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煤厂街中段通往买卖街的一条小巷里,有一家理发店——“老百姓理发店”。店面不大,不过一间普通民房;里边还有一个套间,好像从来没有使用过。
店面小,名气可不小,香山老户儿都知道。
别看名字叫“老百姓理发店”,顾客却以香山老户儿也就是正宗北京市民为主。“老百姓”其实指的是相对于官老爷的平民,但在民众中间流行却成了“乡下人”的外号。“老百姓理发店”的顾客却很少看到乡下人,也就是进城务工的乡下人,尽管香山社区的大多数居民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乡下人。
小店规模不起眼,生意却好得不得了。好到啥程度呢?想要理发,竟然需要提前预约,有时候需要提前三两天预约;一些来不及预约的顾客,宁愿在这间小店候上半小时一个钟头,也不愿意到另外的几家理发店立马儿上座。
起初以为,顾客如此青睐这家小店,估计是熟门熟客的习惯,抑或市井中人常有的从众心理。去了几次,说实话,尽管努力发烧,并未发现小店有啥出奇之处,也并未发现理发师的手艺有多高明。更可气的是,慕名而来,却要等上半天!于是,个别时间不允许的时候,不愿意等待,或称不屑等待,气呼呼地去了另外几家理发店——你多牛叉啊?皇家御用理发店啊?不就是老百姓的剃头挑子吗?还要等!?
气呼呼走了,一边走一边唠叨。
然而,不消多久,再次想要理发时,竟然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老百姓理发店“。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在其它理发店,理发师甚至小工的脸色、语气、满不在乎的动作和头发茬子一起扎你,龟孙才会再去受虐,干脆还去“老百姓”等吧。
不过,非要具体地说,还是说不出这家小店好在哪里,只是感觉不一样,只是感觉在这里很舒服。用一句老顾客的话说,到“老百姓”理发不是理发,是玩儿。老北京就喜欢用这种言简意赅在外地人听来有点嘚瑟的说法,不过,还真传神。
小店的首席理发师姓张(呵呵,的确是首席理发师,年薪二十万啊!)小张师傅看上去小三十儿的样子,南方人,好像浙江人吧,瘦瘦的中等个儿,声音不高,徐徐缓缓,尖细尖细,却了无尖细嗓音者常有的奸猾嫌疑,小张师傅的嗓音让顾客听上去弥散着一种自然而然的温柔。一边不紧不慢地推推剪剪,一边时不时地随着你的话头答上两句。话不多,不是迎合你,更非敷衍;听得出,张师傅是在用心与你交流,就像他用心地给你理发。
在“老百姓”理了几次发,最初的迷惑一点点解开了:小张师傅的手艺不比大多数理发师高明多少,他对顾客的吸引力在于他的精细,精细到几乎称得上温柔。给普通百姓理个发,其实不需要多高的手艺,关键是要用心,要细发,不能萝卜快了不洗泥,也不能看人下菜。也就说,要让顾客舒服。咋着舒服也许说不出来,反正到了这里就是舒坦。理发大师和庸匠的区别也许正在于此,男性小张师傅就是靠着女性般的精细温柔在香山理发行业扬名立万儿的。
“理发不是做生意,理发是一门艺术,对了,首先是服务工作。”
“我到这家理发店工作五年了,哦,六年了,从没爬上过香山,更没爬上过香炉峰。”
“嫌累?还是没那雅兴?”
“雅兴谁都有,可别以为剃头的没有雅兴哦!主要是没时间。从早上一开门,一直到晚上关门,您看我消停过一分钟吗?”
“那您动作快点啊!快刀斩乱麻,省出时间,好去爬爬香山。”
“人的头发可不是乱麻。就是头发像乱麻一样的农民工,来到咱这儿,都是一样的顾客,都是一样的上帝。不管对谁,理发可不能快刀斩乱麻;理发用的不是推刀剃刀,理发用的是心。”
另有一次,小张师傅和顾客又说起了五六年没爬过香山。一位曾经在某大报当过编辑的的香山老户儿任老师笑着说:“嗬,小张,你这倒是有点像康德啊!康德的家离海三里地,活了八十岁,愣是没见过海。”
“康德是干啥的?不会也是理发的吧?不会也像我这么忙吧?”
“哈哈!小张,你要读点书了。康德不是理发的,他是一名哲学家,大哲学家。”
小张师傅不紧不慢地给顾客修剪着头发,像一名高级造型师一样,捧着顾客的脑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然后,用剪刀剪掉一根好像长出了一毫米的头发;接着,用推子推掉了耳边一撮好像不太平整的头发。
“唉!今天的文化人儿咋这么多不正常的啊?不正常也还罢了,有不少人还不要脸。我晚上回家上网,有些教授博导的,天天在网上骂人Yp。再不要脸也不能这么不要脸啊,搁老百姓中间也算是下三烂啊!更不要脸的是,那些平台竟然还是靠这些下三烂支撑门面。”
”哈哈!老弟,你又搞错了。康德不是中国人,也不是这会儿的人;康德是德国人,是一百多年前的古人。”
“不管哪国人,不管啥时候的人,像这样都不正常。瘆得慌!”
“哈哈!你别说人家康德不正常,你在香山脚下五六年,不也五六年没爬过香山吗?不也和康德差不多吗?”
“嘿嘿!倒也是。不过,我是太忙,他是太闲。”小张不好意思地笑了。
可能就是靠着这样庸俗平常的百姓间的温情,“老百姓理发店”的生意才能够一直红火得不得了。
“理发可不是做生意。理发是服务,是为人民服务,为社区市民服务。我们这家理发店过去是国营理发店,是香山社区独一无二的国营理发店。”
“还国营呢?老板承包下来这家店,不知道榨取了你们多少汗水!”一名正在等候的中年女性顾客有点怪怪地笑着说。
“别说了,别说了。各人吃各自的饭,只要我觉得划得着,我就干。要干,就要全力以赴地干,给人家干好。”
小张师傅很少紧张,这会儿听到这话,竟然显得有点局促。他很快地转过了话茬,对他正在操作的顾客说:“您知不知道,您的头顶有一块像秃斑的没长头发的空白。”
说着,小张师傅用一面看上去就很清晰的镜子在顾客头顶照着。
“咦!几十年了,理了记不清多少次发了,咋没人告诉我呢?”
“哦,真的没人告诉你?那就奇了怪了。理发师应该给你说说,一是免得因为这块斑产生纠纷,二是可以征求你的意见,如何处理这块儿。”
“该咋着处理呢?”
“这样吧,根据您的头型和您刚才所说您一贯喜欢的发型,我把这块秃斑周围的头发着意留长一些,让它多少能够把这块秃斑造成的不良影响盖下去。您说行吗?”
“行行行,张师傅,您说怎么着都行。都说您理发细发,我从山下林科院那边赶来,果真名不虚传啊!您咋就这么细发呢?”
更进一步明白了,香山“老百姓理发店”的经营秘诀是以人为本,也就是感同身受,把人家当自家。相比之下,什么“细节决定成败”的职场煽动,聚焦点在于成败,不过是一种竞争攫取的噱头。那样的功利心态造不出瑞士手表,当然更造不出张师傅这样对美发天才敏感更主要是懂得以人为本的美发大师。
“艺术靠的是天分。大刀阔斧、粗疏凌厉说不定倒是天分的表现呢!”
“艺术靠的不是天分,至少美发艺术靠的不仅仅是天分,是以人为本,是感同身受的细腻。”顿了一下,小张笑着说,“对了,还有不装叉。”
理个发剃个头也有装叉的?你去看看有些理发店的架势,年纪轻轻手艺一般般甚至差劲的理发师染着红黄头发,就像外星人,又酷又生硬,装得像个大艺术家。装艺术家也就罢了,关键是理发价格高得离谱,为嘛儿?艺术嘛!躲在外来打工人成群蚁聚的城中村城乡结合部,理个平头一家伙四五十块,不是剪发,是割肉。还艺术家呢!那就是装叉!
穿衣打扮素面朝天的小张师傅手艺比他们高,服务质量更是那些外星人学不来的,但他一点也不装叉。
“小张,你错了,有点保守主义了。你看看,山下京城里的高档美发店,不都是把小青年的头发弄成妖魔鬼怪吗?新生代不都喜欢那样的别出心裁吗?”
“老兄,你错了,应该透过浮像看实质。喜欢弄成妖魔鬼怪发型的,你去看看,大是穷人出身的小青年,那是为了掩盖自卑的有病张狂!真正有涵养有渊源的,像您这样的贵人,会把自己的头发弄成那个样子?”
“呵呵,小张,看不出,你比康德还哲学家啊!你说的其实很在理儿。”
“呵呵!我是瞎掰。”
“老百姓理发店”另外有两位理发师。一位,三十来岁的中年女性;另一位,二十来岁的小姑娘。
中年女性似乎不苟言笑。不过,一旦开口,总是面带微笑,语气温和。可以看得出,中年的她深深懂得服务行业尤其理发这种服务行业中顾客与理发匠之间的微妙关系,因此,女士的不苟言笑,毋宁称作自尊自爱,在微妙的关系中竭力抑制人性弱点。这是中国传统服务行业成功人士处世的圣经。你本来是为人服务的,但你也是一个需要被尊重的人,人在许多时候却是那样的兽性,于是,不亢不卑的适度热情是中国传统的服务业人士科学的生存之道。
姑娘胖乎乎,一眼就能看出还是一名处子。处子的表现不仅仅在体态上,也在言谈举止上。有这样的一个小女子在“老百姓理发店”,遂使这间香山脚下的小店在山野清风中多了一丝丝清新的温馨。于是,小店更让顾客舒服了。
小姑娘长相腼腆,说话却比较直爽,甚至有点傻乎乎的直接。能够看得出来,她对小张很佩服,首席理发师嘛。她有时候给中年女性理发师打下手,有时候给小张打下手。给大姐打下手时候,小姑娘半天每一句话;和小张合作,她脸上就洋溢着笑,时不时和小张开个玩笑,甚至说小张两句,“你看你那墨迹劲儿,比女的都墨迹。”小张也不看她,有时候不搭理她,有时候轻轻嘿嘿笑笑。顾客看得出来,小张也不是傻子,小姑娘那样说是嗔怪。老顾客都说,姑娘是看上小张了。也难怪,有手艺,收入也比较高,而且还女性一样温柔和善,这不正是今天即便最挑三拣四的女人们也孜孜以求的总是在神话里的理想另一半。小张却是活生生的单身小伙儿。
然而,两年过去了,老顾客们却没看到金童玉女之间的爱情小苗一天天生长,小张还是那样精细地理发,吩咐小姑娘“把湿毛巾取过来”;小姑娘还是腼腆地站在小张一边,目不转睛盯着师傅的一举一动,偶尔冷不丁给小张来句大实话。
小店的理发师们的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顾客们的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就像初秋时节的早上,西山山峰上有点冷清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