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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潮汕人,有一个潮汕胃。很多人只知道潮汕人热衷喝工夫茶,却不知道他们大多不会拒绝一碗浓稠正好、温热适中的白粥。
煮一碗粥还不简单吗?讲究的潮汕人可不这么想。小时候我若淘洗了煮饭的米去煮粥,母亲必定要大惊小怪一番,然后娓娓道来——煮粥的米和煮饭的米是不一样的,煮粥的米短而粗,煮饭的米细而长。刚割晒、碾好的新米在母亲看来特别珍贵,因为母亲认为新米煮出来的粥就是有说不出的淳香。高压锅可煮粥,电饭锅可煮粥,但潮汕人觉得最好的粥是用砂锅煮出来的。儿时见邻居阿婆在蜂窝煤炉上煮粥,砂锅中粥水沸腾,咕咚咕咚冒泡,她掀锅慢慢搅拌,不一会便封上炉子的通风孔,端锅离火。粥熟了吗?不呢,剩下的事情交给砂锅的余温,从热气腾腾放到温热适中,上饭桌时总是米水相融、浓稠正好。
小时候父母工作繁忙,我7、8岁时已常早起自己煮粥。因上学要赶时间,自然没有细火慢炖的工夫。我把淘好的米、水放进高压锅,打开煤气炉。粥烧开时,高压锅的“限压阀”快速旋转冒气,发出“咝咝咝”的声音,我总是很害怕,快速跑进小厨房里关了火撒腿就跑。有时米水配比不对,有时火候时间不对,因此揭锅就像开奖,多数时候要么米水分离,要么绵绵乎乎……总之这煮粥的回忆实在不太美好。
喝一碗粥也太单调了吧?讲究的潮汕人可绝不允许。他们戏称“一碗白粥,后宫佳丽三千。”——这三千佳丽,便是潮汕人的“杂咸”。在熙熙攘攘的市场中,“杂咸铺”无疑是排场最大的。天微亮,“杂咸铺”已经开始忙活,几条高脚长板凳间隔排开,横铺上长木板,简陋的桌台就拼好了。“杂咸”一盆盆一蒌蒌摆上桌。咸菜金黄晶莹,老菜脯油光发亮,咸鸭蛋带着泥巴躺在蒌里,卤鸡蛋在浓香的卤汁里正泡得自在惬意。棕色的炒花生米、金黄的甜豆、红彤彤的杨桃片、黑亮亮的咸水乌榄……单是颜色的搭配就让人食欲大增。平平无奇的橄榄,也只有脑洞大开的潮汕人,才可以想到把它锤打为南姜橄榄糁、腌制成金黄光滑的甜橄榄,还熬煮成油香乌黑的橄榄菜。再看那一蒌蒌的“鱼饭”,似乎还散发着咸咸的大海的气息。“鱼饭”非饭,是用盐水煮好放凉的“熟鱼”,常见的“鱼饭”有大人口中的巴浪、秋刀、沙尖、红鱼等——我反正是许多年后才把这些鱼名和鱼对上号的。儿时看到种类不同的鱼在竹蒌里条条相叠、层层相错,长鱼头尾相接如旋涡,短鱼摆放如万花筒,总觉得很赏心悦目。至于“鱼饭”中的红肉米、薄壳米、银鱼丝,都是我的“心头好”。有“潮汕毒药”之称的生腌,现在的大排档会看到到生腌血蛤、蟹、海虾很多种类,但在农村的“杂咸铺”,最多是生腌黑黑的小海贝,喜欢的人很喜欢,不喜欢的人望而生畏。至于潮汕有名的“卤水”,那常常是独立的店铺,卤鹅、卤鸭、卤猪脚、卤鸡爪……卤味飘香。逢年过节,拜神祭祖肯定少不了,但小时候早餐餐桌上能来上了一盘,那绝对是“大菜”了。总之,蔬菜、水果、坚果、肉食、海鲜……潮汕人都能把它们变成配粥的“杂咸”。喝一碗粥还单调吗?
我是极爱去买“杂咸”的,一早穿过两三条的小巷,很安静。偶尔遇到老实的狗,偶尔在老屋坍塌了的半墙中看到一两只母鸡在草丛中扑腾,也并不惊奇。走到小巷长长的尽头,便迎来人声鼎沸、人潮拥挤的市场。各种店铺、各种小摊……我在人潮中挤进去买杂咸,两毛钱咸菜,两毛钱甜黑豆,五毛钱银鱼丝,来两个咸鸭蛋,如果再提上一条“熟鱼”,便可心满意足回家了。
离乡之后,总觉得很少再喝到一碗“正好”的白粥了。哪怕有时白粥易煮,可“杂咸”难得。惦记着,想念着。
我猜,若走遍千山万水,若尝遍山珍海味,仍念念不忘一碗白粥和两三样“杂咸”……这定是乡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