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性与文学
——新兴思潮背景下的的当代文学多维度探究
文/赵笛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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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论
古希腊的神话,荷马的史诗,印度的吠陀本集,中国道教的传说故事……文学发展到今天,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们已经积累了相当数量的文学作品,这是一部可以折射人类社会变迁的历史,也是一部人类思想发展的历史。文学不仅仅是供人消遣的奇闻轶事,或卖弄辞藻的诗文游戏;经典的文学作品背后总是有着深厚的哲学思考作为支撑,自成一家的文学创作者们也总是先构建起了属于自己的结构坚实的宇宙观与世界观,再通过文学这样一种具象与感性的途径,生成了属于自己的独特表达方式。
进入了新的时代,科学技术的发展速度的飞速提升,不仅改变了我们的生活环境,也在很大程度上帮助我们在关于人类意识与身体、心理与灵性的问题上有了许多颠覆性的新认识。从心理学家的精神分析、原型、集体无意识,到生物学家关于人类大脑、DNA等的研究,再到量子物理学家关于量子层面上存在的全息能量场的揭示……所有这些时代最新的科学研究成果,都在指向千百年来的宗教与文学中反复提及的古老智慧,关于人类精神与肉体的关系,关于爱的力量,关于一种超越的生活……这是一个将灵性洞见与科学发现整合起来的时代,这样一种浪潮也已经波及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而文学作品,作为能够反映出先进思想意识形态的一种有力途径,也作为千百年来指引人类心灵走向的一盏明灯,当然也同处于这样一股浪潮中,产生着新的发展与流变。
灵性知识就像是进入黑暗的潜意识世界时的线索和永明灯,通过与自己内在的神性力量有所联结,个体可以获得巨大的力量,获得理解文学艺术中隐喻形象的洞察力,以及结合自身体验而产生的共鸣;同时,通过这样一个机制,文艺作品的接受者也可以成有一个有意识的鉴赏者和创造者。它就像是一把金钥匙,能够去打开和穿透古今中外经典文艺作品中的那个终极真相,明白它们只是变了一种符号表达的方式,变换了不同时代、民族、宗教、社会意识形态的背景,却连接着最底层全人类共通的恒久人性矿藏。
在当下这个时代,越来越多的先行者,将这样的灵性力量,以越来越多元的表达方法和实践方式,呈现给大众。同时,时代和自然的走向本身也在以或温柔或暴烈的方式推动着每一个敏感的人去发现这样一种觉醒的力量。说“觉醒”也许显得过于宗教化和形而上,但如果要从当下这个起点,来创造出一个更加美好、安宁、健康、和平的人类社会,能够依靠的,也唯有这样一种爱与宽恕的进化力量。而文学也不失为一种温和而有力的传导方式,给每个人的内心,带来疗愈、净化与新生的力量。
在本篇论文中,从世界、作品、读者、作家这四个方向出发,试图将自己几年来了解、阅读、鉴赏和体验过的灵性知识与文艺作品以及它们之间相互贯通、相互阐释、相互补充、相互影响的内在关系进行列举、梳理和整合。希望通过写作本文,能让当代世界文学中这样一种如同嫩芽破土而出的态势,被更清楚地了解和看见,同时,也是我个人阅读与思考历程中的一次阶段性总结与再创造。
关键词:当代文学残雪灵性哲学约瑟夫·坎贝尔 神话 村上春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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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界:哲学的整合
哲学与文学就像人的两条腿,前者抽象一些,后者更加具象,它们都是关于人对于世界的认识的一种思维存在形式。正如数十年来坚持从事实验性文学创作的作家残雪在《于天上看见深渊——新经典主义文学对话录》中,与研究哲学的弟弟邓晓芒对谈时所说:
你如果要区分一下,如果哲学是以概念为基础的理性认识,艺术就是由感性和直观构成的理性认识吧?你必须是有世界观的人,经常操练的,对世界有一定的成熟的看法的人,才能成为这样的人。如果你是一个稀里糊涂的人,就靠那点原始本力,那是搞不出的,到最后他就没有好多东西,就搞完了。
回想自己最初开始对文学感兴趣,也许是从睡前的童话故事,从少年版的名著小说开始的,但随着阅读和生活经验的增长,就会本能地开始寻求更具抽象性同时也就具有了高度概括性的语言,作为对于自己思想的一种引导、锤炼与拓展,而这种语言,就是哲学。
西方的思想发展史,从中世纪、文艺复兴、古典主义,再到启蒙时代,千百年来受到基督教神学思想的深重影响,这种上帝的观念至今仍存在西方基督教文化圈的现代人精神中。而在当代,一些表达出对上帝与耶稣基督的重新认识与理解的书籍,如《与神对话》、《告别婆娑》、《奇迹课程》等,将《圣经》中的故事及其中的象征符号进行了重新解读,关于“原罪”“禁欲”等落后的神学观念获得了清洗,而在宗教仪式与教义背后所蕴含的基督意识本身获得了新的彰显与活力。十二星座在无论中外的现代人中都广为流传,如今当代占星学在大众中的推广与学习方兴未艾;在系统的占星学中,各个行星所拥有的、以及在行进中、在不同相位下产生的灵性能量,占星师都会以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和故事为原型进行解读,来帮助人们理解。美国杰出的文学及比较神话学者,被誉为“神话大师”约瑟夫·坎贝尔,更是将全世界各民族的远古神话整合,并揭示了它们形态各异的形象与情节背后的古老智慧与普遍的灵性意义;他对于神话这一文学形式的解读跨越人类学、生物学、哲学、心理学、宗教学、艺术史等领域,他的作品不仅影响和启发了《星球大战》、《黑客帝国》、《哈利·波特》等众多西方当代文学与艺术的创作,也在全美范围内取得了畅销,促使了文学背后的灵性意义被大众所理解与洞悉。
至于东方,在印度这样一个有着深厚悠久的宗教与灵性修行传统的国家,一些受到古老宗教教义的浸润而又能够超越它们的表层意义的哲学家(通常他们也被称作心灵导师)走进了西方世界,也有越来越多对于心灵世界有所探求的现代人走向了他们。在西方有着广泛深远的影响的印度导师克里希那穆提说:“我只关心一件根本的事情:让人们自由。我想使人挣脱一切牢笼、一切恐惧,不再创立宗教、新的派别,也不再创立新理论、新哲学”。这是对于印度古老哲学形态的一种解放。在古老中国,许多延续至今的哲学思想,如八卦、“无”、“道”、“自然”等,这些能够与西方古典哲学分庭抗礼的概念,如今也被当代西方人所学习和借鉴。当前美国著名的心理学家、哲学家之一,超个人心理学的最重要的作家肯·威尔伯这样表述了各宗教的整合:
崔雅:从表面看来,你很难发现佛教和基督教有什么共通之处,因此长青哲学到底有什么重点各个宗教之间到底有什么共通之处?
肯:至少有一打以上。我可以举出七个最重要的重点:第一,神性是存在的;第二,神性就在我们心中;第三,我们大部分的人都没有领悟内在的神性,因为我们都活在罪恶感、界分感和二元对立中,也就是说,我们都活在堕落或虚幻的情境中;第四,从这样的情境中解脱是有路可循的;第五,如果我们循着这条路走到终点,结果就是再生、解脱或直接体验内在的神性;第六,如此一来,罪恶和痛苦便止息了,第七,接着便开展出众生一体的慈悲行动。
当代哲学愈发朝着跨越宗教与种族的方向发展,各民族哲学思想的历史脉络,发展到今日,愈来愈注重寻求交流与融合的可能,这必将使人类整体的思想产生新的质变。同时,当代科学也被运用在帮助人类进步到和平与富足的新世界的进程里。电影是一种与文学密切相关的艺术形式,它将文学、美术、音乐这三种艺术形式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我认为在某种意义上可将它看做一种多维度的文学。从一些世界范围内上映的电影如《2001太空漫游》《阿凡达》《星际穿越》《超体》等堪称经典的科幻类电影中,我们可以看到宇宙和太空的秘密被一点点打开;在《彗星来的那一夜》《超脑》《超时空接触》等这些在国内算是相对小众的电影中,当代人体生物科学、量子物理学等等当代科学技术的最新发展,也获得了故事形式的表达。这些普世性艺术作品中蕴含的思想与内容,既是科学和理性的,又是情感和灵性的,既是技术和实证的,又是艺术和想象的。更多的疑问被放在我们的眼前。万物皆是能量、对于时间与空间相对性的把握等等物理学上的揭示,更是启发人们更加关注自己的内在世界,观照自己的思想与情感,明白思维作为一种具有创造性的能量,对于物质世界能够产生的作用。再次引用残雪在与邓晓芒对谈录中的一段话,她在这本书的序言《审美与自然》中这样说道:
一般的看法是,内心的世界是小世界。但很少有人真正懂得,这个小世界有无限的层次,有纯精神的逻辑和规律,并且它通向一个比我们通常所认为的“外部”更为广阔的、随我们的认识而可以无限扩展的巨大世界。我感到当代精神的发展将会朝着这个方向突飞猛进。
可以说,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中一股暗潮汹涌的新思想,同时,这也是由每一个普通人来参与的运动,是走向内在的运动,在这里,标准、权威和学院派的理论并不是居于最顶层的,最重要的是每一个人在生活中通过对于自己身体与心灵的关注而所带来的切实物质体验与创造。另外,这样一种向内走的过程里,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可能出现像日本奥姆真理教这样打着“灵性”旗号而涉险走入人性黑暗盲区的情况;与之相关的日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也是由于奥姆教信徒被灌输进特定思维模式构成的封闭式线路,却没有获得对于生命与人性的复杂与深邃面向的理解,与足够坚定完善的自我力量,而导致人受困于特定意识形态的一个显性社会事件。
哲学与宗教,世界观与宇宙观,因其属于思维形态上的发生因而更加不易把握,为了能够深入这样一种探索与拓荒,一个人需要具备一颗坚定而清晰的本心,需要保有对于人、对于生活与自然中种种物质体验的敏锐与热情。而文学就提供了这样一种可能,它将形而上的思想架构,与生活中可感可触的质感建立连接,与一个人最真实的感觉与情绪建立连接。在文学作品中的精神性,并非是灌输给我们某种特定思维方式的封闭回路,而恰恰是打破那些悄悄潜入我们精神内部,不易觉察的由种种外力强加的体制。阅读当代的优秀文学作品,从中把握和理解这个时代的进步与困局,也看到这一困局与历史上所有发生过的事情之间的联系,了解这一灵魂千百年来的冒险旅程如何在当下继续。村上春树在与一位曾是奥姆教信徒的青年的交流中了解到,在奥姆教团内是禁止阅读小说的,而他将一本村上的小说偷偷藏起来每日翻看,直到最终逃出了那样一个场所。这正是独属于文学的力量,也是我个人正在生活、思考、阅读与写作的过程中试着去熟悉和使用的一种力量。
二、作品:神话的再造
作品是文学活动最核心的组成部分。随着各种信息交流手段的飞速发展,著书立说不再是一件难事,文学作品的数量于是也空前增长。从这些纷繁的作品库中,我渐渐能够分辨拥有跨越整个人类群体经验的温暖力量的好故事,与还未深入到能够走出特定文化区域或特定年龄范围的,不那么具有普遍性与超越性的文学作品。
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小说在我的成长中对我影响深远,他写作的的十三本长篇小说全部读过,感叹于同样是爱情故事,村上却能写成那么温暖又那么有力的样子。在其中每个人都不试图去仰赖任何人,但每个人又与每个人紧密相关。救赎的力量始终在那里,救赎的对象首先是自己。给成长的圆满性留有确凿的可能,但也不消解其中甚至比当下普通小说中呈现的更深的绝望与损伤。始终你会感到整体的基调是光明仁厚的,尤其是在《1Q84》这样明显的大团圆结局。在其他几个长篇里,也同样能看到主人公经历种种严酷的考验和磨炼后,抵达某种更加喜悦和轻松的“下一阶梯的世界”的痕迹。每一次重读,仍能感受到其中对个人存在性孤独的深深抚慰。大概人非得潜入到足够深的彻底的黑暗中,并与之产生彻底而善意的交流,才能带着这样的力量重返人间,并且带来一些亲自挖掘创作出的,来自“那里”的新的信息。但愿那将是柔软的触及每个人最深处的温暖的光。村上在写作长篇小说《1Q84》完毕后的三天两夜长访谈中说过这样一段话:
村上春树:“进入二十一世纪后,我切实感受到世界对我的小说的反应发生了很大变化。这种变化显而易见。在日本也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变化。这不,《1Q84》这样的小说眨眼间就卖掉一百万册,一时间令人难以置信。老实说,这可是个莫名其妙的故事哦。自己说有点那个了,但我认为在内容方面可说相当难懂。与《挪威的森林》的畅销情形大不一样。这么一想,背景中是否蕴含着时代潮流的巨大变化呢?有过现代,有过后现代,而我觉得后现代绕场一圈后,一个时代恐怕便已宣告结束了。”
松家仁之:“我们或许来到了一个‘包含着自我的自己’面临重组的时期,而村上先生您的小说在世界上广受欢迎,可能和这样的背景不无关系,是这样吗?”
村上春树:“无法详细说明,但我的这种感觉十分强烈。也许‘神话的再造’将成为一个关键词,我个人隐隐约约有这样的感觉。”
的确,在村上的13部长篇作品中,除了《挪威的森林》这一部严格用现实主义手法写就的长篇小说,以及创作初期,三部风格走向尚未明确的作品外,他的小说世界中始终贯注着一种由种种神秘的隐喻谜题运作而生的独特魅力与力量。我暂时不想也无法用某种准确的结论或理论来描述它。因为对于村上的阅读过程几乎贯穿了我的整个青春期,那是一段时常感到艰难与激烈的蜕变过程,在其中,这位作家的文字带给我的深刻感动与鼓舞,至今仍让我对他有着由衷的感激与敬意。在他小说中的许多句子,都曾被我都拿来当做一种心灵指导一样的东西来反复阅读,其中蕴含着真切的温暖,就好像那些文字是一盏盏暗夜中的细小灯火。这样的心理真实性,大约是每一位走在蜕变路上或是涉足进入黑暗的意识深层的读者,都会感受到的鲜明印象。
神话是文学最古老的美妙开端。那些充满原始之力的神话故事中,蕴含着一些在根本上植入人类意识深层的意象与模式。如果去了解所有民族远古的神话,以及其实质为执行某个神话的仪式,就会更多地理解整个人类经验跨越时空距离的共通性,会发现世界各地不同神话系统中许多共通的象征,这些象征自动地埋藏在潜意识中的阴影、人类的集体无意识中。约瑟夫·坎贝尔在《千面英雄》中这样讲述过神话的特质:
在古代的世界中,童话故事、神话和救赎喜剧被认为比悲剧的地位更高,它们包含着更深奥的真理、更艰难的实现、更合乎逻辑的结构和更完整的启示。……神话和童话故事的任务就是揭示从悲剧到喜剧这条黑暗的内心之路所隐藏的危险,以及所需要的技巧。因此神话和童话故事中的事件非常荒诞离奇又“不真实”:它们代表心理上的生理,而不是有形的胜利。即使是关于真实历史人物的传奇,胜利行为也并不是以逼近生活的形式呈现的,而类似于梦境。因为关键点不在于这种行为在现实中是否发生过,而在于这种行为发生之前,在我们都知道并且在梦中去过的迷宫里,必须发生另一件更重要、更基本的事情。神话中英雄的转变可能是外显的、偶然的,但本质上它发生在内心——为了实现世界的改变,英雄要在内心深处克服隐藏的阻碍,恢复长期遗失和被遗忘的力量。
若一个人想要获得最强大的光与爱,那么也必然将引发他最深刻的黑暗与恐惧。如何从人世间种种悲剧、痛苦中获得超越,就像耶稣、释迦摩尼,或者甘地、特蕾莎修女那样,无论自己处境如何,无论世人如何看待,持续地活在无条件的爱与慈悲中,在没有道路的地方,也清楚地看到那个永恒光芒的指引,并在那个信念的支撑下,勇敢地穿越一个又一个的考验,最终臻于完美的境地,是他们持续地向内观看,直到“外”变成了“内”的结果。
小说中的故事,诗歌中的象征,这两者其实都是神话作为文学开端,其中蕴含的强大力量;而将这二者整合在一起,大约就是所谓“神话再造”的意义。启程,启蒙,考验,归来,这是坎贝尔总结出的自性的发现之旅的四个阶段。当代的文学创作中,那些曲折复杂的情节之所以能对我们产生作用、具有引领和鼓舞的作用,正是源于创作者亲身经历了这样一段冒险的旅程,于是可以作为开路者,将这些带来进步与更新的能量传递给我们。
三、读者:阅读的功用
在这个信息爆炸的现代社会,人们的生活节奏变得更快,面临的种种问题与处境都与古人不同,对于书籍的选择面也前所未有的增加,这一切都导致人们希望能读到更有针对性、启发性的,能够快速为自己的生活提供更好的见解与方案的书籍。与此同时,各个专业领域的研究者或是活出了自己精彩人生的个体,意愿将他们通过自身经历或研究而获得的独到信息分享出来,也正好适应了人们的这种需求。《从0到1》《超越智商》《自控力》《治疗密码》《零极限》《平行宇宙》等等这类涉及或心理或商业或科学或其他各专业领域,但都是以帮助读者更好地面对和处理自己的生活为动机的畅销书籍,虽然不属于小说、戏剧、散文、诗歌这样“纯文学”的领域,但它们对于读者的影响将是非常具有实践意义的。不管读者是否能将书中讲述的方法或观念持续地践行在生活中,至少在一个人拿起那本书的那一刻,心中的预期就会是:这本书可以为自己提供一种更加高级的,能够导向成功的思考或行动模式。
改变一个人的思想,就能改变他的态度、感觉,继而影响他的行动。这样的运作原理,其实是与文学作品一致的。只是文学作品的方式更加委婉,或者说需要一定的理解和鉴赏水平才能够走进那个大门并且行进到越来越深入浩瀚的境地。例如,阅读一首诗歌,除了阅读所需花费的那几分钟时间以外,对读者的生活似乎没有产生任何立即的影响,但是当一个人阅读了更多诗歌作品时,这些文学作品也许就会提高他对于美的感知能力,也许会使他对自己的思想情感发生和流动的模式更加敏锐,也可能会使他在表达自己的时候更善于选择适宜的词语和方式。若是再做更大胆的假设,也许他会从那些自己为之深深吸引的文学作品中,唤醒属于自己的创造力,继而也创作出属于自己的文学或其他种类的艺术作品,并由此也获得他在物质层面的丰盛与自我实现。
认识和理解一个文学作品最直接有效的途径,不是去阅读关于它的评论文章、关于作者或时代背景的研究介绍,而是带着自身在生活中遇到的所有痛苦、困惑、情绪和故事,纵身跃入文本之中,随着由文字汇聚起的流淌与潮涌,穿透故事或者形象的外壳,完成由他者的文字,途经自己的想象力,再与自己的实际经验产生交流、建立连接,这样一种置换,直接对内心的种种图像产生冲击与作用。最有力的读后感,不是一篇充满文学理论、评判标准的学术文章,而是读者内心受到的震动,是某种曾被冻结的情绪获得了释放的通道,是在阅读之后读者对于自己所经历的事物的感觉的改变,是从中生发出能够以思想的形式表现出的,对于自己内心的黑暗处所更深刻的洞见,是阅读以后,在现实生活中生成了自己新的态度、改变和选择。对于小说,要获得这样的阅读品质,在选好阅读对象后,最重要的就是引动自己体内的“意义置换”装置,村上在访谈中是这样说的:
村上春树:所谓小说,原本就是一种置换工作,是把内心的想象置换成文字。这一置换有时像谜一般,有些地方的关联根本搞不清。但是,如果这个故事能在读者的心中激起回应,就说明这种关联式确实存在的。这类“虽然搞不懂却在发挥着功能”的黑匣子,就是小说式的谜。这个黑匣子才是小说的生命线。在某种意义上,读者哪怕不明白黑匣子的意义,也不得不张开双臂接受它。然后,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将这种“不明了性”调整为自己的“不明了性”。我是说,假如打算认真、自律地读书的话。
松家仁之:把谜团转换成对自己来说更为切实的谜团。
村上春树:对。将这里产生的问题,置换成与自己更为贴近的切实的问题。两者的落差中恐怕就隐藏着解答。不过,能这样做的人还是有限吧。这工作需要相当的胆识。所以,总体来说我还是尽可能地为读者进行意义置换。
成为一位真正的好读者,不见得比作为一位真正的好作家简单。这两者所需的能量,实际是一组大小相等方向相反的向量。透过经典作品那一个个语言文字的符号——直抵创造力能量背后的那个自然本质,发动阅读者内部的机制,即人作为自然一个组成部分的自我意识——由此将原作品转换为属于自己的情感体验,进入到自己的记忆或经验。无论是读到的文字还是写出的文字,若是其自身果真具备那个强大的超越性,那么写作的流程,也许恰恰就是将上述的阅读流程反其道而行所引发的同种机制。
阅读能够带给我们的东西,是其他任何娱乐活动都无法取代的。每翻开一本书籍,就是在为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开辟一个更加广阔深邃的世界。从阅读中获得的体验,远远比在物质生活中的体验有着更多的层次,更宽的维度,更活络的连接。阅读不同国家地区的文学作品,就是去深入一个地区社群的心灵深处,去了解他们的局限,与我们的局限的相同与不同。我想,这是一种更加深刻的旅行,一种周游世界的途径。谁能说,在书中踏上一条异国的道路,不是一条真实的道路呢。
四、作家:创造的新生
为什么开始写作呢。也许是一种自发的愿望;写字的过程,让思想的过程变得不那么抽象无形,写下的文字在瞬间爆发出的力量,比简单的任由思绪在脑海中流过显然更有强度,仿佛可以让宇宙中所有的思想都与之会面交锋,连成一体。就像《与神对话》中所说:
“思维是纯粹的能量。你现在所有,曾经有过,将来会有的每个思维都是创造性的。你的思维的能量永远不会消失,永远不会。离开你的存在之后,它便进入宇宙,永远地前进。思维是永恒的。……所有的思维都会凝固。所有的思维都会彼此相遇,交织出不可思议的能量之网,形成美丽得难以置信的、永远变幻不定的形态。”
我想,这也就是阅读与写作的乐趣所在,在阅读中,我们与蕴含着深邃、美与疗愈的思维相遇,提升着自己的能量状态,而将自己的思维写下来的过程,又是一种与隔着遥远时空的作家们产生的,美妙的交流与共振。在离开书与笔以后,我们也就能够带着这样的智慧光亮,重返和继续我们的生活。
那些已经创造了丰硕文学作品成果的当代作家们,他们又是怎样理解在这个时代中进行着的文学创作活动呢?我想引用残雪与她研究哲学的弟弟邓晓芒的对谈记录,他们谈到哲学与文学的联系,谈到在当代,艺术的本质在一点点得到揭示与显露:
晓芒:叫做解体了,叫艺术的解体,所以他(黑格尔)就不能解释艺术的意义了。但是按你的这个解释呢,根本不是什么艺术的衰亡,是艺术本质的显露,一种暴露。
残雪:经过这么多年,终于慢慢把这个结构露出来了,好几代了,都想解释,但是解释了一场又算了,解释不了。
在西方古典哲学中,艺术的创作通常可被归结为灵感论或模仿论,人们认为艺术可能是来自梦境,甚至是源于艺术家被神灵附体。对于以文字为媒介的艺术形式,训练自己的思维,练习操控它们,监视自己的思维,思考你正在思考的事情,这大概会是一切文学和哲学生发的基础。学习有意识地觉察自己正在思考的事情、练习对于相同的外在境况转换出不同的内在思想、学会抓住自己的创始性思维,这种操练本身并不是只有“天才”才能做到的事情。这只是需要训练,需要专注,还有跨越隐性的旧有信念局限的勇气与决心。
文学不仅仅是文字游戏那么简单。好的文学作品,应该具有鼓励人在最严峻的处境下也依旧追求爱与光明的力量。这也意味着写作的人需要具备一种超越的能量,就像巫师那样,深入地探索了自己的潜意识、无意识,并从那里,找到具有普遍性的人性运作原理。
进行这样的作业,不仅仅是一种单单运用左脑的逻辑化与思维化运作,也不是全凭毫无预兆的“灵感”降临而进行的情绪化写作,更要求作家投入整个生命,在生活中成为有意识的觉知者和创造者,要求作家有强大的能量。因为外在是由内在创造的,要想改变外在,必须要先改变内在,而文学就是这样一种发生在内在,在人的内心深处进行的活动。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矛盾、战争,更重要的是,有太多由人的内在恐惧造出的负面情绪;它们就躲在每一个人生活中,平日里被扫到意识的地毯下,只是在那些会让人绝望或强烈恐惧以至于感到无法面对的外在境况下爆发。而作家所做的,正是改变我们内心的黑暗,为悬崖绝境处注入爱与力量,注入生的希望。
逆境和痛苦可以是无上的导师,教导我们走向慈悲,走向对自己的爱与接纳,走向对他人痛苦的关切与了解,也走向与人类普遍性情感体验的广阔共鸣;在这个考验的尽头自然藏有珍贵的宝藏。但生活在平稳有序的日常生活中的人,通常会选择则避开心理上痛苦的体验,而这样也就同时避开了深入认识自己,并且去过一个真实而又能点燃自己最深潜能与激情的生命的机会。我们有太多办法可以不去碰触自己赤裸脆弱的内心了,零食、购物、泡沫剧、依赖性关系、甚至是一部粗制滥造的网络小说——正如卡夫卡所说:“我想,我们应该只读那些咬伤我们、刺痛我们的书。所谓书,必须是砍向我们内心冰封的大海的斧头。”有力的文学作品,能够穿透我们内在与外在的麻木,直抵朴素敏感的内核,在那里我们看到自己在生活中压抑过的种种感觉与感情,它们也许不那么让人觉得舒服,但却是恢复我们生命完整性的重要部分。好的文学作品总能让所有这些深层的情绪获得光照、释放,从而带来疗愈与更新的力量。
写作的过程并不像吃一块巧克力蛋糕,其中肯定会有非享乐性质甚至会是不那么舒适的部分;然而,从写作中我们能够获得的东西,显然具有更大的吸引力;要获得这样一种深入的能量,精神性与肉体性的关系或许也不得不进行重新的考量,并在作家的写作中获得实践。在阅读中国古代文学中有关情爱的部分时,会发现爱与性的能量并没能如同当代文艺作品中那样,获得更富融合美感、更有心灵深度、更具自然本质的形式表达;这在一个方面上折射出:古时作家倾向于认为思想与肉体、写文章与过现实生活,在根本上是分裂的两回事情;而过往的中外作家,在自身现实生活中的处境上,也时常显示出精神丰盛与物质富足未能兼得的窘境。到了当代,新的时代背景也许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机会,使“内”与“外”的平衡和谐成为可能。在这方面,又要提到村上春树这样一位典范。下面引用一段他与日本心理学家河合隼雄的对谈记录:
村上:打个比方,当我想把故事写下去的时候,没有体力就写不成。因为如果没有足够的耐力坚持就无法集中心神将故事引申下去。以我现在的状态,故事越写越长,书变得越来越厚。为此如果不去提高自己的耐力和注意力,我觉得首先就不具备必要的物质条件。
还有一点,做“穿墙”这类事情的时候,没有气力当然是不行的。即便是给自己鼓励,让自己明白输了就意味着无法进入,也是需要气力的事情。打个比方说,到了井底,人在那个空间里会有一种进到黄泉这样的地方的感受。一种祓除尘埃、清净身体的感觉是不是也非常重要呢?我是有这种感受的。
河合:进了“井”要“穿墙”的时候,我觉得如果没有体力,一想就会发生变化,即便是穿了墙也缺少惊心动魄的感动吧。最让人无奈的就是拿脑袋去创造。这肯定行不通。我经常把这个叫做“瞎编”。“瞎编”是没有身体投入、光靠脑袋想出来的。这种东西读者不会跟着走。日本人老是搞不清楚这个区别,有人说幻想作品不过是“瞎编”。其实,村上先生说的那种是要赌上自己的身体的。
由此可见,写作的过程并不仅仅是把思维的关键词串成句子,或是把预设的人物情节连成故事,而是动用全身的能量,一边感觉一边书写。前者当然也可以拼凑成字数相当的文章,但那样岂不失去了写作最根本的意义。文学创作唤起的情绪能量有时可以非常强大;脑海中想一想,曾留下过震撼人心的文字,却因痛苦迷茫而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写作者,他们的名字若列在一个名单也已有相当数量。能够全然感受种种黑暗势力的强度与深度,同时也足够清晰并不被情绪卷走;敢于质疑既有现实、冒险探求生命的本质,而又不至于长期陷入生活的困境或精神的危机;这需要以心灵坚实的宁静能量作为基础。进而在巨浪中自我驾驭,产生表达的意愿与创作的动能,则需要以理性完备的思维结构作为支撑。
在当代,无论是阅读还是写作,与文学有关的一切都在被越来越多的人接触。自媒体的兴盛使每个普通人的个体化表达得到公开与传播;在社会上有了许多专门教导写作的课程或是写作小组;文学类专业中的创意写作、临床心理学上的叙事疗法;这种种新生事物,都在鼓励人们通过写作这个途径,去探索自己自我洞察、自我疗愈的能力。在写作时,不再惯性地拿好坏标准做评判,也不急于以成为职业作家为野心;享受写的过程,深入写的动机;以这样的质地从事写作,自然会使个体与其深层自我间产生直接有效的的零隔阂沟通。不管对于处于当下哪个位置的写作者,这个圆心无疑都将成为一个全新的起点。
结语
文学、科学、艺术、灵性,书籍与精神的海洋何其浩瀚,而此刻的我只能凭借目前已有的积累,在关联与延伸的基础上获取自己的发现,并以现在已有的文字能力生成这样一些表达。在这个思考落笔的过程里,我时而感到的确是还有许多我尚未掌握的词语,尚未洞穿的连接,尚未涉足的场域。也许这样一次写作本身,最重要的凭靠并非专业与系统的理论知识,而是一种意愿为自己觉知到的某种感应而借力发声的自发热情。
文学是一种赋形;这个“形”,不像音乐是以音色、旋律与节奏为媒介,也不像设计是以物质、色彩或状貌为媒介;文学的媒介是语言文字,一种人类运作大脑而创造出的,时常因为具有多义性而“词不达意”的符号。貌似同一个事物、同一种境况,当这个物质实在被不同的文字表达出来时,再当这个文字表达被不同的人读到时,都会产生完全不同的效果,甚至在一些情况下,那个原始存在的本质都会得到变更;于是也是当你到了这个层面,就会在文学身上发现,那种完全属于符号上的、形式上的美——媒介本身产生的美。
最终,归结来看,文学的来源同任何艺术一样,是零点的创造力:这种力用东方的概念可以表述为空无、道或自然,用西方的理念来讲则是造物主、神或上帝。我愿将写作视作一幕自导自演的戏剧,一种自娱自乐的游戏;以此,在那个时空得以混淆,原理产生变更的神奇处所,穿梭进入那场繁盛的美与广袤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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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于天上看见深渊——新经典主义文学对话录》,残雪、邓晓芒著,上海文艺出版社
《村上春树三天两夜长访谈》,松家仁之采访,张乐风翻译,载于《大方》第一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恩宠与勇气:超越死亡》,肯·威尔伯著,
《千面英雄》,约瑟夫·坎贝尔著,浙江人民出版社
《村上春树,去见河合隼雄》,村上春树、河合隼雄著,东方出版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