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
待到走出足够远,公孙念才开口询问。
风瑶只道:“去后山说。”
是时,东荒大泽已是彻底迈入了春日。晓风拂面,带来阵阵青草的浮腥。一红一白两个身影自天府而出,沿着碧海伸出的支流一路蜿蜒而上。
天府的后山虽被称之为后山,却实则就是天府背倚着的那座仙山,山势平缓,草木葱郁,是以隐蔽性极强。风瑶善琴,无鸣琴音既能控制人心又能扰乱心智,是以不便在人多的地方奏鸣,以免伤及些修为薄浅的无辜众人。她经常来此处练琴,也因此对这后山的地形了如指掌。
引着公孙念往林子深处去,待到望见一片幽静的池塘时,二人方才停了步伐。
池塘对岸有个山洞,水流便是从那处流出,汇聚于此,清澈清润,砥石可见。
一个指诀,水面上便凭空现了朵朵浮萍,密密麻麻,铺成了一条翠绿小路,通往水塘的尽头。二人踏上那薄如树叶的羊肠小道,步履所及之处,带起零星水花,却是滴水不沾身。而在他们身后,浮萍织就的绿毯也消无声息地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们入了山洞,洞口随即筑起了一层无形的结界,将此处与外界隔绝。
“以防万一,还是小心些为妙。”风瑶边说边幻出了她的筝,坐地便要开始弹奏,“沐凌,你且忍一忍,再让我确认一番,随后同你细说。”
琴音启,公孙念还未来得及坐下,灵台内便传来刺耳鸣叫。他强忍着打坐调息,试图缓和欲裂的头疼。只消片刻,肺腑震荡,浓血自他七窍而出。垂在膝头的双手,五指紧紧扣着衣袍,留下一片狼藉褶皱与斑斑水渍。
风瑶收了琴音,往他嘴里送了颗丹药,随后便静坐一旁等他自己缓过来。
洞中滴水声叮咚吟唱,回声不绝。公孙念已是浑身汗湿,冰冷的汗珠自脸颊滚落,滴在他白色的纱衣外袍上。
“可是又有何发现?”他脱力问道。
“你与我说过你失了从北海回天府的一段记忆且修为受损,上次我也用琴音探了你一二,发现你受损的实则是元神。本以为你修为受损是受元神所累,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她顿了顿道,“你也知元神受损亦或是修为受损并不会导致嗜睡,理应是直接沉睡。更何况你还伴着七窍流血。”
“到底是怎么回事?”
“沐凌,你的元神年纪与仙身年岁不符。此事你可知?或者说你自己有没有意识到?”
天祁君闻言一怔却没有作答,即而问了另外一个问题,“差了多少?定不止两三年吧!”
“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奇怪了,你是不是有事瞒着?”
“差多少?”他厉声问道。
“我刚刚用琴音试过了,虽已探到了你能忍受的极限,却还是探不明具体差数,只知约有千年。”红衣仙子继而说道,“你并不是失了一半的修为。你这具仙身只有千岁,是以只能容纳千年的修为。也就是说,你的元神并没能与仙身完全契合。”
白衣仙君眸色有些呆滞,更多的则是震惊。他垂目沉思,半晌不语。
“上次我便看你不对劲,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这多出来的一半元神年岁又是哪里来的?”风瑶不确定地问道,“沐凌,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即便泰山崩于四方都能泰然自若拂袖而去的天祁君公孙念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他本以为自己是在濒死之际从那团镜像中鬼使神差地回到了两年前,可风瑶的琴音却否定了他的猜测。
那丢失的一千年,他在哪里?
那逝去的一千年,为何连半点记忆都没有留下?
“沐凌?”
“元神和仙身没有完全契合,会如何?”他问道,“你们伏羲风氏的琴音能探得仙人元神、妖魔魂体,知道得总要多一些吧……”
风瑶收了琴在他身旁坐下,两手一摊诚实道:“不瞒你说,我还真不知道。也许族中长辈们知道,或者家族藏书中也可能寻到些眉目。不过这总得等我回趟北海才能去给你查一查。”她抱着双膝枕着膝头,“不过我觉着你嗜睡和七窍流血便是因此而起,也算是让我涨了见识了。”胳膊肘顶了顶边上的人,风瑶又道:“沐凌,你不去洗洗脸?”她有些不忍直视那一脸的血腥,“你这么个爱干净的人,等干透了就不好洗了。”
“风禾允,这件事情谁都不要说,烂在肚子里。明白吗?”
风瑶点了点,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你放心,我这个人惜命得很,不会那么想不开的。”
起身往池塘旁去,公孙念就着清澈池水简单抹了抹脸上的血迹。池水冰冷,微微刺骨,也刺痛了他沉寂在心底深处的痛苦记忆。那时,他便是将自己沉在这样寒冷的水中,与敌人同归于尽,也将子炎的尸身弄丢在了那条河里……
记忆依旧清晰,仿佛昨日才发生,却不料已是过去了千年岁月。
看他蹲在池塘边洗个脸都愣神半天,风瑶索性从墟鼎里掏出个绣袋,又从里头摸了把瓜子,原地磕了起来。这山洞本就空旷,说话声大些都能激起回音绕梁久久不息,清脆的嗑瓜子声就更不用提了。风瑶只磕了没几下便就连自己都受不了了,遂催促道,
“磨蹭什么呢!洗个脸比我们姑娘家都慢!”
手上停滞已久的活儿这才继续,公孙念理直气壮道:“闭嘴,等着。”
悻悻闭上嘴,惜命的风大小姐只得等着。若是打得过眼前这个人,她大约早就把他揍死过无数次了。回首神生,就连风瑶自己都没能想明白自己当初为何就同公孙念做了兄弟。记忆中,好像自从入了天府与他打过几架后便就败出了些惺惺相惜来。风瑶觉着自己定是脑袋被鹤澜堂的大门夹了,这才头脑不清地做出了这么个叫人捶胸顿足的决定来。
不能磕瓜子也不能说话,闲不住的风大小姐只能寻些其他事情来做。她这个人平日里也没什么特别的兴趣爱好,除了琴之外,她棋书画样样不通。无聊的时候,除去练琴便是吃。在“吃”这一点上,风瑶与她那冤家对头姜翊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处。只不过姜翊喜好各类草叶,而风瑶则更热衷于各类糕点。眼下,她便不知道从那里掏了块荷叶包着的糯米糕来,一边吃得满嘴甜腻,一边等着那位大少爷整理仪容。
外头天色渐暗,估摸着已是酉时过半。若走来时的路回天府,定要错过晚膳时辰。这对于风瑶来说是桩万万不可错过的大事,于是待到出了山洞,风大小姐便熟门熟路地领着天祁君抄了条险峻的小道翻了鹤澜堂的高墙。
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好死不死,这一日风瑶在墙根底下与死对头姜翊撞了个正着。
姜家长公子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转悠,神色晦暗不明,语气中也带着明显的促狭。
“哟,你们二位这是……”
风瑶赶着去吃饭,便也没心思同姜翊扯些有的没的不能填饱肚子的,一巴掌拍开那张讨人厌的鞋拔子脸,她领着公孙念便爬了墙头。
一身绿油油的姜翊捂着腮帮子望着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高墙之上,不禁啧啧出声,一颗八卦之心前所未有的澎湃激昂。
于是乎,天祁君和风家大小姐黄昏落日还在后山小树林里幽会的传闻不胫而走,不消一日的功夫便就传得鹤澜堂里外皆知。围城之外,议论之声堂而皇之。围城之内,交头接耳碎语不断。
此时,始作俑者姜翊正被事件主角之一追着屁股后面喊打,在鹤澜堂里上蹿下跳。而另一主角则表现得事不关己,正和明煜神君下着昨日那盘没下完的棋。
今日明煜神君明显心不在焉且不在状态,昨日大好的局势已是被他自己败了个七八。博弈间歇,天祁君的目光时不时飘向对面坐着的人。虽面色平静清冷依旧,可细细观察便会叫人察觉到他那微微上扬的嘴角。显然,这桩八卦对公孙念毫无负面影响,且他看起来好像还挺高兴。
一局战罢,神族皇子明煜神君败下阵来。他心情有点低落,脸上习惯性挂着的笑意也不及平日里来的潇洒闲恬,眼中总是含着的那一味笑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手中惯常执着的洞箫因着最近那箫需要休养而换成了玉扇,扇面哗啦展开,摇动的频率明显有些快。明煜神君试图压一压自己心中的不悦以免透了老底,可话一出口,便就有些不受控制地变了味。
“天祁君看起来心情不错。”
脸上的笑意更甚,公孙念道:“昨日连名带姓,今天索性直呼封号。殿下是对本君有什么不满吗?不妨说来听听。”
明煜神君觉着这个人挺不要脸,于是皮笑肉不笑道:“天府到底是清修之地,你也不检点些!”
“检点?”公孙念神情写着“好笑”二字,他刻意凑近了明煜神君几分,低声询问道:“殿下,我怎么不检点了?”
这不是明知故问,有意找揍嘛!
今日着了身白色纱衣的神族皇子一时语塞,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胸中堵着一口恶气,憋了半晌,他才憋出了一句语重心长来。
“你要是对禾允没意思,就别单独与她外出。我是知道你们情同兄弟,可别人不知。人家禾允到底是女孩子,传出去总归不好。她日后还要嫁人,你也得为人家的清誉考虑考虑。”
“哦。”
公孙念这一句应和简直毫无诚意可言。明煜神君刚想同他再深入讲一讲其中的道理,便见着远处哭天喊地行为举止浮夸至极的始作俑者朝这处逃命似地跑来。他刚要做回好人劝一劝风瑶,姜翊便就行大礼一般扑倒在他的脚边。
明煜神君不禁后退了一步。而天祁君则立在原地,八风不动,语气中暗暗透着一丝愉悦。
“启华兄何须行此大礼。”
姜翊这一摔,直接把嘴都给砸豁了,血流不止,也算是他碎嘴遭了报应。抬头哀怨地看着眼前这位使阴招暗算自己的仙君,他有苦说不出,硬是啐出了一口血沫。
“好啊,可叫本小姐我逮着你了!”
风瑶霸气地往他身上一坐,拉开架势便要揍。她动作幅度非常大,连脑袋上的一串红梅簪花都跟着飞了出去。姜翊虽然是个学医的,也长得瘦小,可好歹是个男人,力气总也比女人要大些,虽武备一科不精,但也会些三脚猫功夫,此时用力那么一掀……
“哎哟……”
一声哀嚎响彻鹤澜堂。
依着以往的经验,姜翊原以为自己定能将坐在他背上施暴的野蛮丫头当场掀翻,孰料身形未动,拳头便就砸了下来。他复又试了试,依旧被定在地上纹丝不动。
明煜神君欲言又止,而天祁君索性抱起了胳膊往身后的大树桩上一歪,当了一回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旁观者。
风瑶虽是个女子,但从小扛着比她人还高的筝走南闯北,力气委实不算小。如瓷一般的纤纤玉手攥紧拳头砸下来,竟也能在区区几拳之内便把姜翊的半边脸打肿了。她揉了揉自己微微泛红的骨结,又摊开拳头甩了甩,以便缓一缓痛劲。缓着缓着复又觉得胸中一口恶气难平,决定将地上的人翻个面,才好揍得他面面俱到,叫他涨涨记性。
揪着他的衣襟一使劲,风瑶这才发现地上之人好似被数根看不见的木桩牢牢钉在地上。她抬头朝公孙念望去,小猫般无害地眨巴着圆杏似的大眼睛看着他,一副讨好的形容。一同朝那处投去目光的还有被定在地上挨揍的姜翊。
“大殿下,救……救命……救救我啊!”
隐于广袖中的右手掐了个指诀,无形的束缚便就解除。风瑶迫不及待地将地上的姜翊翻过身来。挨揍之人刚想反抗,便又被公孙念施了定身诀。风家大小姐毫不客气地攥紧另一只拳头给他另外半边脸也补了几拳,算是赏了他一顿对称的胖揍。
哀嚎声四起,呼救声震惊四座。
“哎呦……哎……哎呦……疼!来个人救救我啊……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仙风道骨的二位……哎哟!”
一个仙障随即拢在了地上二人的周身,将这不得体的喧哗声掩了个彻底。
风瑶起劲道:“你叫啊!你再叫啊!这下你可是叫破喉咙也没人会来救你了。”她揍人的间歇还抽空同自己的兄弟道了个谢,“天祁君,多谢多谢!改日定请你吃顿好的,聊表谢意!”
公孙念好似看懂了她比的口型,遂欣然点头算是受了她的好意,还体贴地给这层仙障上了层欲盖弥彰的薄雾,叫外头的人看不清里面正在发生的惨案。
“子炎,走。我们去碧海边散散步。”
明煜神君扶额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助纣为虐!”
白衣仙君甩着衣袖,不以为然,衣袂飘飘地迈了步子,“我可是依着殿下的教导,为风瑶的清誉考虑。毕竟她是个姑娘,凭白被人造谣坏了名声,总得让她出了这口恶气。姑娘家打人,场面也是不得体,我这才给她加了个雾色的隔音障,也算是全了她名门闺秀的颜面。”
明煜神君无言以对,只得跟着他出了鹤澜堂,又横穿过天府朝着碧海而去。
神族的大皇子本就生得相当体面,而天祁君又是四海八荒出了名的英俊神武。今日春光明媚,风和日丽,二人同着白衣并肩走在一起,仿佛是从画卷上走出来的一般,引得过路仙子纷纷驻足观看。姑娘们不约而同地拿起手绢掩着半面,目光灼灼望着他们,好似少看几眼便就吃了亏一样。明煜神君被这些姑娘盯得心里发毛,汗毛倒立,面上却还得维持着一贯的君子气度,一路上皆是笑脸相迎,客客气气,遇上几个面熟的,还点头示意。再观天祁君公孙念,清冷端方一如既往,对那些直勾勾的目光一概无视,周身散着叫人退避三尺的摄人气场拢着身旁之人,目空一切地往天府府门而去。
“沐凌,散步也不用去碧海边吧!我看在天府里走几圈就差不多了。”
“海边人少。”
散步还要挑人少的地方,又不是处相好!
想到这处,明煜神君心里又不是滋味起来。
“你昨日同禾允上后山小树林里究竟干嘛去了?还被姜翊撞见,传出这么个不合体统的八卦来!”
“怎么,你很好奇?”
公孙念悠悠睨了他一眼,语气里竟还含了一味促狭之意。明煜神君止了脚步,连呼吸都漏了一拍。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的心思被沐凌察觉到了,这叫他唯觉一阵心慌,好似万匹战马在灵台内呼啸而过,让他不知所措。若是沐凌知道了,他会如何?会不会觉着恶心,一辈子都不想再同他有任何瓜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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