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十分贤惠地买了三两酱肉,又去隔壁酒肆打了二两小酒。然而他还没回客栈,在门口就叫人给拦住了去路。
拦他的是孔德。只见他两眼泛光地盯着他手里提着的两个物件,伸手就要抢。
袁家的书童从小不习武,只有伺候人的手艺。跟着袁二少爷没学到什么神神叨叨的本事,面对彪形大汉的拦路抢劫,他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孔德当着他的面就把酒肉全都拆开了,登时还有点失望。
“他奶奶的,这么点儿东西,你喂耗子呢!”
高阳敢怒不敢言,怂得一批。正琢磨着要回去叫自家少爷拿符咒来贴人脑门的时候,从旁传来了瞿飞燕的声音。
“干什么呢!总镖头你一个四十来岁的大男人怎么还跟人家二十出头的小伙抢吃的,怎么回事啊你!”
“小当家的,他们还欠着咱们的酬金没给呢,拿他点儿酒肉算什么!”遂还低头看了看到手的肉,“都还不够塞牙缝的!”
瞿飞燕还记得早上高阳帮着怼那个用鼻孔瞧人的丫鬟,胳膊肘往外拐得很彻底。
她不由分说地把那油纸复又草草地包了起来,连肉带酒地从孔德手里抢走塞给了高阳,“赶紧拿着走吧!”
毕竟是遭拦路抢劫,且抢劫的人还是这姑娘手下的人,高阳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去谢她一谢,当即拿着东西一言不发转身就跑。
眼见着嘴边的酒肉就这么飞走了,孔德抬起那萝卜似的大粗手指,朝着高阳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
“别指了!人都跑远了!”瞿飞燕劝他,“你也看见了,他们就买了那么点儿肉,想来也是手头紧。这点东西到你嘴里也就是一口两口的事,没必要撕破脸皮。”
“老子这都好几天没吃上肉了!”孔德有点泄气,“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晏都吃香的喝辣的!”
“鹰已经往回飞了,等爹回信。”她拍了拍他的虎背,“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你再忍忍!”
是夜,天空晴朗,无风无云。圆月高挂其上,伴着一片茫茫星海。秋蝉时不时地吟唱着,仿佛是在为今夜子时过半袁二公子开荤戒在助兴。
子时才刚过,袁赫贤就上了屋顶。他把酒肉都搁在了身旁的屋脊上,眼睛巴巴地瞪着月亮,嘴里却口水横流。
瞿飞燕好奇地从窗户口探出头来,对着对面的屋顶喊了一句,“干什么呢,二公子?大晚上的上梁,当飞贼啊你!”
袁赫贤这才低头遥遥一望,扬声答了一句,“你也没睡呢?一起啊?等会儿跑活的时候还能相互照应!”
一旁的窗口出现了招月的身影,她脸上挂着十二分的嫌弃,摆着一张臭脸把窗户给合上了,显然是嫌这两人大半夜的太吵。
双双吃了个闭窗羹的二人心里多少有点憋屈。
袁二公子收敛了些许,抬手招呼道:“瞿姑娘,来不来?”
“来啊!”
瞿飞燕连窗都没关,人已经消失在了窗口。
不一会儿,屋顶上的形单影只就变为了成双成对。
上门便是客,即便上的不过是他厢房的屋顶,袁赫贤也还是客气地提了提酒坛子,“喝吗?”
“就这么点儿,你还是留着自己喝吧!”
“姑娘家,酒量这么好的吗?”他又递了肉,“那这么点的肉你大约也不吃了,是吧?”
瞿飞燕毫不客气地抓了一块塞进了嘴里。茂城的酱肉很有名,但她却吃不出什么特别的滋味来。
“哟,我还以为你不吃呢!”
袁赫贤笑着放下了油纸包,继续闻着肉香看月亮。
“你怎么不吃?”
他摇了摇头,“子时还未过半。”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她没多想,跟着他一起抬头去瞧这平平无奇的月盘子,“我倒是看不出什么区别来。”
“我不是为了看月亮。”
“不是?”瞿飞燕把目光挪向他,“我以为你大半夜的跑上屋顶,还带着酒肉,是起了赏月的雅兴。你们名门子弟富家少爷不都是这样嘛!”
“怎样?”
“吃饱了撑的呗!”
袁府的二公子看着月亮笑了,“我可算不得那一流的,没那么好命。我每月初一和十五要守斋,所以得等十六才能喝酒吃肉。”
她有点儿吃惊,“你还信佛?”
“除了修符道,我还修菩萨道。所以多少信点儿吧!”
“我觉得你信的不怎么虔诚,二公子!”瞿飞燕中肯道,“你还杀人呢,就算日后真能得道,估计也得先被菩萨请去教化一番。”
虽然也吃不出这茂城的酱肉到底有何特别,但许久没吃肉的瞿飞燕还是忍不住地朝边上放着的油纸包瞧。
袁赫贤好像耳朵上长了眼睛似的,头也不回地把肉又递了过去,“想吃就吃吧,给我留两块就成。”
“那怎么好意思……”
虽然嘴上同他客气了一句,但瞿飞燕的手却没客气。
她言归正传,“对了,我们要一直留在茂城吗?那边屋里的大人物,你准备怎么处理?”
“我在茂城还有点儿事,明天处理完了,就要走了。虽然武皇帝也没说让我管那两位的死活,但要把她们撇下,我倒还真干不出来。管杀不管埋,那是土匪的作风。本少到底还是一届修士,就算离开师门出了山,也得顾及袁家在外的声望。所以,我会带上她们。至于你们……”他瞥眼看了看她那张没停过的嘴,“脚长在你们的身上,又是这么一大群人,我想拦也拦不住。”
“但你会跑啊!”她实事求是,“而且你会邪门歪道。”
袁赫贤闻此言整张脸都拧巴起来了,他义正辞严,“符道乃是光明正道!”
“我就觉得挺邪乎的!”瞿飞燕一手托腮,“认识你以前吧,什么神仙妖怪的,我以为都是糊弄人的,用来吓唬胆小的。”
一阵夜风吹过,拂起了他们的长发。
“这世间,有些事情是你不得不信的。”他无奈一叹,“我原本也不信的。”
“那后来怎么就信了呢?”
“活了这二十多年,就不得不信了。”他自嘲般笑了笑,“我之前也同你提过一两句。我刚出生的时候,算命的就说我是瘟神下凡,是扫把星的命。兴许是因为就连亲爹都觉得我这个小儿在家不吉利,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去南夷山修道了。”
瞿飞燕起了听故事的兴致,“那时你几岁?”
“五岁。”
“五岁多少能记点儿事了。”
袁赫贤回忆了一下,却只记得有一年家里来了两个老太婆,在袁府大吵了一架。然后没过几日,自己就被其中一个带去了南夷山。走的那一日,娘抱着自己哭了一场。但爹却没有露脸。待到再见爹时,已是多年之后。
瞿飞燕见他良久不接话,只得调转了话头,“话说酬金这事,真得我爹去找武皇帝要?”
袁二公子一点都不意外这话题最后会转移到钱财这个俗物上。他收敛了心绪,也单手支起了侧脸,半磕着眼睛看她。
“镖书是武皇帝下的,酬金是什么,又是多少,也只有你爹和武皇帝知道。我就是个在皇帝手下干活儿的人呐,大小姐!”
“你爹也不知道?”
袁赫贤呵呵一笑,“我是个寄养在外的庶子,这辈子都没见过我爹几面。”
瞿飞燕大惊,“你是偏房生的?”
他无所谓地点了点头,“所以我不招我爹待见。带兵驻守江都,守着滔江水路的是我大哥袁宏渊,以后子承父业的也一定会是我大哥袁宏渊。我不过是替皇帝跑趟差事,你也不必太看得起我。”
瞿飞燕琢磨了一下他这话,又品了品他说这话的语气,觉得自己得安慰安慰这个不得宠又不得志的小少爷。
“不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就算是小妾养的,那也是袁老将军的儿子。比起平民百姓来,你也算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了。”
袁赫贤耸了耸肩,“寻常人家的孩子,至少还能在爹娘身边长大。”
瞿飞燕都不知道还能怎么安慰他了,惟觉清官难断家务事,也搞不清这位生在袁府的二公子到底算是辛还是不幸了。
他直起了身子,望月一叹,抄起身旁的酒坛子,仰头就豪爽地灌了一口。
瞿飞燕偏头看他。她见过自家老头喝酒,也见过镖局那群老爷们喝酒,亦见过严武和几个年轻男人喝酒。但他们喝酒的样子都和这位袁二公子不一样,却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她遂觉得大抵修道的人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样,所以连喝个酒都能喝得这么与众不同来。
“子时过半了?”
袁赫贤抬衣袖揩了揩嘴,“过半了。”
瞿飞燕把油纸包递了过去,“别光喝酒,要烧脾胃。吃点肉垫一垫吧!”
油纸包里躺着的,还真就只有那么两块肉。他看了一眼,也不在意,接过来就往嘴里塞。
“只知姑娘姓瞿,却不知姑娘芳名。”
“就是个名字而已,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她直爽道,“飞燕,瞿飞燕。”
浓烈的肉香混着醇厚的酱香直冲天灵盖,袁二公子吐字含糊不清,“我约莫后天就走了,你们是跟着走,还是各走各的?”
“我家的鹰也往晏都去了好几天了,算来也就这一两日能回来。这事我也做不了主,还是得听家里老头子的意思。”她随口道,“要不你等等我?”
“也行吧!”
瞿飞燕没想到他竟然还真能答应,且答应得那么爽快,“你这就不怕我赖上你,找你讨债了?”
“大家日后多半都是要在晏都混的,指不定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叫我袁赫贤在晏都还算是有点名声呢!逃得了一时,也逃不了一世。与其到时候冤家路窄,还不如先打好交道,作个朋友。”
“你倒是挺会算计的!”她语重心长,“虽然吧,你是被袁老将军养在深山老林里的。但我觉得你这个人还是挺深谙世故的。日后入了朝堂,说不定还就真能有一番大作为,也不一定就比你那个大哥差!”
“我还想多活几年!”袁赫贤收了油纸包,“我嘴瘾过完了。时间也不早了,你早点回屋歇息吧!”
瞿飞燕从善如流地起身拍了拍衣裙,“明天该给你的胳膊换药了,我什么时候来方便?”
“吃完早饭就能过来。”他对着她笑得懒散,“也不是什么急事。等你伺候好爷,爷再出门办事!”
她赏了这位纨绔公子一个白眼,“那件衣裳洗干净了没?”
“洗干净了!昨天就洗干净了!”他继续嬉皮笑脸,“我都快没衣裳换洗了,可不就得眼巴巴地等着瞿姑娘你来给我补嘛!”
“行了!说笑一两句也就算了,怎还没完了了!”
屋顶上气氛融洽,而对面半合着的窗户旁,有些人的心情就不怎么美丽了。
一把年纪的严启润两脚一蹬,从床上利索地坐了起来,“你小子,要不就上屋顶跟那姓袁的小白脸干一架,要么就干脆点给我过来睡觉!光躲在一旁看,你能看出个什么名堂来?”
“我跟了她八年,有什么用!还不及一个刚认识没几天的娘炮小白脸!”严武垂头丧气,“飞燕看着豪爽,我还以为她会喜欢彪悍的,没想到她好的居然是那口!”
严启润指着儿子的鼻子骂,“我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八年,他娘的四条腿的母猪都能下好几窝崽了,你竟然连个两条腿的女人都还没搞定!”
“飞燕瞧不上我。”他自暴自弃,“她喜欢脸好看的。”
“老子把你养得歪鼻子歪嘴,还是秃头跛腿?”老爷子上去朝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没出息!”
严武被拍得往前一个趔趄,索性闭嘴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