能在夜空中看到小桂花攀爬到高高的竹竿上表演节目,在月光里。
然后我找到张铁飞。他正在脱下表演服装,然后喝干搪瓷缸里的水。我递给他一张纸条,对他说,郎溪的张铁飞要见你。
他就着灯光看了看,然后抬头对我说,我才是郎溪的张铁飞。
那一刻,我就像脑袋被人剖开并泼了一瓢凉水。我意识到我之前所见到的张铁飞可能根本不是他自己指称的那个张铁飞。或者,由于我当时根本没问他们究竟是哪个张铁飞,我所见到的可能是郎溪的,也可能是仙林的。因此之故,我也领会到春天那个张铁飞向我表露的痛苦,那种“无法想象的不快和精神上的困扰。”我还体验到了镇长的那种困扰。
事已至此,我没有退路。我只能按照事先约定好的时间和地点带眼前的这个张铁飞去见那个张铁飞。我管不了谁是谁了,我只要完成任务就成。
地点在镇子西头的对影山麓的好汉坡。
路上,我问他,你有女儿吗?和我差不多大。
你说桂花吧?
是的。
我不再问话。因为我问的越多越糊涂。
月光下,另一个张铁飞一身白色短打紧身衣。他背着手站在那里。
我带去的张铁飞则是一身黑色劲装。
我退到一边。两个张铁飞除了衣服,分别不出他们的不同。
他们先是面对面站着说话,而后坐在地上聊天。他们说的都是由于对方的存在给自己带来的压力和无法忍受的不快。最后他们站起身,互相憎恶地对视着,握了握手,表示无论谁杀了谁,都不会怪罪对方。
他们各持一把匕首,开始肉搏。黑衣张铁飞喜欢用挑、划的动作,就像在墙上写狂草。白衣张铁飞则喜欢用突刺的刀法。因此白衣张铁飞需要的是抢进去,靠近对方。而黑衣张铁飞则用狂舞的刀法把他封在外围,不让他近身。
我一直担心喝了蚀骨散的黑衣张铁飞毒药发作,毙命当场。果然,两人打了差不多五六分钟,黑衣张铁飞的刀法慢了下来。
我一闭眼,心想,完了。
就在此时,附近忽然炸响了炮仗和焰火。我听到有人大喊,日本投降了,日本裕仁天皇宣布战败投降了,战争结束了。然后就是震天动地的锣鼓声。
当我回过头看决斗的人时,发现黑衣张铁飞果然倒在了地上。白衣张铁飞扔掉匕首,走过来对我说,今天的事,不可说出去。
我明白他的意图。如我说出去,警察就会抓他,法院会判他死刑。
你到底是哪个张铁飞?我问。
我是桂花的父亲。他说。
我怎样做你才信我?我说。
他看着我,露出不置可否的神情。
我从地上捡起黑衣张铁飞的匕首,一下子割掉了自己的舌头。
我晕了过去。醒来时在医院。我依稀听医生说,我的命大,有人在我的创口用了强力金创药止血,否则老早一命呜呼。
桂花在我身边,她的身上散发着她说的那种法国香水的气味。她问我近期有没有看见过她父亲,她说有个像她父亲的人在好汉坡被人用短刀刺死。我想说话,但口中全是纱布。
她说自从那次和我一起过夜后,她就没和父亲一起。她说她不喜欢那种生活。
我忽然怀疑那个让我在茶水里投毒的张铁飞不是桂花的父亲,就是说我被他利用了。当我这样想时,我的胃开始痉挛。
她告诉我,我这辈子再也不能说话。我示意她拿来纸笔,我在纸上写道:我在哪里被发现的?她告诉我,我被发现时正躺在医院门口。
我心想,那个白衣张铁飞倒也算是个有心人。他不但救治了我,还把我移出案发现场。
关于桂花,熟悉我的人都知道,她是我的老伴儿,五年前得了中风,三年前去世。她到底是哪个张铁飞的女儿?尽管我的舌头没了,还有舌根。尽管我再也感受不到亲吻时令人震颤瓦解的快乐,但她的身体和我十六岁时见过的那个女子一样柔韧。相貌也一样。尖尖的脸,白净面皮,杨柳细腰。她也一直用法国香水,弄得我身上也有那种香味,洗都洗不掉。但那种香味令其他男人反感。
有段时间我怀疑世上还有一个和桂花一模一样的女子存在。她可能是另一个张铁飞的女儿。但我不敢告诉桂花。我怕她像当年她父亲一样无法忍受。但我转念一想,她若是张铁飞的女儿,无论是哪一个张铁飞的女儿,她似应知道,可能还有一个桂花和自己一模一样。也许我身边的桂花已经除掉了另一桂花,那个在我十六岁时和我同床的桂花。
但事情的悬疑性还没结束。若干年后的一天,桂花对我说,他父亲老早就死了。因为当年他得知还有一个张铁飞存在时,精神十分抑郁,整日恍恍惚惚,惶惑不安。在一次表演金枪刺喉时,由于内劲松懈,枪尖刺穿了咽喉。但我并不相信她的话。有几次我觉得桂花话中有话,她好像知道什么。她在套我的话。但我拥有守密者不可或缺的戒备心,我顾左右而言他,成功躲过桂花的圈套。对桂花的问题,我不能质问,也不能解释。因为我答应为那个白衣张铁飞保密。有时我几乎就要把秘密告诉桂花,我多次几近崩溃。但我更能体会到为人保守秘密的快乐。那种神秘感已经和自己的骨肉、血液长在了一起。因此不论走到哪里,和谁在一起,我都会产生一种深藏不露的优越感,我会觉得我是一个了不起的街痞和哑巴。
现在我老了,法律也不会再追究谁了。或许那个白衣张铁飞老早就死了。即便如此,我也没打算把秘密说出来,直到我听到高松在茶馆胡侃,我才想到要把有关张铁飞的真相说出来。
好了,我说完了,我保证一点也没添枝加叶。句句属实。
谷磊读完我写的东西之后,老家伙们又是一阵交头接耳。有人大声质问:凭什么你说的就是真的?
谷磊用探询的眼光看着我,他大概是等我做出解释。他拿来纸和笔,放在我腿上。但我推开了。我不想解释,太累了。何况写这点东西已经耗费了我许多时间和精力。对这帮家伙,再怎么解释,总是有人不愿相信。事实上我非常懊悔。因为我写的这个东西,主要是想给高松看,让他知道自己是在胡编乱造。现在他死了,如此突然。此时我写出真相不仅失去意义,反倒可能引发有关所谓真相的无休止的争论。
谷磊咳嗽两声,大声说,吴老的舌头都割下来,你们凭什么不信?
关于张铁飞的事,我问心无愧。但也不免遗憾,我或该在桂花活着的时候告诉她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