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七浦路上的工场,第一件事先把夹在肚前的书放入王老师送我的书包里。大阿姨一家人也回来了,我就带着五个表弟妹到外婆家,外公外婆也已回家,外婆将小阿姨家的钥匙给了我并说:“那先去,我就来。”我带着童家四个表弟妹和鲍理敏一起叽里呱啦,闹闹哄哄地来到小阿姨家门外,我开了门,开了电灯,鲍理敏第一个冲进去,可他没有方向,只是“哇!哇!”地叫得高兴。童家三个表弟中的最大一个表弟也“哇”地叫了一声,另三位弟妹连同我都被新房景象感动着。东窗窗台下的方桌上,靠窗有一对黄灿灿的蜡钎,插着一双每根一斤重的红蜡烛,红蜡烛上一根用金粉画着一条腾云驾雾的龙,另一根上画着一只亭亭玉立的凤凰。五斗橱上台面的布置与上午差不多,但更为整齐端正,床上靠南墙叠着宽似枕头,长及床的四条锦被和二对枕头。上面一对枕头是红缎面料,绣有一对金牡丹,似有香味扑鼻而来,其中一只上面绣有百年好合,另一只上绣着白头偕老。下面一对枕头是黄缎面料,后来在表弟们摸蛋时拉下了上面的枕头才看到是绣有一对戏水鸳鸯与平和处事、吉祥如意八个字。枕头下四条被子,依次是——黄色有五彩缤纷图案的织锦缎被;金黄印花绸被;湖绿色印花绸被,底下一条是红底布被面的被子,上面各色花开、热闹非凡。床单是嫩黄色印有百鸟朝凤图。五斗橱西边着地放着一只五十公分高的樟木箱,上面叠着一只柳安木箱,都有黄灿灿的箱锁,锁孔里各插着也是黄灿灿的铜钥匙。床的西头的马桶映着鲜亮的酱紫色,上下两道铜箍,盖子上有凹凸的花纹都描上了金粉。
在我扫视房间时,四位表弟都喊着:“蛋呢?”因为表面上没有一只蛋的影子。最为矮小的鲍理敏钻到床下,童家大表弟助他一臂之力撩起了床单,床下有一旧被单包着的包裹,还有一只深色的旧纸板箱,童家大表弟和鲍理敏要合力将旧包裹拉出来,我忙说:“阿弟们,别动它,闹新房,闹新房,闹的是新,不会在旧东西里。”于是大家又注视起房里的东西,童家阿三、阿四在被单上摸着。这时,楼梯上脚步重重的,先奔进来的是史家老二、紧跟着是老三,老大是搀着外婆一起进来。外婆见到众多外甥们一无所获就“咯咯”地笑了:“哎呦,我还怕史家外甥们摸不到蛋了呢。”这个“摸”字提醒了我,我就对众弟弟们说:“上床,到被头里去摸。”这一声令下史家阿二、阿三抢先上了床,童家二位表弟也一齐扑了上去,欢叫着,十只手伸进被子里乱摸。鲍理敏也要上床,那五个根本不给他挤上去的份,在吵嚷中,四个枕头倒下了,一只熟鸡蛋豁然在目。史家老二一把抢在手,他还想要摸,史家大表弟说:“老二你摸到了就下来吧。”史家老二根本听不进去,童家老四在第四条被下也摸到了一个蛋,转过身嬉笑着给大家看了看,又回身去摸。马上接二连三地童家老二、老三、史家老三都摸到蛋了,意犹未尽还要摸,把枕头、被子弄得乱七八糟,外婆看着五个外甥的高兴样喜得眉开眼笑,温和地说:“好了,床上没有了。”本来要挤又挤不上床的鲍理敏急得跳脚:“我没蛋了,我没蛋了。”有趣的是童家阿五妹也学样跳脚:“我也没蛋了。”外婆看着孙子们的猴急样及阿五小丫头的“东施效颦”,喜滋滋地说:“侬小丫头本来就没有蛋呀。”说得大表妹脸红了,轻轻地用手肘撞了一下外婆的右手臂,阿五头还不懂外婆的打趣,还在与鲍理敏一起吵着要蛋。外婆朝我看看,嘴朝箱子一努。我走到箱边一碰钥匙,锁头就“嗒”地一声往下落了。这时,大表妹伸手打开箱盖,在新被单上就有两只鸡蛋,史家大表弟也走过来拿了一只,转手给了鲍理敏,鲍理敏立即眉飞色舞了。大表妹拿了蛋给阿五,阿五双手捧着绽出了笑容。其他几位表弟心有不甘,纷纷挤到箱子边,要摸出最后一只蛋。外婆哈哈大笑:“那只会找现成,我告诉那,这两只箱子是那常熟叔叔送给那阿姨的嫁妆,下面樟木箱里全是那阿姨的新衣裳,上面箱子里有七条新被单。最后一只蛋,还是让那大阿哥已巳动脑子把它找出来。”我再审视了一下新房,眼光最后定在了那马桶上,走过去,揭开马桶盖,底下一层放着红枣、长生果(花生)、桂圆,这“早生贵子”中“枣”有了,“桂”也有了、“生”也有了,底下该有“子”(鸡蛋)了。在长生果中一掏,就掏了出来。几位表弟都想要,我走到并不想来争的史家大表弟 前:“给,不过希望给侬的小妹妹。”“噢。”这样似乎摆平了。外婆却笑脸不止,从回家后换上的大襟短褂(吃酒去时,穿的是薄毛料的旗袍)中摸出一方手帕包着的三个鸡蛋。童家三表弟、史家阿二、阿三、鲍理敏又都圈到外婆身边,外婆将那包蛋交给了我,向围在一起的众表弟妹们问:“外婆的孙辈们总共有几个啊?”一下子像开了锅似地,真正是七嘴八舌地嚷嚷开了。有喊:“五个。”有喊:“八个。”大表妹说得最多:“十一个。”当时确实是十一人。后来十多年,外婆在生前总共见到两个孙儿、两个孙女(都是小舅舅生的)、十一个外孙、五个亲外孙女(大阿姨后来生了个儿子,阿雯阿姨也又生了一儿一女,两家都是六名子女,小阿姨也生了一女二男,并揭秘最大的“外甥女”(我姊姊)不算,因她是我母亲在生我前,生过好几个孩子都养不住,当在我之前又生了一个女儿,没几天又死了。恰好当时有一家也生了个女儿,因子女太多,怕无法养大,加上老家来人叫他们回乡,所以刚生下的女儿要送人,外婆就抱了来,叫我娘喂的奶。那时,我爸不常回家,有了钱在外花天酒地,所以偶尔回家,看见一个鲜活的女儿,就认为是自己亲生,给取了个“小巳”之名。)再闹了会,我对外婆说:“我和姊姊都长大了,姊姊自己也有儿子了,还要这鸡蛋?”外婆抚着我的背说:“确实,侬长得比我高了(当年体检时,我量身高是一米六二),但外孙还是外孙啊,外婆不愿落下任何一个外孙、外孙女。”接着说:“侬去将龙凤花烛点上,那小阿姨也该快回来了。”
果不然,我点上花烛不久,窗下的弄堂里响起了嘈杂的人声、脚步声,我朝下一看忙说:“小阿姨他们回来了。”外婆忙抱起阿五头,走到南面前楼人家门前,前楼人家也来到门旁,新郎新娘从陡峭的楼梯上笑容满面的拾级而上。我带头鼓起掌来,众弟妹们在栏杆旁,探头向下看着,也热烈地鼓起掌来,外婆怀里的阿五头也拍着小手。新郎新娘快上楼面时,我鼓着掌引导一群人进了新房。闹新房的客人中,有一位似是长辈身份的男人对茅姨爹说:“侬大喜之日,那尼(无锡话,即我们)乡下有句老话;闹新房三日三夜无大小,今朝侬勿怪爷叔‘不客气’啊!”花烛似在为他的话鼓掌——啪啪作响着,火心中结起花来。那位爷叔更高兴了:“吉祥!吉祥啊!“在欢闹声中,我带着弟妹们和外婆一起高高兴兴地下了楼,外婆抱着阿五头和大表妹等一起走,我将史家表弟送回得春坊。
二日早晨,我准备了粮票、钞票出门去买粢饭,小王蟹像等着似地,从对面奔了过来,拉住我:“还没吃早饭吧?”把我一拉就坐在豆浆摊上,叫上两碗咸豆浆,两团六两粢饭,随手付了钱和一张一斤的粮票,摊主收了钱,找出四两粮票给他。在等的时候,小王蟹悄悄地问我:“没问题,她肯定同意去?”“应该没问题。”“侬搭伊讲,晚上六点整,在回仁里南面的菜场边上等伊。”“好。”吃了早饭,回到工场,坐下看《性的知识》不久,郑彩文从楼上下来了。我就过去悄悄将小王蟹的意思告诉她。她略作思考,低声说:“太近了,这样吧,在七浦路的顶头,浙江路上的人民法院门口等吧。”我朝她看了眼,心想,她倒挺熟悉这儿地方。于是又去转告小王蟹。小王蟹也显现出惊奇神态。我又说:“晚上,侬先等在那里,我陪她来,你们就两人去吧。”小王蟹有点着急,一定要我一起去,我笑笑而已。回到工场依旧悄声对郑彩文说:“就照侬说的定了。我五点五十在这里等侬,陪侬过去,你们俩见面后就去玩吧。我不去了。”“哎,要一道去的,伢(绍兴话:我)不用侬陪去,伢自己会去,侬搭伊六点等在那里就是了。”这一下,我更对她另眼相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