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暖(散文)

  去年寒冬里的一天,到乡下,家庭聚餐,席间老家的小叔唠嗑:“出门车上开暖气,室内有暖气,户外穿鸭绒鹅绒和貂皮……这时代,任由咱想也就到这一步呗”,举起酒杯,咂么两口,满足,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我亦有同感,共鸣,不免要多敬小叔一杯。欢快之余,也为童年受过的冻感到惋惜乃至悲悯。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由原始、野蛮到现代文明,人类与寒冷的恶劣自然条件的抗争从未停歇。

  据史册记载,从发掘的半坡、姜寨等遗址来看,其原始房屋中于门口附近就设有灶炕,既是一种炊具设施,又是一种取暖设施,最起码在建筑设施方面人们就有了与自然野蛮相对抗的文明理念的体现。

  回望眼,唐代的抗冻抗寒方式可算独树一帜。

  “长安大雪天,鸟雀难相觅。其中豪贵家,捣椒泥四壁。到处热红炉,周回下罗幕。暖手调金丝,蘸甲斟琼液。醉唱玉尘飞,困融香汗滴。岂知饥寒人,手脚生皴劈。”晚唐诗人张孜的《雪》,写尽了不同家庭取暖情景的大相径庭,富贵官宦之人捣椒,饮酒,跳舞取暖。

  何止大唐,汉代的建筑在取暖建构技术上就已醇熟了。《三辅黄图》卷三:“椒房殿,在未央宫,以椒和泥涂,取其温而芬芳也。”位于前殿之北。汉代和唐代,涂椒泥?对于才疏学浅的我,难明就里。但最起码,对于寒冷,在居室结构上有过抗争的痕迹。了解到这些,真为父老乡亲们叫屈。鲁西南的乡亲们,你们的居室取暖建构落后了多少个朝代?

  我,一介草民,土生土长,打小就梦想冬天有一火炕;也曾梦想有一天能像城里的大表哥一样住上厕所都设在室内的房子。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千万不要见怪,地域性同步对人的影响之大。我曾大肆讴歌过我的故乡,我的童年。赞美那方热土上淳朴的民俗民风。

  但,凡事凡人不可能尽善尽美。事实上,是啊,不只贫穷,还有愚钝和麻木。有时候,我鲁西南的乡亲们会让我又疼又恨,尤其想到小时候挨过的一个又一个难熬的漫长冬季。

  相比东北人,咱鲁西南地区的冬季是难熬的,痛测心扉的,这真的要归咎于那个时代陈旧的民风民俗,信息闭塞,思想保守,盲从,无人点化。本来,我们大可更体面,甚至更风情的。

  我不会自欺欺人地把不堪和粗鄙给它浪漫化,文学化。

  在此,再与乡亲们共同分享回忆下鲁西南地区七八十年代的取暖情景。

  挨冻的不堪印记烙至骨髓。入冬第一场寒风,手面不知不觉生一硬点,接着一场雪,由点成线,第二场第三场,连线成面,肿成“青蛙状”成“溃烂状”,遇暖则开化则痛痒,似万只蚂蚁在蠕动;“耳朵生疮,脸颊血淌”的壮烈,你似曾见过?皮、肉、血液凝成疙瘩,脸皮表面积增大,没少抓挠了吧?搓?捶打?哈气?实无好法。最难堪是会留有疤痕印记。小青年要风度不要温度?你抻一个风度试试?冻不挺你个八羔子。

  即便是,穿了厚重的棉袄棉裤棉鞋,戴了棉帽,浑身还是像披了一层冰碴子一样,个个头缩的孬种一般。关键是室内取暖设施太过粗鄙,甚至很多人家没有取暖设施。对付冬季,全靠对春季热切盼望的一腔热情,靠老少爷们的一身正气。

  小时候的伙伴没一个好看,缩头,哆嗦,皴皮剌糙,两腮黢黑,鼻涕外挂,往那一站,真有煞风景,还酷帅?还文艺?整一个挨揍欠扁的熊样!着实糟蹋了一双清澈、善睐的眸子,一张天真无邪的笑脸。哪怨得了孩子,落后生活的困顿、倾轧让大人们顾不得体面。

  那皲裂的道道口子,迎着寒风,不屈不挠,与穷苦、寒酸的生活死死对抗。泪水鼻涕混上各种风尘杂渍,一冻一冬,脸面便呈黑紫色、绛红色、绛黑色,有疙瘩、䩐粑、肿块、疮口、裂痕,难见真容。到现在,村里“猪腚脸”“铁袖头”的绰号还叫的格外响,猪腚脸很形象,好理解。“铁袖头”,就是因爱用最得手的法擦鼻涕,左一抹,右一抹,长此以往,袖口就硬邦邦如铁皮了。村西头二大爷略有文人的穷酸气,本来为四个儿子取了很雅道的名字‘张相力;张相争;张相上;张相游’,怎奈穷困邋遢,四兄弟都爱流鼻涕,好端端力争上游的雅号也没能取代响当当的‘大鼻涕桶,二鼻涕桶,三鼻涕桶,四鼻涕桶’的大名。

  只是那时没人认为这是苦。倘使你娇情:“娘,冷,直打哆嗦。”那些年的娘便说:“一边去,谁不冷?你大哥不冷?你四妹不冷?”有疼爱吗?当然,只不过爱得粗暴和隐匿。现在想来,苦哭啦:“多年以后,我还记得,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尤其爱美的女子,得耗费多少财力心力整容补偿?

  可以说,那个时代的鲁西南人,有的是迫于生计的刚强和坚毅,没有谁去顾及生活的软细和情调。

  告诫朋友,不要以为乡村都像王维说的“倚仗柴门外,临风听暮蝉”那么自得悠闲,也不只是陶渊明描绘的“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那么和乐。更有乡村人的困顿和不堪。

  冬天一到,人们的取暖设施不外乎就是廉价的塑料纸,棉被子。窗户、缝隙都糊上塑料纸,外门内门都吊上棉被子。经济条件稍好一点点的家庭,屋子里燃上个铁皮单芯的煤球炉,还不舍得敞开了的烧。

  二奶奶家的人手少,不值当点炉子,每年省出煤球钱缓解一点压力,三口人就分散到别人家串门子,除去吃喝拉撒睡的时间其余时间长在别人家里,就这样蹭暖气,顾不得别人嫌弃不嫌弃。

  也不要仰仗多怡人的卧具。

  白天挨冻,夜里睡觉的棉被也不阔绰,为省布料和棉套,做的又窄又短,憋屈着,不敢翻身。被窝儿是需要暖上一气的,穿着衣服盖上被子坐半天,否则,你没有勇气睡进去,那咄咄逼人的寒气,“沁人心脾”。

  我想,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到一暖被窝神器,就是吊水瓶子,灌热水时,你还记得你家炸裂过几个这样的瓶子?你是否还记得几次瓶子嘴出问题,把被窝弄湿?后来又改良为扁形暖水袋子。

  我骄傲的说,我家倒还有一套高大上的取暖神器:烘栏和火盆子,烘栏是柳编的镂空大筐子。为给火盆子蓄上火,晚饭的灶火最后几把特意燃些粗硬质纤维的高级柴火,比如棉花柴。住火后,从锅底灶里掏扒出底火入厚实的铁制火盆里,用脚踩压实了,也就灭了明火,小心地隔热上手端放到褥子上,扣上烘栏,支上被子。等睡觉时,整个床都是热腾腾的啦,那待遇,杠杠的,小孩子和老人多有享受。

  也有一种零成本的取暖高招,借一面墙倚上,一群人肩搡肩,背并背,喊着顺口溜‘挤啦啦油,抗膀子,你娘踩我的脚茧子’卖力地挤搡,挤出一个续接一头,循环往复,摩擦生热,也生出无边的快乐,驱走了乡土人心中的寂寞和憋屈。

  老头们,佝偻着背,或独自,或三三两两,往背风的草垛根或墙角跟或蹲或卧,干枯的双手深深插进袖筒,任由慷慨温热的阳光喷射下来,照在他们高突的颧骨上,捆棉袄的粗麻大绳上,深邃浑浊的双眸里。他们说着庄稼的长势,论道论道化肥农药的价钱,更多的犟劲深埋心底,哪还有年轻人“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壮志?生活的逼仄让他们萎懦下来,乖顺下来,此刻,尽享阳光,惬意至极。一晌一晌的工夫也就这么耗过去了。

  舍不得,哪怕成本再低的取暖方式。

  我还是说,有时候,我鲁西南的乡亲们会让我又疼又恨。

  记得还有一种取暖高招,选出方风水宝地,各家根据女红的人手数,出柴出力,挖出4*5左右见方,深约两米半的地窨子,上面棚上梁椽、玉米秸,茅草,再盖上泥土。留有两平方的洞口,绪一木梯,能容一人进出。

  一棉纺车,一草垫子,煤油灯,针线筐,一人一位,男士免进,姑娘婆姨说笑着,线圈线团轻绕着,她们切磋女工技艺,互相督促赶一道道活什的工期,家长里短的抖八卦。这里便是棉衣鞋帽的生产厂家,暖意融融又一冬。

  搓手;跺脚;挤啦啦油;晒太阳;挖地窨子取暖;若招待亲戚,抱柴火就地生一团火;零成本,低成本才为贫穷的人们所接受,攀比着节省。但都治标不治本,热乎味不持久,室内外温差不大。室内仍能看见自己嘴里哈出的白气。

  柴稀罕,布稀罕,糖油粮棉都稀罕,防冻御寒的取暖设施就这般大大受限。

  实际上,对鲁西南贫穷农村地区部分民俗很长时间我都还耿耿于怀,只知道攒钱盖屋,生孩子种地。生活粗劣逼仄盲从。对待大自然的恶劣就只有愿打愿挨的份。

  我一贯不愿包庇人,哪怕是父老乡亲?无人点化,信息闭塞,思想落后保守。古代取暖的设施尚有火塘、火墙、壁炉和炉灶等。我鲁西南人就干等着受冻吗?

  很欣慰,改革开放以来,人们思想解放了,我们逐步向现代文明迈进。人们的生活方方面面都更舒适了。

  时光的指针不停息,九十年代,我上了大学,陕西的,东北的,新疆等各地的同学都会谈到过冬的话题,得知火炕的功用。曾多次往家通信提到让爷爷或老爸去打听垒火炕的事宜。我没真正做过统计,但我猜想中国这广阔的疆域里,还有比鲁西南人们受过的苦,吃过的屈多的吗?恐怕不多。

  后来,不知是不是我的多次建议得到了采纳,新世纪伊始,村里陆续有灶台连上睡炕。

  到今天,鲁西南的农村居室里也都架上了暖气片,身居室内,再也看不到自己嘴里冒出的白气。不论冬夏季,我们也可时不常去乡下与亲人聚聚。

  作者简介:

  张卫霞,笔名:文行我素,山东济宁经开区疃里镇第三中学英语老师。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酷爱文学。为师,但求志洁行芳;为文,但求如琢如磨;为人,但求从简从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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