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无乡·乌托邦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上』

-金银骨碎,走马摇灯叮咣响。


回到大楼时,住户都已经熄灯,黑色建筑物阴森森立着,二十世纪废掉的烂尾楼,石灰屑子堆的高,在月影下张牙舞爪。

楼里的黑暗似乎比楼外更重。月光顺着往进去照,却被吞没,什么都看不见。

我走进去,大楼依旧腐烂,潮湿的空气夹杂着腥臭,隐隐泛出些血腥味,闻着像烂掉的臭鸡蛋,令人发呕。

石灰打的台阶哗哗往下掉渣,我踩上去小心翼翼地走,到处都乱,破衣服烂鞋子堆了满地。墙上粘着风干的痰,涂鸦满墙,歪七扭八地写着火星文,看起来像是一副完成已久的抽象画作,匿藏在这栋腐烂的建筑里不被世人所发现。

我打亮打火机,火光在黑暗中闪过一瞬又被吞没。

于是,黑暗里燃起一根烟,忽明忽暗。

住所在七楼,东躲西藏了一天再爬楼,只觉得疲劳。好不容易上去,全身都开始酸痛。我靠在掉灰的墙上,后背在墙上留下一个印子。

住在对门的大婶刚好打开门出去,她看见我似乎有些吃惊,盯着我看了两分钟后,撑撑胳膊,凑过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昨天晚上大楼闹鬼。

闹鬼?我心里不屑,但还是装作惊讶地问她。

她立马来了劲,兴奋地说着,就好像是真的一样。

“我跟你说啊,这楼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我昨天晚上睡得迟,关了灯在床上躺着,就听见外面哒哒哒地响,像是什么珠子滚在地上一样,还有水滴声。没一会就听见有小孩笑。你也知道,我们这楼里,哪有小孩子啊?不止是笑,还唱歌,唱得怪渗人。一直在我们这层徘徊,差点没给我吓死。”

“还有”她睁了睁眼睛,指着大楼后面的山坡道“我早上起来的时候,看到一个满身是血的小孩往小山坡跑,虽然消失得很快,但我绝对没有看错。”

李婶说得极其玄乎,我摇了摇头,表示不相信。她见我不信,也就不再自讨没趣,提起地上一袋不知名的东西走开。快到楼梯口的时候,她突然回头看我,眼神直勾勾,带着些诡异。

我后退一步,退到拐角处,装作看不见她的目光。

随着钥匙咔哒一声脆响,我的身体已经砸在床上。屋子里依旧乱糟糟,天花板上吊着灰尘线,我盯着看,不知它什么时候才能落下。

月亮快要沉没,我在月光下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隐隐约约中,我好像听到楼道里有弹珠滚动弹落,叮叮当当的。远处有小孩咯咯咯地笑,笑过之后是不怎么好听的歌声,由远到近轻轻哼吟。

“啪嗒,啪嗒”墙上的指针不停旋转,门外小孩的脚步也啪嗒啪嗒的,像是在跑,又像是在跳。

我突然觉得此时的场景和声音很熟悉,于是想起李婶说的话,腾地一下坐起,死死盯着门口。

我在这些声音中心惊慌失措,觉得自己快要溺死在其中。

我试探地下了床,慢吞吞地挪到门前,大着胆子打开门,外面空无一人,只有沙冷的月光照映。

我叹了一口气,关上门转身,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他眸子清亮,映出我惊恐的表情。

“哥哥,你在做梦吗?”

我从床上惊醒,四下里转头去看,冷静下来后才发现自己是在做梦。

我扶着额回想梦里那张脸,惨白惨白的,小孩子模样,还带着些婴儿肥。

我突然有些害怕。

正想着,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打断我的臆想。

“谁?”

敲门声停止,门外陷入一片死寂。我回想着梦里的场景,冷汗湿透全身,黏糊糊湿哒哒的极其难受。

又问了一声,门外还是没人回应。

大概是敲别人家的门。

我又重新躺回床上,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一阵更猛烈的敲击声灌入我的耳朵。

到底是谁?我有些害怕,望着门的方向,不禁吞了吞口水。

冷汗更多了,顺着脊背流下来,打湿有些干硬的凉被。

门外传来一阵小孩的笑声,似乎还有一些歌声。

隔着门有些听不清。我跳下床,凑近门前,趴着去听外面的声音。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由远到近,像是谁家小孩半夜不睡觉跑出来的恶作剧。

歌声越来越清晰。跑偏的调子有些熟悉,我似乎在哪听过。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你在思念谁?”

我跪趴着,透过门缝去看外面的情况,门外黑漆漆的,只能依稀看见堆杂着的破旧家具的轮廓。

正看着,突然,一只脚出现在我的视线,随后又是猛烈的敲门声,还有带着些孩子气的询问

“哥哥,你在吗?”

那双脚很小,惨白得像窗外泛冷的月光。我顿时屏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动。

恍惚一瞬,那脚已经不见,我揉了揉眼睛,刚要去仔细查看,就对上了一只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那只眼睛里带着些笑意。外面的人嘴咧开,露出里面洁白的牙齿。

“找到你了。”

我吓得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往后退,直到退到房间角落再也退不动,我才扶着墙壁缓缓站起来。

闹鬼。这个念头在我心里坚定起来,强烈的不安感快要吞没我。

我看了看房间四周,顺手捡起一把扫帚,挡在身前以期抵抗。

那只眼睛还在透过门缝看我,他眼睛里的笑意消失,带上了些许失望。

“哥哥,你不欢迎我吗?”

我死死地盯着他,扫帚被我攥得越来越紧,门外的人逐渐起身,又陷入一片死寂。

“你不欢迎我我就走了哦。”

走吧走吧。我闭上眼睛,巴不得他快点离开。

脑袋昏昏沉沉,我抱着扫帚,大口大口地喘气,以至于没有听见钥匙开门的咔哒声。

再睁眼后,身前已然站了一个全身是血的小孩。

我惨叫一声,举起扫帚胡乱挥舞,小孩退后一步,恍然间带着些叮叮当当的响声。我喘着粗气地缩在墙角,用扫帚对着他,一动都不敢动。

他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嘴角扯出一抹无奈的笑。

“哥哥,能借我块毛巾吗。太脏了。”

他眸子清亮地看着我。我看着这双亮晶晶的眼睛,突然有些没办法拒绝。哆嗦着手臂给他指了指挂毛巾的地方,示意他去拿。

他叮叮当当地走过去,我打量着他,才发现他脚踝以上缠着一圈看起来极为厚重的铁链子,链子下面是带着倒刺的铐子,看起来似乎已经扎进了皮肉里。

他踮起脚尖去够墙壁上挂着的毛巾,够了半晌也没够到,于是又转身看着我,眸子里带着些祈求的意味。

我贴着墙过去,边走边用扫帚让他往后退,他看出了我的害怕,于是走到门口,示意自己不过去。

我用扫帚把毛巾挂下来,隔着一米多的距离递给他。

他伸手去接,毛巾却从他手上穿过,纯白色落到地上,沾染了些许灰尘。

他似乎没想到,愣了一瞬,随后开始慌乱,急急地弯腰去捡,却怎么也碰不到。

他急得快要掉眼泪,带着血污的刘海乖顺地贴在前额上。我看着他,心想,这还是个爱哭鬼。

他眨着眼睛看着我,开口是焦急的解释“对不起,哥哥,我不知道......”

“算了”我沙哑着嗓子让他别捡了。“如果只是借个毛巾的话,你也看到了,你碰不了。快点走吧,我和你一没仇二没爱,你何必来吓我呢?”

他突然往前一步,慢慢吞吞地往我跟前走。我又把扫帚抓到身前,抵住他正往前走的脚步。

他看着我,嗫喏着开口“哥哥,你能帮帮我吗?”

“不能。”我开口拒绝。

撞鬼这事已经够荒唐了,更别说去帮一只无名鬼。

可他好像没听见我拒绝的话语一样,继续自顾自地说着。

“我叫幺幺,今年......应该是十一岁吧。”

“我好像死了。”他攥了攥衣角,眼眶似乎有些红。

我看着他全身沾染的血,和遍布的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伤口,突然有些疑惑。

这么小的小孩,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才会这么惨,死了都不得安稳?

他继续自顾自的诉说,声音里染上些哽咽

“那座桥上的鬼差叔叔说,我不能过桥。”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没有资格轮回。”

“可是为什么呢?我不太明白”小孩歪了歪头,像是询问一般地看着我。

“后来有人告诉我,我的尸体没有被安葬。我得回人间,找到自己的尸体,想办法安葬之后,才能轮回。”

“所以哥哥”他抬头看我,“你能帮帮我吗?”

他说的一切我都不大相信,可不知怎么的,看着他浑身是血,全身上下唯有那双眸子里透着干净时,我突然有些想帮他。

一只可怜的无名鬼。

“帮你?怎么帮?”我反问他。

他指了指窗外,正对着大楼背后的小山坡。

“你能跟我去那里吗?”

我带着戒备地看着他,摇摇头。

他眉眼低垂,笨拙地举起三根手指发誓,大意是自己不会伤害我之类的。

我不耐烦地揉了揉眉心,看来今天不答应这个小鬼,他是不会走了。于是只好点头说好,依旧带着那支扫帚,跟着他走出去。

楼里仍旧黑漆漆,小孩光着脚在地上走,啪嗒啪嗒的,铁链子摇晃叮叮咣咣,他心情很好,又开始哼那首歌。

“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我越走越觉得吃力,小孩身上的血迹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更可怖,我突然想打退堂鼓。

“幺幺”我试着叫他名字。他停下脚步回头疑惑地看我。

“你是怎么死的?”我随便扯了个话题,好奇地问道。

他眨了眨眼睛,表情在黑暗里晦暗不明,声音却泛着苦涩。

“我也不知道。”

听他这么说,我更为疑惑了。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身上伤口这么多,看起来都是人为的。

他到底做了什么?或者是,谁对他做了什么?

“关于安葬尸体这件事,你为什么不去找你爸爸妈妈吗?”我又问道。

“爸爸妈妈生活得很好,弟弟也很好,最近上了小学,认识了很多新朋友,爸爸妈妈很高兴,给他买了新衣服。”他抿抿唇,笑得眉眼弯弯“他们都不喜欢我,我想,我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们好了。”

“你回去看过他们了?”我问道

“嗯”他点头,不再说话。

我听着他轻描淡写地讲自己家人对自己的讨厌,突然觉得心上有些发酸。

一股莫名的悲伤灌入我的四肢百骸,逐渐侵蚀到心脏内里。

“走吧”我向前跨一步,走在他前面。

他愣了愣,随即开心地笑,跟着我亦步亦趋。

一路无话,我和幺幺绕到大楼背后,他啪嗒啪嗒地跑着,一转眼就跑到小山坡上面。

他站在上面冲我挥挥手,我也忙跟上,手却紧张地握紧了扫帚。

跟着他从小山坡翻过去,眼前的一幕顿时令我目瞪口呆。

小山坡后面被挖开个大洞,挖得凌乱无章,坡上的杂物顺着滑下去,湿烂的塑料袋一块一块,沤在黑潮的泥里。周遭都是翻起的干草,涌起些腐烂的树根。空气里雨水味和腥臭味混杂,闻着发呕。

洞不算太深,洞壁里坑坑洼洼的,看着像被挖空的蚁巢,似乎有什么人曾在里面挣扎抠挖。

“不是来找你的尸体吗?”我疑惑地问幺幺,幺幺没说话,死死地盯着那洞

“不知道。”幺幺开口道。

“黑猫说,让我把人带到这里,它就会告诉我。”他抱着头,看起来无措极了。

“黑猫是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

我顿时觉得自己被耍了,正要暴起,就听见一声尖利的猫叫,一只通体乌黑的猫从洞旁堆起的草丛跳出,弓着背,呲牙咧嘴地看着我。

夜色太重,我看不清那是只多大的猫,能看清的只有它发绿的眼珠子,在空气中上下滚动。

“黑猫!”小孩惊喜地跑过去,看看我又看看黑猫,抱歉地冲着我笑了笑。

“对不起啊,哥哥,但黑猫说了,你总该还的。”

“还什么?你在说什么?”我手臂有些发抖,觉得不可思议。

我抬腿就要离开,却不曾想黑猫扑上来,尖利的爪子撕开我小腿处的牛仔裤布料,撕破些皮,渗出斑斑点点的鲜血。

黑猫抓着我的裤腿呲牙咧嘴,我怎么甩都甩不掉,只好作罢,又站定去看幺幺。却看到幺幺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层淡黄色的光晕,在此时清冷的月光下显得诡异。

“那是什么?”我皱着眉头看他,黑猫的爪子扎得更深了,快要刺进我的皮肉里。

“走马灯。”他笑了笑,答道“我的走马灯。”

话音刚落,我就觉得一阵眩晕,周围的一切不断变换,我重重地砸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四周已经没了幺幺和黑猫,我晃了晃发晕的脑袋,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我此时正身处在一间暗室里,房间很小,什么都没有。我仔细看着,目光一扫,发现角落蜷着个小孩。

谁?我慢慢挪过去,踢了踢他的身体,却发现自己的腿从小孩身上穿了过去。

什么情况?!我也死了吗?我顿时慌了神,急忙去试探,却发现自己什么也碰不到。

正干着急着,暗室的门却被突然打开,刺眼的光亮让我迅速闭上了眼。

随后从外面走进来个人,我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角落里的小孩被一个一米八几的大汉提着头发拉走,于是赶紧也跟了上去。

我绕到俩人面前去,那大汉看不见我,小孩也看不见我,我惊讶地发现,那小孩似乎是幺幺,只不过此时还并未糊上满脸的鲜血。

我这是?进了幺幺的走马灯吗?我有些不可思议地猜测道。

幺幺被那大汉一路提着头发走,也并不挣扎。两人拐过长长的走廊,停在了一扇铁门前。

铁门用厚重的铁链子锁起来,大汉从兜里摸出钥匙,打开上锁的铁门。推开门的一瞬,骨碌碌爬起的声音带着铁链子的晃动传来,大汉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把幺幺扔进最里面的一个带血的铁笼子里。其他笼子里的小孩纷纷惊醒,爬起来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来人,像是寒夜里窝藏的小兽。

地上黏黏糊糊,看着像血迹。我扒着酸涩的眼睛瞧着,太阳照进来,照出来些红色,不知是霞光染上的色,还是夜深后不为人知的血腥。

大汉又重新锁上门,把无数亮晶晶的眼睛复又锁在黑暗里。

我看着蜷在笼子里的幺幺,想凑近看看他,却觉得一阵晕眩,随后场景变换,黑漆漆上锁房间变成温馨的家,点着昏黄的灯光,饭桌前饭菜香喷喷。

一对夫妇抱着自己的孩子笑得甜蜜。我看着那孩子,觉得不太像幺幺,至少看着就没有幺幺那么乖。

这些人是幺幺的爸爸妈妈和弟弟吗?我疑惑地想,那幺幺呢?

我正疑惑着,余光一瞥,却看到窗户外面趴着的小孩,正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屋内。

我穿过墙面,到窗户口旁看他。幺幺此时应该有八九岁,没有他死后那么大,脸上的婴儿肥还很明显。

他正艰难地踮起脚尖往屋内看。屋内热热闹闹,屋外冷清孤单。他扒着窗子努力探头往里瞧,却突然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我注意到,他光着的脚上有无数的伤口,因为刚刚的脚滑,又被一块石头划出了口子。

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他也不理,仿佛没有痛觉一样,又踮起脚尖去看屋内。屋内的人察觉到了他,中年男人站起来,朝他走过来。

饭桌前的女人脸色瞬间变化,捂住了怀里小孩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晦气一样。男人过来一脸冷漠地把窗户关上,又一脸冷漠地走回去。

幺幺一动没动,依旧扒着窗子看着里面。我看着他,那男人朝他走来时,他眼神里分明有一瞬的期望。

现在已经消失不见。

屋内的人脸色又转变,不知聊到了什么开心的事,三个人都开始笑起来,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

幺幺看着他们笑,于是也跟着笑,他笑得很大声,眼睛亮亮的,似乎开心极了。

他脚上的伤口还在淌血,染红了那块漆黑的石头。

后来屋内的人不笑了,但他依旧在笑,直到月亮躲在树梢背后,他才停下来,拖着发麻的脚从窗户旁离开。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温柔的夜色里,头也没回。

我跟着他走。他走了很久很久,走到离家很远很远才停下来,找了一处树下坐着,把自己缩成一团,像被丢弃的小兽。

他在人间流浪了一个月,再也没回过家。

我看着他睡大马路,捡垃圾吃,和野狗抢一根被咬掉一半的火腿肠,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又无能为力。

这都是他的生平,我没办法在走马灯里改变什么。

后来,他被一位好心的老头收养。遇到的时候,他正坐在路边看天空掠过的飞鸟。

老头笑眯眯地站在他跟前,俯下身子,递给他一盒玻璃弹珠。

他警惕地往后退了退,老头也不恼,而是继续笑眯眯,开口问他“小朋友,想要吗?”

幺幺盯着那盒玻璃弹珠,五颜六色的弹珠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漂亮极了,他没忍住接过,后来,就和那老头回了家。

老头没有子女,独自一个人。幺幺也是独自一人。两个孤单的灵魂碰到一起,发出深深的共鸣。

走马灯画面又开始变幻,只不过这回没有强烈的晕眩感。眼前一晃,我身边的场景就又变了个样。

老头的出租屋破烂潮湿,滴滴答答一直漏水。幺幺爸妈抱着手臂站在出租屋前,用力地敲打着门。

老头一打开门,幺幺爸妈就强硬地闯进去,拉起正在玩弹珠的幺幺就要走。

幺幺看着比之前长大了点儿。老头见此情景,忙上前和他们争执,幺幺爸妈嚷着,骂着,说幺幺是他们的孩子,老头这样是拐卖儿童,犯法的。

幺幺看到自己的父母后就开始浑身发抖,他开始默默地掉眼泪,不出一点儿声音地看着老头苦苦哀求,对面冷漠的人的是曾经抛弃自己的爸妈。

他最终还是被爸妈拉走,出租屋的门被狠狠甩上,幺幺回头去看老头,眼神里带着浓重的悲伤。

那盒弹珠被抛下,叮叮当当撒落一地。

我以为幺幺爸妈是突然想通了,想接幺幺回家。

可命运多舛,没人愿意放过他。

他爸爸点上一支烟,眼神里露出些奸诈。他和对面的人大声讨论着,幺幺每听见一句,身子就抖一下。

他被爸妈从温馨的出租屋里拉出来,连家都没带回去,就被拉到不知名的地方,听着自己的亲生父母和别人争论。

争论他能卖多少钱。

像买一件衣服一样砍价,一方执意把价格往高抬,一方执意把价格往下降。

幺幺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湛蓝,天气很好。

他被亲生父母卖给人贩子,最终交易价四千块钱。

被人贩子拉走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天空,眼睛里无波无澜,宛如一片死灰。

我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拳头。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父母。

为什么,明明都是自己的孩子,却有一个要用这样悲惨的方式对待。

走马灯的画面还在变转,我闭上眼睛冷静了一下。画面又跳回了幺幺没被老头捡走之前。

他爸妈牵着弟弟在前面,他在后面跟。蹦蹦跳跳的,或是逗逗小狗,或是摘一朵小花,献宝似的送给妈妈,却被一巴掌打掉。

一家人走了好久,幺幺的爸爸把幺幺牵到很远的一座公园里,然后以命令的语气让他待在原地不要动。

幺幺乖乖地点头,晃着腿坐在公园的大石头上。他等啊等,直到公园里其他玩耍的小朋友都走了,爸爸妈妈都没有回来。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站起身朝爸爸离去的方向跑,边跑边哭。

他跑掉了鞋,在快要降落的夕阳下光着脚寻找自己的爸爸妈妈。落日余晖洒在他身上,眷顾他一瞬又落下。

幺幺记忆力很好,顺着来时的路一直跑,星野忽亮时,他也拖着伤痕累累的脚跑回了家。

可后来他扒着窗子往里面看自己的家人,然后开怀大笑,最后自己一个人走掉。

我看着一切,心上涌起一层酸楚。

走马灯还在播放,我却不想再看下去。

被卖给人贩子,这也就解释通了他身上为什么那么多伤口。

被人贩子牵着走了之后,幺幺被关在了暗室里。

是走马灯一开始回忆里的那间暗室。

幺幺被丢进去,手和脚都被绑上了锁链。锁链厚重,他抬不起来。就只好缩在墙角,望着小房间里仅有的小窗户,想啊想啊,想掠过的飞鸟何时回来。

后来没过几天,他就被一个大汉提着头发扔进了更大一点的房间,却还是一样的黑。

他被人贩子像锁一只畜牲一样锁在铁笼子,和其他孩子一样,眨着亮亮的眼睛,每天的期盼变成了铁门的开启。

铁门其实经常开启,每开启一次,铁笼子里亮晶晶的眼睛就会丢失一双。

于是,孩子们不再期盼铁门的开启,不再期盼突然有光照进来。

那光的代价太大,他们无法承受。

直到有一天,睡得迷迷糊糊的幺幺被突如其来的光亮惊醒,他一骨碌爬起靠在笼子最后面。

几个大汉叫骂着朝他走来。他的笼子被铁棍敲得叮叮咣咣,发出难听的嗡鸣。

笼子的门被打开,一只沾染了铁锈的手朝他伸过来,揪住他的衣领,粗暴地把他拽出去。

他被拽到那些人跟前,乖顺地站着。太久没剪的头发长的遮住眉眼。人贩子捏起他的脸,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嘿嘿地笑。

“小崽子长得还不错,看着就招人怜。”

那人挥了挥手,大声道“拉走拉走,断手或者断腿都行,过几天把他丢到南街那边,那边人多。”

我心下了然,这伙人贩子应该是买来小孩,再故意把小孩弄残疾,然后丢出去乞讨,以博取路人的同情心,赚得盆满钵盈。

幺幺咬了咬唇,突然开始激烈地反抗起来。他拖着锁链往门外跑,却被人揪着头发拉回来。他又抱住那人的手臂,尖牙狠狠地刺进那人的臂膊。那人惨叫一声,吵嚷让其他人快点把幺幺拉开。幺幺嘴里浸染着鲜血,被硬生生掐着脖子扯开。

一直坐在旁边看戏的一个人突然开始笑,幺幺不甘示弱地瞪他。那人起身一脚踢翻幺幺,示意其他人按住他,自己则转身出了房间,回来时手上拿了一根烤的发红发烫的签子。

那根签子在黑暗里发红发烫。幺幺依旧瞪着那人。那人抬了抬手,示意其他人把幺幺按下去。

他蹲下看幺幺,突然扯开嘴角笑,边笑边说“老子最欣赏你这样的小崽子。”

于是,那根长长的烧烤签字贯穿了幺幺的喉咙,仿佛要直接扎穿他的心脏。

幺幺想叫却又发不出声音,无数的泪水口水从他脸颊嘴角处滑到水泥地上,混着血迹,留下些难看的斑点。

那人把签子抽出来,又按着幺幺的头往地上磕。幺幺拼命地咳血,他疼到全身发抖,声音沙哑得像年迈的老人。

可他依旧不屈,死命地抬眼去看那人,下一秒,带着血的铁签子深深陷进他的眼睛里。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门外的光亮,就溺死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幺幺瞎了的第三天,那伙人把他带出去乞讨。

他被人用力按到街道一旁坐下,伸出手摸索了半天才发现身前有个碗,缺了个边,把他的手划开个小口。

幺幺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痛了。他把血抹到自己的衣服,垂着头,感受着那伙人的离开,感受着形形色色的人从他身边走过,偶尔有一两块硬币掉落,叮当脆响,坠入他的心里。

临近傍晚,那伙人才来接他。领头的看着他一天的成果,似乎比较满意,扯着他的衣领子,让他站起来。

幺幺颤抖地站起来,他坐了一天,腿已经全部麻掉。

那伙人没管他,自顾自地走开。幺幺听着脚步声,一路磕磕绊绊地走,走着走着就摔一跤,摔一跤后爬起来继续走。

不远处有烟花绽放,幺幺扶着墙站立,眨巴着什么结满血痂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嘴角扬起一抹笑,似乎有些开心。

与此同时,场景开始破碎,走马灯的记忆回到了他六七岁时。

我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看着重新出现的画面。

画面里一家人正在外面看烟花,幺幺的爸爸妈妈抱着弟弟,指着天空上绽开的烟花。幺幺扯着爸爸的裤角躲在一边,眨着大眼睛也去望,看烟花璀璨夺目,眼神里充斥着惊讶。

爸爸一脚把他踢倒,让他滚到一边去。他站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尘,回到屋子里悄悄拿了一只鞭炮,站在院子里好奇的用打火机点燃。

“嘭”的一声,炮仗炸开,幺幺的手瞬间被炸得鲜血直流。他撇撇嘴想哭,爸爸妈妈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上不耐烦,偏过头继续看烟花,没去理他。

弟弟看见他流着血的手,拍着手大笑。幺幺眼睛亮了亮,把眼泪咽回去,举着流血的手和他一起鼓掌。烟花在他眼中炸开,转瞬即逝。他眸子亮亮的,蕴含着无限的幸福。

走马灯辗转,许许多多的画面展现在我面前,一桩桩一件件,都让我觉得难过不已。

幺幺的爸妈是典型的择优劣汰型父母,生了更好的就不想要其他孩子。

三四岁时,幺幺的弟弟出生,与此同时,幺幺被医生告知给父母,有先天的不足,以后可能会经常生病。

那时的幺幺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扒着床沿凑近去看弟弟,看着弟弟胡乱挥舞的小手,于是伸手去抓,却被妈妈一把抱起丢在院子里,任凭幺幺怎么哭喊都不肯开门。

六七岁时,幺幺已经习惯了父母突然的冷落和厌恶。他学会了讨弟弟开心,于是鞭炮炸开,他看着流血的手,笑得开心。

九岁,他被爸爸妈妈抛弃,跑了很久很久,才回到了家。他扒着窗沿,看着家人笑,于是自己也笑,笑着笑着眼眶就圈不住泪花。

后来他不再执着回家,选择了流浪,遇到了自己短短一生中的慰藉,于是又有了家。

十岁,他被父母强制性接回,四千块钱,卖掉一生。

走马灯的所有画面一点一点破碎,最后只剩下一个冷风萧瑟的秋天,只剩下幺幺独自一人跪着,低着头看不清脸。

这时的他已经不知道乞讨了有多久。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自己的眼盲,丢掉了一开始的恐惧与慌乱,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旁边有丝丝清甜传来。幺幺抬起来去嗅闻,冰糖葫芦的喊叫声传进他的耳朵里。他朝着声音的方向抬头,吞了吞已经快要干涩的口水。

突然,一只手覆在他头上,温柔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小朋友,你想吃吗?”

如那时收养他的那个老头一样,语气温柔,带着无限的善意。

幺幺犹豫地点点头,他睁着空洞的眼睛去看,什么也看不见,却觉得面前的人一定是位很漂亮的姐姐。

那位姐姐给他买了根糖葫芦,他摸索着接过去,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姐姐摸了摸他的头,看着他空洞的眼睛,语气里带着些心疼的问“小朋友,你怎么不回家啊?”

幺幺愣了愣,随后笑的开心,举起糖葫芦晃了晃,缓缓开口道

“姐姐,我在等啊......”

他在等什么呢?我无法知道。

但我知道,那是幺幺近一年以来,最开心的时刻。

可他的快乐就像烟花一样转瞬即逝,坠入浓厚的黑暗里,怎么也找不到。

那天他收获很少,唯一值钱的可能就是那根糖葫芦。回去之后,人贩子拖着他的头发撞在墙上,质问他为什么没讨来钱。

他睁着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只是摇头,糖葫芦被他越攥越紧。那伙人把他按到地上打,他吃痛地松开手,糖葫芦掉到了地上。

他挣扎着爬起来去摸索,地上层层叠叠的血迹把他的衣服染红,里面的皮肤也开始渗血。他咬着唇,不断地在地上摸索。

领头的看他爬起来,以为他不服,就抽出一条铁链子往他身上砸。铁链子掉落,和他脚上的碰撞到一起,叮咣一声,他彻底爬不起来了。

可他依旧睁着眼睛,眼角边淌出来些血,流到他嘴边,带着些腥甜。

他拼着一口气用手去摸索,指骨和糖葫芦一起,碎成了渣。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温柔的歌谣低吟浅唱,仿佛要治愈幺幺支离破碎的一生。

至此,走马灯的所有画面全部破碎,我眼前逐渐模糊,再次清晰起来后,我又重新回到了那栋黑色大楼里。

怎么回事?我有些疑惑,四下里去看,却并没有看见幺幺。

远处似乎有人的谈话声,我来不及再多思考,连忙躲了起来。

“被人盯上了,没办法。”

不知为何,我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莫名的熟悉。

“昨天那两个崽子凶得很,给老子一脚眼睛都踢肿了。”另一个人的声音有些粗,带着狠厉

“你下午,见到货了没?”

“见到了。”

“怎么样?”

“还行吧,看着挺乖的,听说是被父母带过来的。身体挺好,就是脑子不大行。”

“脑子有问题倒没什么,身体好就行。”粗嗓子在黑暗里笑着道。

“别跟前天死的那个一样,病秧子,赔钱又费力。”两个人从我躲藏的位置走过,都低着头戴着帽子,看不清脸。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觉得有些蹊跷,于是迈开步子跟上去。

他们一个人进了七楼房间,另一个人压低帽檐又重新回到一楼。我紧紧跟着回到一楼的那人,那人鬼鬼祟祟地往最里面的拐角跑去。

我跟上去,拐角处杂物堆积,潮湿阴冷扑面而来。

最尽头是一扇我未见过的铁门,用厚重的铁链子锁起来,那人到了之后查看,却发现房子左侧的一处被硬生生挖开个洞,上面染着血,还带着丝丝缕缕掉落的碎发。

“怎么回事?”那人惊呼一声,立马用钥匙打开铁门,铁门里放着许许多多的笼子。笼子里的小孩纷纷惊醒,都骨碌碌爬起来,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最里面那个铁笼子已经变形,同样染着些血迹,却空无一人。

“坏了。”那人一拍脑袋,急急忙忙锁上门,把无数亮晶晶的眼睛复又锁在黑暗里。

我看得入神,他出来后没来得及躲藏,正打算装作路过时,他仿佛跟没看见我一样,从我身旁擦过。

怎么回事,这也是走马灯的一部分吗?

我有些奇怪。

那人又跑上七楼去叫人,门拍得震天响,里面的人却如雷打不动一般,没有丝毫反应。

“孙哥,孙哥,醒醒啊。”他焦躁地跺脚,我凑上前去,他却猛然一扭头,直勾勾地盯着我,嘴里念念有词

“孙哥,该醒醒了。”

孙哥,孙哥!我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无数的记忆从我脑海里涌现,令我一时无法接受,心脏开始缩紧发疼。

我吓出一身冷汗,眼前一黑,意识模糊起来。

再次醒来后,幺幺正蹲在我旁边发呆,他旁边还坐着那只黑猫。

我连忙站起来,他见我醒来,也跟着站起来,带着歉意地和我说对不起。

我看着他亮亮的眼睛,不像走马灯里那样空洞,又想起刚刚的事情,突然不敢和他对视。

我颤抖着想去摸他的头,意料之中的没摸到。他呆愣住,随后眼睛疯狂地眨,往后退了一步。

我看着他退后一步的动作,眼神里露着胆怯,又想起走马灯里他身上发生的那些事,于是长叹一口气问他

“幺幺,疼吗?”

他神色慌乱一瞬,反应过来后只是摇头,笑得和那晚扒着父母窗子往里面看时一样。

他说,疼习惯了。

只是没能吃到那串糖葫芦,觉得好可惜啊。

黑猫蹭了蹭他的裤角,他眼角泛起些泪花,唇边却还依旧带着笑意。

“按照走马灯里的场景的话,你最后应该是死在人贩子那里吧?”我又问道。

他含着笑意地紧紧盯着我,随后开口,“不是的,我的尸体在这里哦。”

黑猫在我身边游走,发出些咕噜咕噜的声音。

幺幺突然凑近我,眸子里含着波澜不动的夜色。

“哥哥,你在做梦吗?”

我猛地坐起,冷汗惊了一身。

房间里陈设依旧,有些干硬的被子随意丢到一边,墙上挂着还未使用的,干干净净的白毛巾。

突然,“嘭嘭嘭”的敲门声响起,我一惊,翻身下去开门。

阿德在门外焦急地看着我,他跺着脚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我点了支烟,示意他说别急,一点一点说。

“孙哥,跑......跑了一个。”他指着窗外,红肿的眼睛里遍布血丝。

我心下一惊,忙跟着他去看。一楼拐角处杂物依旧堆积,最深处铁门挂着锁链,完好无损。

只不过墙角被扣出个洞,非常窄小,只能供小孩趴着通过。

“去小山坡。”我熄了烟,和阿德往小山坡跑。

小山坡后面被挖开个大洞,挖的凌乱无章,前几天埋掉的孩子横七竖八躺在里面,我和阿德蹲下去查看,在最里面发现那个跑掉的孩子。

面色苍白,带着些婴儿肥。

“没事了。”我摊摊手,和阿德一起找来铁锨,重新把洞埋上。

阿德一边埋一边疑惑,嘴里嘟嘟囔囔,不明白这洞是谁挖开的。

我打了他一巴掌,让他专心干活。他索性不埋了,立着铁锨问我“我们埋人的地方被莫名挖开,还死了一个跑出去的小孩,你不觉得奇怪吗?”

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也停下来,又点燃一支烟,火星子在黑暗里燃起,黑猫的眼睛在土坡后面出现,绿幽幽发着诡异的光。

“就是可惜了那个小崽子,瞎了眼睛的带出去好赚钱”

“没想到脾气还挺倔,白赔了老子两万块钱外加一个笼子。”

“以后非得找阿邦那群人说道说道,转卖给我们个没调教好的。”

他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手继续埋。

一切都打理好后,天色已经将近黎明,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红色润湿我的衣领。

阿德在我旁边坐下,我看着远处正在喷薄的朝霞,黑色大楼亮起来,照映的阳光让我想起那双如夏蝉一般不卑不亢的眼睛。

“阿德”我轻轻开口道“要不我们别干了吧。”

“你说什么?”

“没什么。”

恍惚中,我似乎又听到了那歌声,这次调子还算准,伴着玻璃弹珠滚落的声音,轻轻柔柔的,低吟浅唱。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亲爱的小孩,永远不要试图把委屈解开


后续内容敬请期待『下』

永无乡·失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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