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梦三国
文/尚不趣
建兴十三年,在汉嘉郡阴暗的地牢里,我又想起在五丈原和丞相一起做的长梦,在那个绵长的梦境中,直到吴魏灭亡、汉室收复中原、主公和五虎上将垂垂老矣,我都一直伴在丞相身侧,只不过梦结束时我醒了,而他没有。
梦里众人皆面目鲜活,唯独没有魏延,我想也对,他那种人绝不会活在梦里。
1
孙权有次酒后发嗔,说我和魏延皆是竖牧小人,如若有一天丞相不在,我俩必成祸乱。这话不知怎地传到蜀中,我听闻一愣,魏延却大发雷霆,恨不得单骑杀去江东。
我拍拍他肩膀,日后两人想起这传闻,总是相视一笑。
后来几次出征,魏延对我不再如初见时那般彬彬有礼,在我俩短暂的共事中,他那柄鬼头短刀对我亮过两次锋刃,其中一次就在丞相账中,那时我任长史,而魏延已是镇西大将军,刚刚出征归来。
我进入账中之时自然坐了下座,丞相却对我耳语,让我与魏延并坐。
那次宴席很不愉快,我俩因为大军进退问题吵了一架,他不顾丞相在场,呛啷啷抽出腰间短刀,一时间寒气刺透整个营帐。
后世有人作书,说“延或举刃拟仪,仪泣涕横集。”
其实我没哭,只是觉得胆寒,寒的不是那泛白的锋刃,而是耳语的丞相,数年之后,我从丞相梦中醒来时才彻底明了,也许从那时起,这步棋就已经布好了。
建兴十二年,丞相和司马太傅在五丈原对峙,他自知时日无多,将我和姜维招至塌前,他说,待自己死后魏延必反。
姜维低头不语,手掌轻划,做了个割颈的动作,丞相却摇摇头。
“蜀中已无大将,魏延还不能死,”他边说边咳,咳出血来,“我有一计,能敲掉魏延的反骨。”
第二天营地宰羊犒劳三军,魏延素与士卒交好,酒喝了八坛,倒头睡死过去。
千年之后,有人评价丞相“多智而近妖”,在那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我能确定的一点就是,丞相早已胜妖。
那夜月满,丞相于七星帐内布七盏明灯做法,和我、还有姜维三人进入了魏延的梦中。
2
我知道姜维瞧不起我,武将总是瞧不起马后炮的文官,可他从来不说,个中缘由想来也不过因为我俩都是叛将。
这人虽然年轻,却文武双全,且城府深,我摸不透。
丞相跟我俩讲解窃梦之法时,他一言不发。我听着玄乎,脑海中反复琢磨,半晌才想起沉寂多年的太平道。
丞相说,魏延是现在蜀中少有的将才,可性格乖戾,不服军法,我自不用说,姜维资历不够,无人可以与他制衡。
而这窃梦之法,是让我三人的魂魄进入魏延梦中,将忠于蜀汉,忠于后主的意念植入魏延梦中的道术。
此种办法所植入的意念根深蒂固,无法移除,可必须要在魏延思想的最底层。
丞相解释道,一定要让梦中的魏延再继续做梦。
账内熏香渐浓,我三人躺在布好的法阵中渐渐恍惚起来,我突然想起一事,便问丞相。
这法术有无危险?
丞相的胸膛无力地上下起伏,仿佛呼吸也是负担,他两眼望天,轻轻地对我说:
第一,如果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你将永远无法醒来。
第二,梦境中的时间比实际要慢,而且梦境每深一层,这时间的差距都会被无限拉长。
第三,如果你想……
丞相说到这里,我便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3
烈日当头,兵临城下,前线小卒一个踉跄摔进账中,“主公!上将潘凤也被斩了!”
我眉头紧皱,转头看着座上的孔明。他一袭白衣,手持羽扇,淡然道:“可惜我军中上将颜良、文丑未至,得一人在此,何惧华雄。”
我知道此时我应献计献策,可却脑袋空空,什么也想不起来。
正在我犹豫的当口,一人手持银枪于阶下大喝一声:“我去给你斩了华雄的头带来!”
账中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我定睛一看,是魏延年轻的样子。
那时他的兵刃还是一挺银枪,浓密的胡须也还只是胡茬。
孔明微微一笑,羽扇一摆,问道:“你是何人啊?”
魏延道:“我和兄长杨仪,三弟姜维一起出来打天下,现在是你军中一个马弓手。”
众人哗然,我的心却咯噔一下。
孔明示意众人安静,叹了口气:“我要是派一个马弓手出战,会被华雄耻笑啊。”
魏延倒转枪头,往地面一插,深入数丈。
他指着孔明案前的酒杯,说道:“我把华雄的脑袋带回来时酒若冷了,你大可以砍下我大哥的脑袋!”
说完这话,他手指向账中一人,是我。
我的心又咯噔一下,冷汗刷刷往下淌。
4
后来丞相告诉我,梦境和现实最大的区别便是,你不知道梦境是从哪里开始。
魏延提着华雄首级回来的时候,我突然明白此时我身在梦中。
这是丞相给魏延编织的第一个梦,宗派与名望。
梦里他是丞相的亲信,是温酒斩华雄的英杰,不再是那个无依无靠,出身贫苦的穷小子,也不再是那个骨子里缠绕着自卑和自负两极的集合体。
丞相将那杯还未冷的酒赏给了魏延,随即遣下了账内其他人,只留我和姜维。魏延一口酒下肚,晃了三晃倒在地上。
丞相布下法阵,点起一柱香。
“杨仪,你和我去下一层梦境,姜维,香灭时破梦。”
我点点头,再看姜维,面色凝重。
5
月明星稀,账外军士皆在饮酒作乐,我也喝了点儿酒,不过完全没有醉意。
听得几个士兵聊天,大概是夸赞将军魏延勇武,直闯敌营提回了司马懿的头,这一战魏国只剩残兵败将,马上就能回家了。
我也高兴,觉得丞相夙愿终得偿,马上就可以回汉中了。
篝火熊熊,风吹透我的长衫,本想回账中取暖,却看月光下魏延独自一人气冲冲地朝丞相营帐走去。
我说不上来,却觉得哪里不对,便也匆匆跟了过去。
丞相的大帐和其他的所有都不同,七角固定,尖顶高耸,我问过丞相,他只说这是古人传下来的,叫七星帐。
走近帐前,远远便听见帐内吵架的声音。
“魏延!进帐为何不先命人通报!”这是丞相的声音。
魏延语调更高:“姜维和我说,我杀的不是司马懿!”
我急忙钻进营帐,只见营帐中七盏明灯置于地上,六盏灯火摇曳,主灯却已翻倒,火灭了。
再看丞相,一席黑衣,手中一柄七星宝剑,见我进来刚想说话,可一张嘴便咳出一口鲜血。
“杨仪啊,”丞相对我说道,“司马懿擅使妖法,用一替身骗过了魏延,可惜我已时日无多,正在此帐中点七星灯续命。七天内灯只要不灭,我便能延寿十年。”
我听到这里不禁皱眉,想不通丞相为何会相信这些旁门左道。
他又接着说:“可魏延却不听劝阻,非要来和我对质司马懿的死活,一进来,便踢翻了我的主灯,我命休矣!”
魏延却不理会他,一脚又踢翻一盏灯,大喝道:“我带回来的人头呢!”
灯一灭,丞相像断线木偶,脚步飘忽。他从案下拎出一个包裹,用力一抖,包裹中滚落一颗人头。
是司马懿的人头。
人头滚到魏延脚边,他刚想伸手去提,那颗头却像风化的石雕,如砂砾般解体,哗啦啦碎了一地。
我不禁吓得倒退几步,魏延也是大惊,手停在半空,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丞相走到魏延面前,又喷出一大口鲜血,他对魏延说:“我已经挺不过今晚了,续命本是逆天之事,不成我不怨你,我只希望你能代替我,匡扶后主,复兴汉室,一统中原。”
他搭在魏延肩上的手慢慢滑落,整个人瘫软下来,扑通倒在魏延脚边。
“丞相!丞相!”魏延见丞相没有反应,大踏步冲出营帐,临出门前对我喊道:“杨兄,看着丞相,我去叫人!”
十几年间,魏延从未叫过我杨兄。
我突然明白,这是丞相给魏延编织的第二个梦,愧疚与忠诚。
愧疚是忠诚的船骨,丞相想用致他死亡的愧疚来加固魏延的忠诚,在这个梦里,魏延将背负着自责,成为蜀国最后的栋梁。
账外突然人声鼎沸,恍惚间,我看到地上的丞相动了一动,随即又闻到了那熟悉的香气。
睡意来袭。
6
建兴三年,丞相命我为参军,代行相府事宜。
建兴十九年,蜀汉大军一路杀到江东,彼时东吴已无可战之力,孙权归顺。
此后数年间,曹魏已无法与蜀汉抗衡,建兴二十五年,魏帝曹丕自刎于洛阳。
至此,中原统一,后主刘禅封为汉广武帝。
之后又过了十三年,我年事已高,数病缠身,自知大限已到,不过大业已成。
这天丞相和二爷一起来看我,絮絮叨叨聊了很多,关于驻守南疆的赵云,关于娶了第三房妻子的二爷,关于刚过完百岁生日的黄老爷子。
我听他说话,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便挣扎了从床榻上坐起,问他:“魏延怎么样了?”
丞相一愣,嘴半张话却一直不说出来,倒是二爷先开了口。
“魏延是谁?”
7
那天丞相临走前留给我一个锦囊,他手掌扶在我额头,我双眼被遮住,什么也看不见。
“睡吧,梦里会用到这个锦囊。”
我已无力睁开双眼,沉沉睡去。
8
建兴十二年,五丈原,丞相布完窃梦之法后昏昏睡去,再没醒过来。
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长梦,努力回想,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自知丞相死后蜀军已无法与司马懿对峙,于是秘不发丧,背后则安排撤回汉中之事,姜维问过我,是不是需要将撤军之令知会魏延。
我不知其意,反问他,魏延是谁?
那一刻我看到了姜维眼中的释然。
两个月后,军队撤退,有探子来报,说魏延违背军令,与撤退部队背道而驰。那时我才突然想起这个人物,姜维认准他是不服军令,阵前叛逃,谏言使追兵追杀这个叛将。
不知为何,我坚信魏延不会叛乱,便令姜维处理撤退事宜,只带寥寥数人追了过去。
那天截住了魏延的部队后,我却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
魏延见我赶来,说道:“杨兄,我不怨你隐瞒了撤军的消息,可无论如何,不完成丞相遗愿,我绝不撤兵。”
我眉头紧皱,魏延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懂,可凑到一起,我竟理解不了他的意思,突然脑海中浮现丞相苍老的面庞,想起了他塞到我袖袋中的锦囊。
我下意识伸手去摸,锦囊就在我袖带中,打开来看,上面只有一句话。
魏延见我不答话,又接着说:“我踢翻七星灯害死了本能续命的丞相,自当以命相抵,可如今,丞相遗愿未了,我愿代他完成夙愿。”
我在马上几乎坐不稳,只能拉紧缰绳,斟酌半天才说出一句让自己也背后泛冷的话。
“你……你是谁?”
魏延一脸疑惑,他刚想说什么,可话却没能出口。
他身后追随的部署马岱暴起,一刀斩落了魏延的头颅。那颗头骨碌碌滚到我脚边,魏延两眼还睁着,直盯着我。
马岱翻身下马,对我做了个揖,说道:“丞相早知死后魏延会反,已布下妙计,如今叛将已死,属下全听从杨将军号令。”
我脑中一片空白,觉得灵魂已离体而去,再看锦囊,那句话只有四个字。
“犹在梦中。”
9
建兴十三年,在汉嘉郡阴暗的地牢里,我又想起在五丈原和丞相一起做的长梦,在那个绵长的梦境中,直到吴魏灭亡、汉室一统中原、主公和五虎上将垂垂老矣,我都一直伴在丞相身侧,只不过梦结束时我醒了,而他没有。
撤回汉中之后,我才知道丞相死前已安排好继任者,不是我,而是蒋琬。不过那时我更在乎的是魏延的死,也无心争执。
在我第三次向后主进谏为魏延平反时,后主和姜维密谈了许久,结果是我以造谣毁谤之罪被投入了汉嘉郡的地牢。
造的是丞相施妖法的遥,毁的是马岱错杀魏延的谤。
地牢阴冷,我反复翻看丞相给我留下的锦囊,突然想起了那个和丞相一起做的长梦,也想通了许多事情。
这窃梦之法不只针对魏延,也针对我。
丞相爱才,爱的却是听话的人才,他一直以来信任的都不是魏延或者我,而是姜维和蒋琬。
丞相带我进入的前两重梦,确实是为了遏制魏延的反骨,让他不可叛逃,否则以当时五丈原的兵力,谁也不敢保证能拦得住一心要反的魏延。
而第三重梦却是专为我而编织的。在第三重漫长的大一统之梦里,没有魏延的身影,丞相将魏延的存在从我的脑海里尽数抹去。以至于醒来后我没有和他商量撤退的消息,也在对峙的阵前完全忘记了质问他拒不撤退的理由。
而丞相自己,则永远活在了蜀汉复兴的梦里,梦里的丞相寿过百年,后主英明,五虎将犹在,唯有魏延,像从没出现过,而我也在完成了丞相的嘱托后归西而去。
再打开丞相留给我的锦囊,看着那四个字,突然想起了五丈原那夜入梦时丞相告诫我的三件事。
第一,如果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你将永远无法醒来。
第二,梦境中的时间比实际要慢,而且梦境每深一层,这时间的差距都会被无限拉长。
第三,如果你想醒来,死亡是最快捷的办法。
是夜,我用腰间的绸带绑自缢而死。
犹在梦中,但求梦醒。
(史记:蜀将杨仪,建兴三年(225年)任丞相参军,此后一直跟随诸葛亮。亮卒,他部署安全退军。亮生前定蒋琬继己任,仪仅拜中军师。建兴十三年(235年),因多出怨言,被削职流放至汉嘉郡。但杨仪仍不自省,又上书诽谤,言辞激烈,最后下狱,自杀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