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告狂人》不是历史纪录片,但它有对历史的把握感。创作人员很清楚的意识到这部描写上世纪60年代美国都市生活的作品必须用一种尖锐的方式突入历史,挑破表皮,让血肉暴露在空气中。这样的历史突入弥漫在整部剧中,涉及种族、两性、阶级、商品消费、主体性等各种话题,其中就包括了女性的生育。因为体裁为电视剧,《广告狂人》对女性生育史的重构是表演化、碎片化的,所以这只是一个速写,一次惊鸿一瞥。
《广告狂人》中时常有一些“突击”镜头,比如孕妇抽烟酗酒、儿童头套洗衣袋玩耍、对儿童的暴力体罚。美国观众即使隔着足够安全的历史距离观看电视剧,也会被突然发生的情节惊吓到,对现代生活产生强烈的怪诞感。而对于中国观众来说,这些镜头可能根本无法搅起一丝波澜,因为它属于当下而非属于历史。S01E01中,新人秘书Peggy在公立医院的妇科检查就是一个“突击”镜头。
Peggy脱光内衣全身赤裸,只着一匹单薄、微透明的病服坐在诊疗椅上。当她阅读手中的教导新娘如何成为好家政妇的小册子时,一个非常强势的男医生走了进来,随手关上了门,然后出乎意料的点起了一支烟。出生于90年代之前的中国人可能亲眼目睹过医生在为你做检查的时候随手点上一支烟是怎么样的一幅场景。因为1992年以后,中国才全面实施医院内禁烟,而直到2014年,禁烟才成为医院一项硬性指标。医生吸烟不仅直接危害了病人的健康,他还通过这一行为宣誓了自己在诊室内的绝对主控权,将原本就处于弱势的病人放置在一个任由摆布的位置。
大抽几口后,医生要求Peggy躺在那个臭名昭著的刑具上,双腿翘起,踏进高高的铁蹬之中。如果做过妇科检查,你肯定深有体会。从走进诊室面对那个椅子之时,就是一场噩梦的开始。首先女性必须在只穿一件宽松病袍的情况下,在旁边医生护士干瞪着等你的视线中,想尽办法用一种比较优雅的方式跳上或者爬上那个高高的检查椅。随后,医生用命令的口吻催促你:“脚放上去”、“张开腿”、“屁股下来点”。你张开M型的腿,医生能一览无遗,站医生背后的人也能一览无遗,而你只能看到他们正在一览无遗得观察你。医生询问最近身体情况时,从不面向你,他问的是你的下体。突然,医生毫无预兆地把冷冰冰的鸭嘴窥器塞给你,还要求你“放轻松别紧张”。就在漫长的检查行将结束之时,手机响了。医生走出去接电话,末了又抽了一支烟,和护士聊天,留你凉飕飕地M躺在诊疗椅上。
一个合理解决方案有时候意外简单。病袍可以设计成合身的款式;诊疗椅可以用液压抬升高度;医生可以用温和的口气,看着你的眼睛询问你;妇科器具可以在使用之前加温。然而,所有的陋习都躲在医学的帷幕之后,用“科学”、“卫生”、“低价”、“高效”做理由,维护自身的存在。
在整个检查的过称之中,Peggy都在接受医生的评判。他质疑未婚的Peggy想要服用避孕药物,暗示这是风尘女子的行为;他用自己的权利威胁Peggy约束自己的私生活;他警告Peggy“随便的女人找不到老公”。在所有的评头论足之中,他始终强调“作为一个医生”。但恰恰因为他的身份,他只能在自己的医学领域内为患者提出医学建议,对患者发出的任何道德、行为方面的评价都是严重的越界行为。医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Peggy感到极度不适,但她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再一次,“医学”掩盖了一切。
在两分多钟的片段中,作为偷窥者的观众的感受倒转,感到非常羞辱和愤怒。一个附着色情幻想的场景被彻底肢解,重组出日常生活的怪诞压抑。观众期待Peggy能扇医生一个巴掌,或者至少爬起来穿好衣服,体面地离开。但Peggy只是转头盯着墙上的挂历图片,转移注意力,除了忍耐,没有其它选择。这是因为在60年代的美国,避孕药只有已婚女性有权接触,单身女性必须由医生开具证明之后才能获得。在全美堕胎非法的状况下,避孕药是职业女性避免性行为带来的生育负担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彼时,怀孕意味着女性必须成为家庭主妇,放弃自己所有的社会身份,直到孩子开始上学。Peggy不能承担这个代价。当然,避孕药的代价也不低,每月11美元,Peggy的薪水是每周35美元,她必须在避孕上付出每月10%的工资。
对于刚进入职场的下层阶级单身女孩,承担昂贵的避孕药是她唯一的选择,那么对于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主妇,她的选择会是什么。在S02E13(1)中,Betty,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在古巴导弹危机中得知自己怀孕了,而她不久前刚发现丈夫有外遇。
Betty的就医环境显然比Peggy的绿色墙面公立医院要好上许多,家境殷实的她可以选择在医生的家中看病。在Betty和医生的对话之中,“堕胎”始终是个禁忌,是个不可以选择的选项。医生很难理解为什么Betty会选择堕胎,在医生的认知图景中,Betty是个幸福的女性,这个孩子是上帝的赐福,唯一合理的解释是,Betty只是一时冲动,所以他建议Betty慢点做决定,先向丈夫和朋友寻求建议。
被赶出家门的偷情丈夫靠不住,Betty转向自己的好友寻求建议。(S02E13(2))好友告诉她纽约奥巴尼有个医生愿意做非法手术,在波多黎各堕胎是合法的在医院里就能做。古巴导弹危机中,波多黎各不能去,纽约的地下诊所也有风险,无人陪伴的Betty可能在手术过程中被抢劫强奸,甚至割器官。又一次,这些都是不可以选择的选项。好友的建议和医生的如出一辙——孩子是赐福,等待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其实,等待是最糟糕的解决方式。到了妊娠的中后期进行堕胎,Betty将面临更多的道德、心理负担,手术过程更危险,怀孕的事实更难掩盖。
总结一下,Betty面临一个必须马上做出的没有选择的选择。所以当观众看到怀孕的Betty继续进行颠簸的马术活动,并报复性的和陌生人发生性关系时,更多地感到同情与悲伤,而非摆出和医生与好友一样空泛的态度进行毫无价值的道德评判。
让我们把视角从避孕与堕胎转向另一项生育行为。既然以上两种方式都成为了禁忌,分娩就成了必然结局。在S01E13中,Peggy直到临盆才发现自己怀有身孕。生理知识丰富的现代观众早就将Peggy逐渐发福的身形、不断增加的食欲与妊娠联系了起来。Peggy无法将两者关联,生理知识被医生、被家庭、被社会掩盖了,只有已婚妇女有权接触,他们担心年轻姑娘学习了之后容易成为风尘女子。这类事件经常出没于报刊的社会板块——女孩医院检查胃痛,惊讶发现已怀九月身孕;少女妈妈网吧/火车站/厕所产下婴儿。不仅中国,美国同样常见。骄傲自豪的观众猛然发现很有可能自己生活的时代和MadMen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遥远。
另一段有关分娩的剧情来自S03E05。本集用16分钟的篇幅连续交叉叙述Betty在产房分娩和Don在休息室等待结果的场景。这一段是经典中的经典,彻底颠覆了影视剧中有关分娩的烂俗桥段。哪些是烂俗桥段?丈夫在等待区内焦躁不安来回踱步;妻子在厂房内撕心裂肺大叫;护士大夫喊用力呼吸;丈夫焦急地问护士怎么样了;护士激动地说恭喜你生了,是个男/女孩儿;观众和主角都激动欣喜;大家蹦蹦跳跳抱在一起。我想你的头脑里大致有这么一系列场景。
《广告狂人》对分娩场景的处理给观众的感受就和剧中与Don一同在休息室等待的狱警一样“这和我设想的场面不一样,根本没有欢庆和喜悦”。整个等待过程枯燥乏味,“时间停止”。Don和狱警开始抽烟喝酒,聊工作上的事,看电视、在护士背后开性玩笑。另一方面,镜头展现的是孕妇分娩前被忽视的“不入流”的步骤——剃毛、灌肠和注射镇痛药剂。分娩过程中,Betty表现得非常不配合,她在剧痛中疯狂寻求Don的在场。医生立即打入镇痛剂,在杜冷丁的药效之下,Betty开始产生幻觉。待隔天早晨恢复意识,新生儿已经被抱在了怀里,出生瞬间的喜悦和疼痛都消失了,不是无法回忆,而是更本不存在。Don走到病床前坐下,没有兴奋的情绪,他轻吻Betty的额头。Betty说“我需要补个妆”。
这是一次冷淡的分娩。迎接新生命的焦急与喜悦被消散,生育过程接近生产过程。那么是什么导致分娩的无趣化。有可能是Don和Betty已经经历过两次分娩,有可能分娩本身就是一种痛苦,也有可能是因为作为丈夫的Don从分娩中剥离了出来。在开头,Don把Betty送到了产房门口,护士对Don说“你的任务完成了,休息室在大厅的右边”,把Don拦在分界线之外。Betty朝后望,“任务已完成”的丈夫的身形在视线中消失。此刻起,Betty的分娩似乎与Don无关了。在休息室中,狱警和护士的对话揭示除了接触隔离之外的另一种隔离——信息隔离。没有人向狱警通报产房内的情况。在狱警强烈要求之后,护士给予通报的承诺。然而直到隔天婴儿出生,我们才再次见到这位护士。另一头产房里,Betty强烈要求Don的陪伴却被注射了镇静剂。镇静剂是一种惩罚,惩罚“表现不好”的病人,也就是说要求解除隔离是“不良表现”。
我们把问题再推一步:是什么导致了接触隔离与信息隔离(两者合起来即为全面隔离)?
所有接触过正规文科训练的知识分子听到“医院和监狱”,都会联想到一个人,米歇尔·福柯。他的主要研究对象就是监狱、医院、精神病院、军营、学校等场所。《广告狂人》的编剧用狱警这个角色提醒观众用福柯的权利分析法切入镜头之中。在狱警(还少一副大眼镜和一件高领白毛衣)向Don炫耀自己工作的时候已经揭露了医院和监狱的同构性。“狱警人数比犯人少,但你手中有权力”,“犯人不会想杀了我,因为他们知道我很危险,我还有一块让他们尊敬的徽章。”Don问狱警“他们怎么知道你很危险?”狱警耸肩,他答不上来。狱警可能知道答案但不愿承认这个答案。他并不危险。能够约束犯人的不是狱警而是建筑与规训制度。有关建筑如何约束犯人详见这篇。规训制度简单来讲是指用奖惩制度改变犯人的行为习惯。
监狱这一套与医院本质上是相同的。医院建筑设计上,产房在禁止家属进入的手术区域,墙壁把产房和休息室隔开,家属既不能看到也不能听到分娩的过程。两个区域之间唯一微弱的联系是做通报的护士,这个联系不固定,不受家属掌控。规训制度则体现在Betty身上,每当她反抗护士的命令是,她就会被注射镇痛剂。护士用剥夺意识作为“表现不好”的惩罚。在建筑和规训制度组合成的医院装置中,人的作用退居其次,所有人都能够被替代。狱警在等候中打电话给单位询问监狱情况,他说了一句反话“好像监狱没有我不行。”监狱没有狱警自然找人代班后正常运转。同样,Betty的护士和大夫都是代别人的班而来。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把生育的进程继续下去,让建筑与规训制度正常运转。
这套装置合理吗?它带给我们什么又带走了什么?
在幻觉中,Betty回到了童年时代,她严厉的母亲告诫她“闭上嘴,不然苍蝇会飞进去”。坐在她母亲身前的是因为没有闭上嘴而被刺杀的黑人民权领袖Medgar Evers。“你看到大声说话的人的下场了吗?”母亲拿起一块带血的布。Betty选择沉默。
从医院回家后,婴儿开始哭泣,Don假装熟睡,Betty缓缓站起,一道道百叶窗的影子贴背后。走廊尽头浓郁黑暗,Betty朝向哭声,蹒跚挪步。她被囚禁在自己的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