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瑾在广州待了五年,秀敏是他第一个带回家的女人,然后在举国欢庆的一个夜晚之后乘着夜色离开了。后来三姨也相继给朱瑾介绍了几个女人,但朱瑾总是以没有时间回家为借口推辞了。
朱颐跟着朱瑾去广州的时候是在16岁的尾巴上,世界上的一切都因了这样的年纪被渡上一层橘黄色的暖色光晕。
这是当初带朱瑾来广州的余叔离开广州后的第一年,余叔年纪大了,加上母亲病逝,索性就回家之后再也没来了。
余叔走的前一天晚上,朱瑾早早地下了工。他把余叔拉到出租房附近最好的一家中餐馆,说是为了对这几年余叔对自己的照顾表示感谢,一起吃顿饭。余叔把行李放在旁边,嘱咐了朱瑾一些工作上的事,二人就开始喝酒。
那天夜色降得很晚,秋老虎的尾巴横陈着从广州上空扫过,餐馆的冷气开得很足,空气干燥又沉闷,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越的声音。朱瑾不会表达,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表达过浓烈的情感,连同母亲离开的那晚和跪在爷爷棺木前的那晚也一样。他总是习惯用冷冷的目光看着周围的一切,然后说很少的话,做很多的事,像老朱一样。
凌晨两点的街道空旷安静,路口的红绿灯兀自变换着颜色。余叔已经有些不胜酒力,朱瑾一手扶着余叔,一手拖着余叔的行李往餐馆外走。
“余叔,这些钱麻烦你给我爸带回去。”
“老朱在家也不容易,还要带着你弟弟,老朱命苦啊!”
“余叔,这几年,……”
“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你踏实肯干,一定会有出息的,你就在这儿好好干。我得去火车站了,待会儿去晚了人多,不好买票。”
“那,我给你打个车吧!”
“不用,这儿离火车站又不远,我走着去,来,把包包给我,你回去吧,你也喝了不少。”
余叔身上有些发黄的白色背心消失在街角,路灯刚好由绿色变成黄色,藏进马路牙子上的橘色路灯光里。
16岁尾巴上的朱颐坐在开往广州的火车上,眼睛里全是好奇。
当火车路过一片一望无际的荒原时,朱颐盯着荒原的最远处,瞳孔缩小,眉目炯炯有神;当火车开进夜晚时,朱颐关掉车厢的灯光看着擦肩而过的列车的灯光,拍着朱瑾的肩膀大喊大叫;当火车到一个站台时,朱颐跟着朱瑾下车透气,周围的油炸土豆让兄弟俩差点错过火车。
朱瑾退掉了之前那个几平方的出租屋,租了一个稍微大一点的房子,有两间卧室,一个阳台,一个厨房。为了省一些房租,朱颐和哥哥一起住,剩下的一个卧室租给了一个也是从外地来广州打工的男人。
初春的广州阴冷且潮湿,空气里自始至终都带着一股发霉的味道,像是受了潮的棉被突然被从柜子的最底层翻了出来。
朱颐平时下工比较早,负责做饭,然后在朱瑾还没有下工时和隔壁的男人聊天。朱瑾下工回家先洗个澡,把被汗水湿透的衣服丢进洗衣机里,吃完饭负责洗碗。
朱瑾平时不怎么和隔壁的男人讲话,回家就是吃饭睡觉,然后坐在阳台上一只接着一只的抽烟。或者偶尔接起老朱从家里打来的电话,说几句话,大多数内容是关于朱颐的,然后挂掉,或者让朱颐接电话。
朱颐总能和老朱聊很久,一个人躲在厕所里,手里捧着渐渐发烫的电话。厕所的灯明灭闪烁,环境看起来极其灰暗。
在广州的生活;认识的朋友;隔壁那个似乎整天都没有上班的男人;以及工地上昨天从四楼跳下去却毫发无损的工友,都是朱颐和老朱聊天的内容。老朱不知道广州有多远,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更不知道朱颐口中所说的大多数东西。末了,老朱总是以一句“注意安全,过年回来”结尾。
这一年似乎过得格外的快,老朱种的庄稼在不知不觉中就到了收获的季节。前两年家里剩下的谷子和麦子还没吃完,今年又又要收一大堆回家。
秋末冬初,老朱这一年最后一次农活——种麦子——后,就整天打牌喝酒。这是老朱在这几年年关将近时养成的习惯,他也成了村里远近皆知的牌搭子,酒癫子。
得了空,也就是没有人打牌的时候,老朱就去镇上看一些建筑材料,砖,水泥,河沙,石子。朱瑾在过了夏天的时候就已经给老朱打了五万块钱回来,让老朱张罗张罗,看看房子应该怎么修。剩下的钱,过年回家再带回去。
朱颐不仅一次跟朱瑾说,他不待在广州了,不习惯,潮湿,世界像是裹在一层泥里一样。朱瑾告诉朱颐,过年后家里要修房子,得赚钱;以后你还要娶媳妇儿,得花钱;老朱种不动庄稼的时候,得生活。
听了朱瑾的话,朱颐往往能够安分一段时间,本本分分的每天上班下班,偶尔和老朱通一个电话。
兄弟俩回家的那天,老朱正在指挥拖砖的货车往院子里倒车。院子里早已经堆好了沙子和石子。
老朱看到朱颐的时候愣了一下,朱颐长高了不少,差不多快超过朱瑾了。两兄弟同时走进老房子的客厅里,把包裹放在沙发上窝进去的地方,老朱才回过神来。
朱瑾随身坐在门槛上,从裤兜里掏出烟来,递一支给朱颐,然后示意朱颐去厨房做晚饭。朱颐站在朱瑾旁边,把烟点上,然后把打火机丢在朱瑾的腿上,转身向厨房走去。烟雾从他头顶升起,隔着烟雾,朱瑾看到老朱在院子里忙碌的背影越来越单薄。
老朱家的新房是在原来的住宅地上面重新修建的,他们爷三共同商量了保留了东面喂养家禽的棚子,因为这个事情,朱瑾和老朱在过年那几天卯足了劲生了一番气。
“爸,你年纪也大了,这个棚子还留着干嘛?少种点地,别养什么乱七八糟的畜生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畜生,要是没有它们,我们家还不知道过成什么样子了,现在挣了点钱了,心思大了!”
老朱把刚刚抽了才一半的烟用食指和拇指掐灭放在桌沿,闷头喝下一整杯白酒,然后把透明的玻璃杯重重地磕在桌上。这个杯子是朱瑾前几天才买回来的,以前老朱喝酒都是用他父亲以前用过的瓷杯,很小,装很少的酒,坐在桌前慢慢地品,一小口一小口地嘬。
“这个事就这么定了,那个棚子给我留着,农村家里不养点家畜还像什么家,你见谁家没养的?”
“你年纪大了,一个人在家,我和朱颐常年在外,没人帮你,你还要种地,太累了。”
朱瑾抽出一根烟点上,顺便给朱颐和老朱各丢了一支,朱颐正埋头吃饭,见到滚到饭碗前的烟,头也没抬,用左手把烟拿起来放在耳朵后面。朱瑾点完烟把打火机顺势丢给老朱,然后给老朱把酒满上,老朱別着脸看着门外不知什么地方。
“老二,再去舀一碗汤。累又怎么了,还不是得养,当年你奶奶过世了之后,我跟你爷爷两个人还不是要种地,养几十只鸭子,每天在公社的大食堂吃也吃不饱,还不是过下来了。”
“那个时候怎么能跟现在比较呢?现在有得吃,有得住,就要过得好一点。”
“别说了,就这样,你别想些有的没的。”
老朱放下筷子,把刚刚才倒上的酒又一口气喝光,放下杯子就往外走。朱颐端着汤在门口转角处差点和老朱撞在一起。
晚上朱瑾又以在广州打工这么多年的见识和老朱在饭桌上博弈了一番,最终,谁也没妥协。朱颐收拾了碗筷悻悻地往厨房里去,身后还是哥哥和爸爸几乎在争吵的大嗓门。
直到年夜饭那天,老朱才和朱瑾说了这三天以来的第一句话。
“这房子还是这个朝向吧,不用再去找看风水的看了,省了那笔钱。”
老朱用手指着客厅的大门,划向院子的大门,朱瑾正背着他把散落在院墙角落的砖块码放起来。
“嗯,我跟包工头说好了,就是这个方向。”
朱瑾最终没能扭得过老朱,那个棚子动也没动,正面的客厅,厨房,卧室全部拆得一干二净。
年夜饭朱瑾开了一瓶从广州带回来的好酒,国窖1573,老朱直言这酒跟水一样,没有镇上打的酒好喝,没酒味儿。朱颐半信半疑地把朱瑾杯子里仅剩的一口喝了之后斜着眼睛看着他老爸,然后整顿饭都在不停地喝水。
晚饭后老朱站起来,一句话也没说,径直出了门,不用想,打牌去了。朱瑾点了一支烟,盯着春晚。朱颐坐在桌前,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始收拾碗筷。碗筷碰撞的声音惊动到了朱瑾,朱瑾回过神来,烟已经燃了很长一截了,弹了烟灰便站起来。
“今晚我来收拾吧,你想干嘛就干嘛去。”
朱颐听了哥哥的话,麻溜地放下手中的碗筷,转身一下子跳起来落进沙发里。
差三分中到十二点的时候老朱回来了,先回来的是他高亢的和李叔聊天的声音。电视上的小品已经到了结尾,朱颐已经笑得五仰八叉地摊在了沙发上。朱瑾坐在院门口枣树下用手机看小说,大黄蹲在墙角啃骨头。
月亮很高,正值中天,门外光秃秃的梨树枝丫在土坎边留下干净利落的影子。远处的天空开始绽放绚烂的烟花,隔壁刘家的小孩正拉着他爷爷到楼顶去,手里攥着爸爸寄钱回来给买的几筒炮仗,嘴里不停地跑着话,让爷爷快点,就要开始了。
小品演员谢幕,主持人悉数站在主舞台上,屏幕切到一个又圆又大的挂钟,朱颐从来没有在现实中见过那么大的挂钟。主持人开始倒数,所有的音效全部消失,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烟花似乎从屏幕里窜到了房门外的天空上,朱颐搬着那一条爷爷最后坐过的充满了岁月伤痕的凳子坐到朱瑾身前。
烟花比正值中天的月亮还要亮,每一束火花爆炸开来,像是来到了白天,房屋,枣树,梨树,隔壁刘家的楼房,都陷进了更加深浓的阴影里面。声音在片刻之后传来,仿佛一阵惊雷,巨大的炸裂声把神经切割成密密麻麻的颗粒,兴奋和喜悦在其间游刃有余地传递着。
老朱端了一杯酒,晚上喝剩下的国窖,烟花的光亮把老朱的脸映照出很深很深的轮廓来。他走到朱瑾面前,递给他们兄弟俩烟,然后抬头看着烟花,看着猛然间亮起来的夜空,和夜空中因为烟花而显得有些暗淡的月亮。
过了初七就开始动工,挖机和包工头都已经联系好了。朱瑾给广州的老板请了假,晚两个月再去,老板很爽快地答应了。
这几天老朱和朱瑾就在家打牌,朱颐负责做饭,然后把废旧的东西一件儿一件儿收起来丢掉,把该打包的东西打包放在东面的棚子里去,他们没有什么亲戚,老朱的弟弟就在村子里,走两步就到了。
初六那天,老朱把家里剩下的所有粮食全部让货车拖走了,清空了粮仓,然后在院子里挨着棚子的地方支了个简易炉灶,把大黄栓在了门外的梨树上。