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稚迷糊中只见有人朝她挥了挥手,面容模糊,但她直觉那就是奉桢,着公服,腰束革,散荣光,煞是好看;继而那人转了身。
应稚从容地追寻那人儿去了。飘忽的一路,只离得近时见耳后的红痣,正正好点在了耳垂中央。是奉桢了没错。
奉桢走路飞快,一转眼就没了影。应稚却累得很,便停下来歇脚。远处只看得见隐在雾里的几棵树,想必前面再走几步倒是有人家了,没准知道奉桢的去向。
走得近了,只见一间连带庭院的白墙黑瓦房。与大门相对有一条河,水边无杨柳,河水奔腾无虫鱼,水又成墨色看不清底,像是凭空多出的一节,没有源头亦无终点。河上架了一座石砖桥,四周连杂草都没有,对岸被大雾笼罩,灰蒙的一片,的确是有些荒凉了。
应稚径直走到红木大门前,只见门口的一副对联写道:“轻点漫烦旧时忆,难认断肠现世情”。这联无端伤感,甚是奇怪。应稚轻叩门,屋内没有动静,应稚准备再叩,却没想门开了,面前站着一位黑衣女子,透过黑色薄纱对襟长衫看得见长裙上挂了一只玉佩。
“进来喝汤吧。”女人摇曳着身子往回走,庭院里置了一个大木架,上面摞着数不清的罐。木架旁有只快一人高的陶罐,通体黑色,上面勾勒了几朵莲,表面略有磨损,但却精致得庄严肃穆。罐里的汤水仍是发黑,连腾腾升起的热气都感觉得到苦味。
“今日本不该有人来的,便没费力气找你的罐子,你自己找找看,然后盛了汤喝了上路吧。”女人眼角的眼线妩媚妖艳,说话时眼睛真真勾人,像含了一个说不完的故事。
应稚陡然明白了,原来自己已不在人世。那门前的桥分明就是奈何桥,那水可也是忘川河?而眼前的这女人可不就是孟婆啊!
应稚手忙脚乱起来,站在这女子面前不知如何行为,脸稍渗出几滴细汗。那方才走自己前儿的奉桢,是否已喝下了那汤药,过了那桥了?
孟婆像是明了应稚心想何事,一甩长袖叉了腰,“姑娘我劝你,打我这儿过呢,就可别动心思了。情这东西啊,向来都是苦的。何苦非要作孽自己?只消喝了那汤便忘了情,一身轻松入凡世可不好?”
应稚又想起那模糊却是有温度的笑容,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她只心里一想,便难以平复那小鹿乱撞。生前本是郎骑竹马来,也有轻嗅青梅的逸致,却未曾想天花一出,带走了他们俩的性命。
她不愿喝下那汤,忘了情又如何有快乐可言?
孟婆背过去,悄悄叹口气,动手在摇摇晃晃的木架上找起罐子来。
灰尘飞扬得厉害,孟婆用长衫轻抚了一下,一个一个扒拉着陶罐。在最上层的那排终是看见了应稚的名,孟婆用手掸了掸,又去河边洗了干净,回来盛上汤往应稚面前一放,“喝吧!”
应稚抿嘴摇了摇头,只木木地看那热气,避开孟婆的眼光。
天渐黑了,似有雨点悄然落下。孟婆便吼:“快喝了!”应稚忽地跪了下来轻扯孟婆的衣袖:“可求你不让我喝汤,我就乖乖地走了去。”
孟婆一喝:“自古可有谁与我谈商量?你一个姑娘,凭甚让我违反天规?”她又低头看了一眼应稚,泣不成声,随即软了声说道:“孩子,你就喝了去吧,你看你那罐可在上层,以后可是能有好命啊。”
应稚默不作声。孟婆咬了咬牙,端了碗就往应稚嘴里灌。应稚却死死咬住嘴唇,任凭孟婆再大气力也不渗进一滴。孟婆气极,甩了罐便进了屋。
雨越下越大,应稚在庭院瑟瑟发抖了一夜。
自此,孟婆再不正眼瞧她一眼,只将那粗活累活与她,想让她知难而退。
孟婆偶尔也对着红烛神伤,情有多苦啊,她又不是未尝过。
况且奉桢也已喝了汤,独独应稚自己记得又有何用。
唉,可自己不也是不甘心忘记吗?她看过了那么多人世繁华又苍凉,谁又逃得过情的劫啊?孟婆又抚摸那裙上的玉,温润细腻。是那男人转世临了赠她的玉佩,说是下次见了便会认得她。男人一口饮尽了那汤,而她张了嘴痴望着,却忘了手中的令牌。
孟婆吹灭了红烛,辗转反侧了一夜。
次日,她拿出箱底通行令牌给了应稚。没有言语的令牌却胜似千言万语,应稚手颤着捧了出门,门边的对联还是白底黑字,她又轻念,应是多情人所留。没有再回头,应稚上了那桥。
多年以后,在城市的公车上,应稚一眼看见了奉桢,样子未怎么变,不过奉桢并不认识她。他穿过人群走到车尾,坐在了应稚身边,应稚望向他,他也朝应稚一笑。
两人的胳膊一下碰在一起,在那起了风的夏季傍晚显得格外的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