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花蕊一身黑色罩衣,于夜半时分一直候在李太后院落之中,于黑暗中屈身藏匿在一个角落。
一直等到瞅准了李太后屋内熄了灯,一个小丫头掌了灯,开门出来,往她自己的住处走去。花蕊这才神不知鬼不觉溜了进去。
她蹑手蹑脚走到李太后床边,老太后鼻息已雷鸣。花蕊虚笼笼点起一豆烛光,从怀里掏出一抹香置于其鼻下。
须臾,老太后迷迷瞪瞪似醒非醒,“谁?”
花蕊脱下黑色罩衣,里面着一袭白衣,头发梳成瑶台公主那样的总角小辫,脸上厚厚的擦着通红的胭脂,她憋起嗓子叫道:“奶奶,我是眉儿!”
老太后一下子坐起来:“你怎么!你怎么!”她吓得声音都变了。
“奶奶,我娘给我吃了您赏的人参,我们已经共赴黄泉了!在阴曹地府,喝了那泥犁之水,我长大了,我来接奶奶!“说着,将手伸了出去,指尖都在滴血。
“不要不要!你走你走!我不想去!我不想去!”老太后忙拼命推搡。
花蕊道:“奶奶可也知道那阴曹地府不是什么好地方?那又为何把您的亲孙女送到那里呢?奶奶,眉儿想你了!那八寒八热的地狱,滋滋滋冒着漆黑的浓浆,一不小心陷入其中,浑身灼烂恶臭不绝,动辄数日便蛆虫涌动!我怕啊!奶奶!”
“别碰我!别!”李太后缩到墙角。
“奶奶,那硕大无朋的金刚在幽冥之中遍地人头之间指了一个,说是我爷爷!”“你爷爷?”李太后从墙角伸出脖子好奇地问道。
花蕊将滴血的双手抹在自己脸上,像小孩子一样托着腮,款款说道,他说我爷爷叫李存勖,并不姓孟。还说您一定会来地狱找我的。金刚说因为您的放荡必有六失,岂有失德而入地狱者?“
李太后瑟瑟问道:“胡言乱语,什么六失!“
花蕊道:“一者不自护身,二者不护财货,三者不护子孙,四者常自惊惧,五者诸苦恶法常自缠身,六者喜生虚妄,是为放荡六失。奶奶,您知道什么叫放荡吗?“
说完,花蕊从怀里掏出一颗事先准备好的血淋林的猪心,塞到嘴巴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李太后。“这是金刚给我的,说是李存勖的心,掏出来许久了,你尝尝?”血汩汩的从花蕊的嘴里流出,李太后开始呕吐起来。
她一边吐一边说,“花蕊!你休在这里装神弄鬼!我,我饶不了你!“说着,将隔夜的东西都吐了出来,老迈的身躯颤抖不已。
“你也知道装神弄鬼!你也知道恶心!你也知道害怕?你也怕阴曹地府因果报应是吗?“花蕊一把将她的领子拎了起来,让她直视自己吓人的脸。
李太后紧紧闭着眼睛,不忍相看。“为了一个丫头,你至于这样对我吗?”李太后低声吼道。
“就是这个丫头,魂兮未冺,不日来归!天孙地母都在等着你呢!“
李太后眼中惶恐不已,她惯读佛经,知道那天孙地母主管掩埋死生之事,“真的,真的会不日来归?她已经被埋在岳家山脚,难道,真的会还魂?抱影,抱影这丫头真的会来找我索命吗?那我,我真的去不了西方极乐世界了?阿弥托佛,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我不信手上沾满鲜血的放荡女人能不下地狱!菩萨能保你?你问问天地答不答应!”花蕊冷冷说完,将那颗血淋林的猪心扔到李太后的床上,转身离去。
夜,如此的凉。
“花蕊夫人!“原来是那个轻轻捏了花蕊手的小侍女一直在暗中观察,她小声说:“夫人真要救抱影就带上青儿!”原来这孩子心思沉稳,一切暗中了然却不言语,她早已买通大将军府的马房,二人骑上骏马,一齐在黑夜里向岳家山飞驰而去。
“应该就在这儿!”青儿飞身下马,花蕊跑到跟前,跪在地上不顾一切用双手挖了起来,“夫人,我去附近叫上村民一起挖!”青儿要去叫人。
花蕊这回是真的手指流血了,她摇摇头,“这夜阑人静之时,不要扰人清梦!更何况这般状况,不要吓到百姓!“嘴上说着,手上更加拼命的挖了起来。青儿于是二话不说,忙跪在地上跟着一起挖。“小妹,你为何帮我?”花蕊轻轻捞起她的手问。
静儿道:“这些年,我冷眼看着,只有你花蕊夫人,拿我们下人当成人,抱影忠诚,你对她也是尽心尽力,万人不及!”
二人奋力挖之“夫人!”静儿大叫。花蕊定睛一看,一股股泥汤涌了出来。随着汩汩滔滔的泥汤,二人惊讶的发现,一个矮矮胖胖的女子,浑身土色,状如泥人,从泥汤里站立起来。
“你们好大的胆!“泥人嚅动着嘴巴说道。
“敢问神仙是为何人?”花蕊问道。
“我乃地母,专司土地!你们竟敢在我身上乱挖,挖得我好痛!”说着,泥做的身体扭动起来,流淌的泥浆在她身上流动不已。
花蕊忙跪下:“小女子花蕊拜见地母娘娘!”然后将义胆忠心的抱影如何为救自己被掩埋至此讲述一遍。地母听了连连点头。
“看来,那真是个义胆忠心的忠仆!可是,土地虽为我掌管,死生掩埋却归天孙!我现在帮你把他唤来,你跟他好好谈谈吧!
只见地母脖子一缩,化作一滩泥水,消逝在花蕊二人面前。正在二人面面相觑之刻,天空妖风大作,尘土漫天。接着,一尊石像从地底下突然升起!这是一尊男性裸身石像,青儿臊的不敢睁眼。花蕊大着胆子上前用手触摸其胸口,那石像的上半身顿时化成人形!一把将花蕊搂到怀中。
“你是谁?“那男子做青白眼,极其高傲的问道。
“您就是天孙大人吧!“花蕊不管那么多,紧紧靠在天孙的胸口,将寻找抱影的请求说了出来。
天孙仍做白眼,道:“几千年以来,你是第一个敢于触碰我的人!我才得以化成人形!你说的,我可以办到。可是,我也有一事求你!“说完,天孙松开了手,花蕊忙后退几步,与青儿紧紧拉住双手。
天孙做青眼道:“我的下半身依然石化,需要一个真心愿意和我阴阳交合的女人才能彻底化为人形。你,愿意吗?“
青儿道:“夫人!“花蕊咬了一下嘴唇,”若我能助你化作人形,你可否让抱影还阳?“
天孙仍做白眼道:“言而无信,那是人做的事,神不会。“
花蕊转而对青儿道:“青儿,你去附近村庄找几件衣服,我们一会儿给抱影换上!“”夫人!“”快去!“
看着青儿的背影,花蕊转身,面对天孙,在黎明之前的黑暗之中,徐徐脱下了自己所有的衣衫,以绝色无瑕的玉体,奉献给这尊石作天孙。
“很疼,是吧!“
花蕊不说话。
当天孙彻底成为一个男人的时候,花蕊发现,自己身下的泥土,有血。
然而她顾不上这许多,快速穿好衣衫。“请马上告诉我抱影在哪里!“
天孙一指,土地上露出一截手指,那手指因为常年绣花描红食指上生生磨出高高的老茧!“抱影!“花蕊睁大眼睛一点一点剥落泥土,抱影整个人就在眼前。“抱影!”然而,她早已经没了鼻息。她坚定的嘴角淌着凝固的血,在沾满泥土的面颊之上,留下永恒的倔强与忠心。“抱影!“
天已微亮。黎明的彩绘斑斓开始映照大地,此时青儿已经回来。“夫人,您看她指甲里的泥土,再看她的口腔里的土。抱影是被活着埋进土里的!抱影死状惨厉,实在不忍相看!”青儿流着泪说道。天孙青眼抱歉说道:“我只能将死者还阳,至于生埋之人,恕我爱莫能助!“
花蕊不语,她将自己的黑色斗篷脱下,紧紧包裹住抱影,与青儿合力将她深深埋葬在一棵树下。花蕊跪在她的坟前,朗声说道“抱影,你的仇人,如蝇在食,乃吐乃成。我花蕊发誓替你报仇,我发誓,存心害人者,必遭毒毙!今生今世,不除之而后快,誓不为人!”
风,扫过花蕊流满泪的脸,刻下深深的泪痕。花蕊衣衫单薄,乱发披肩,十根手指头以血濡泥,其状极其凄凉。
青儿一字一板说道,“夫人,从今往后,请叫我抱影!!!”青儿跪在花蕊身边,“我要延续她的生命,尽心求解,永远和夫人一起,发誓为抱影讨回公道!”天孙在一旁做法片刻,青儿的脸马上化成抱影的样子,只是额头上多了一个红色弯月花鈿。
“抱影!”二人紧紧拉住手。
天孙道,“花蕊,现在你身上已能通神,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花蕊点点头,在太阳升起之时,与抱影骑马狂奔,向天边奔去。
“女娲娘娘,我也想有神力!我也想能凭借一己之力快意恩仇!保护我的亲人朋友,杀死我的敌人仇人!肮脏置恶之所,我实在是受不了了!”花蕊边策马奔腾边用意念升于九天之上,与女娲面对面在九天之上对话,她化为灵狐模样,虔诚的站在女面前。
女娲背对着她,冷冷说道:“你以为你是谁?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岂是你一个小小灵狐能够决定的?你真想有通天的本事,若不在地狱里历经磨难艰苦、又怎知人间之事并非乐事可慕、苦事可畏那么简单?不在血水里淌几遍,硝水里过几遍,就想成事,做梦!”
花蕊在马上顶着风扬鞭策马,“晓得了!“
宁国夫人房中,墨玉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床顶幔帐。金宝坐在她的床头,紧紧握着她的手。淡云冷冷地站在一边,手里端着药。窗外雷声滚滚,墨玉一骨碌坐起来,把被子蒙在头上,大喊:“妖魔鬼怪下凡了!妖魔鬼怪下凡了!别咬我别咬我!放开我放开我呀!”金宝忙把被子给她掀开,紧紧抱着她,劝到:“夫人别怕,下雨打雷而已!没有妖魔鬼怪,真的没有!”
淡云二话不说,一把揪过墨玉的头发,拿着药就往嘴里灌。墨玉挣扎不过,半躺在床上,任药汤流了一鼻一脸,呛得连连咳嗽。“你干什么!”金宝站起来,用力将淡云推开。“你天天给她灌的什么药!拿来我看看!”金宝怒喝道。墨玉哭着钻到被子里。
淡云道:“服侍夫人是我的职责,夫人病了,就得给她吃药,有何不妥?难道听凭姑娘你的所谓神明法术,给夫人降妖除魔?说句老实话,你没来,夫人没这么疯,你来了,夫人便疯了。究竟谁在装神弄鬼,谁在欲盖弥彰?”说着,将手中的鸡血红玛瑙药盅用力掼在地上,跌的粉碎。
金宝气得小脸通红,她玉指指向墨玉,眼睛坚定的看着淡云道:“你主子今天这样人事不知,但她究竟是大将军原配夫人!她有什么不妥,害她的人擎等着大将军责罚便是!五马分尸、千刀万剐,有的受!我等着,你也等着!”
二人气咻咻对峙,任凭墨玉在被子里嘤嘤哭泣。恰此时,府中家人带着宫里太监前来,见这情形,不由面面相觑,不敢吱声。太监小声叫了一声:“小姐,小姐,太后驾到了!”
正在此刻,宫里太监并一队宫娥在大将军府外冒雨前来,符太后御辇驾到,当年轻的太后玉足踏出御辇一刻,太后抬眼望这大将军府门口,风雨飘摇中,平芜将军府岿然屹立,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一世,究竟如何?难说。如这暴雨狂风一般,身世飘萍摇摇欲坠,根本不由自己做主!
符太后直接进入宁国夫人房中,太监宫娥于风雨中在门口侍立。金宝见姐姐来了,越发惊奇,忙上前行礼,道:“太后!”符太后与她轻轻点头,然后匆匆行至宁国夫人床前,掀开被子,墨玉见到她更是嚎啕大哭,“鬼呀!鬼呀!”符太后尴尬不已。
符太后道:“怎么成了这个样子?”金宝不语。符太后转身看看淡云,道:“你是宁国夫人的贴身丫鬟吧?你家夫人病成这个样子,怎么不报?”淡云不响。
符太后凤眼一斜:“哀家问你话,难不成你聋了?”淡云不响。符太后顿时气攻上脑,骂道:“来人!还不把这个目中无人的贱婢拖出去?”门外的太监听了,早蹿了进来。
“我看谁敢!”淡云指向众人,眼泛寒光,睥睨左右。这一下,所有人都懵了。符太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道:“你真是反了!一个下人,竟敢挟制哀家?”
淡云冷笑道:“你刚才问我聋了吗?是,我腹中有真龙,而你,不过是假凤!也配自称哀家!”一句话,说得众人不敢造次,更让符太后与金宝瞠目结舌。
只见淡云款款走到墨玉床边,把墨玉从被子里轻轻扶起来,道:“夫人,恭喜您!您已经是皇后了!而我,”她说着将墨玉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之上“已经怀有龙裔,没错,是龙裔。”墨玉的手贴在淡云的小腹之上,无知无觉的摸着,她抬眼看她,淡云正弯着嘴角,神秘地对着自己微笑。
就在这时,李冰率一众家人匆匆赶来,抬眼见符太后,立即下跪,道:“太后,蜀主孟昶,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